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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WSJ中文版 (ID:WSJmagazinechina),作者:俞冰夏,编辑:唐卓人,原文标题:《<孽债><股疯>们......曾经的沪语剧和那个一拥而上的 90 年代》,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 1990 年代,最具代表性的上海中年男性的形象毫无疑问是 1994 年的沪语电视剧《孽债》里赵有亮扮演的“沈若尘”——一个戴副眼镜,郁郁寡欢、闷声不响的返乡知青,很可能是黑龙江、云南呆足十年的“老三届”。
40 岁不到的他们已经干了十年农活,重新参加高考,当了四年大龄大学生,又做一份与 30 岁以前毫不相关的工作。家庭生活当然也是一团糟,先不说“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的历史遗留问题,不管爸爸还是妈妈,整个 80 年代几乎都和自己的父母甚至兄弟姐妹一起蜗居,可能要到 1990 年代中才分得到半套房。生活焦头烂额一地鸡毛,如果今天在家里还能找到张穿着西装还算气派的照片,那很大可能是几年一遇的重大场合,毕竟当年照相机很贵,胶片更贵。
上海的 50 后沈若尘们这一辈子不管成功与否,脸上都是有受过了委屈的痕迹的。王家卫的《繁花》与金宇澄的《繁花》最大的区别可能在这里。黄河路南京路乍浦路的霓虹灯装得再闪,里面挎着大号公文包的暴发户不管是弄堂模子出身还是恢复高考以后的经济学科班出身,都既不太信任基础供需原理,也不太相信包里的现金真的属于自己。
整个 1993 年中国通货膨胀 13.2%,1994 年高达 21.7%,对美元汇率迅速从 1 比 3 贬值到 1 比 8。这样的宏观环境下,金钱本身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赚钱也像种虚无主义表演艺术,毕竟天天去万国证券加杠杆做 T+0 股票就算赔光了赤屁股,也不过就是回到 1990 年以前,倾家荡产是字面意义上不存在的。
如果说上海人在 1990 年代初期心理上有那么一点欣欣向荣,那是会被永远挖得全是泥潭的路、永远飘在空中的灰尘、永远挤不上去的公交车和永远黏在脚下的塑料饭盒以及永远等不到的福利分房覆盖住的。在 1990 年代初期,跟已经布好局,能看明白如何赚差价的外资相比,上海市民、上海企业,甚至上海券商手里的筹码真的不能算多。“老八股”刚上市的时候无人问津,而资本市场当时的野蛮急躁跟今天知道自己在抢什么的狼性不太一样,纯粹属于经验不足。一直到加入世贸,以及商品房逐渐上市以后,上海人对挣钱才是硬道理的信任度才有所提升,真正的阶级差异也是那时候才开始出现。
沪语电影《股疯》
对普通市民来说,炒股票确实是最起劲的弄潮儿游戏。1993 年的沪语电影《股疯》里的人物在今天看来全是很典型的时代人物。刘青云演的是嗅觉比较灵敏,且在本地混得一般的港商,他们一到上海就知道找到了新大陆。
上海著名的“滑稽王小毛”王汝刚在《股疯》里演了个经典打桩模子。此类打桩模子作为外资中介,如果还像 27 号的汪小姐一样从外国语大学毕业,在 1990 年代确实大有可为,毕竟《股疯》里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街景镜头直接扫到了毕马威会计事务所 KPMG 四个大字母。
潘虹在《股疯》里的角色也是最典型的 1990 年代上海女性。上海工人阶级女性拔出喉咙的速率和嗓门分贝是从小在不到 2 平方米的公用厨房日积月累跟老邻居吵架练成的,和她们的丈夫有所不同,上海的女性从来都更大胆泼辣,可能跟使用厨房的频率有直接关系。她们确实可能不缺的“时尚感”很不幸建立在三个月才烫得起一次头的经济基础上。潘虹角色的丈夫由王华英扮演,是个分不到房的上海建筑设计院员工。后来王华英又在《孽债》里扮演了一个为了回乡把亲生儿子卖掉的上海外企高管吴观潮。总之,成功或者本分,在 1990 年代的语境下,仿佛只能取一头。
《股疯》是香港导演李国立的作品,在城市地理上有种不拘小节的诙谐。一开场,潘虹当售票员的公交车到了“徐家汇”,却展示了离黄河路一百米远,南京东路第一百货商场门口的西藏中路天桥。这大概相当于今天的网红景点,属于游客最喜欢望野眼的地方(对大部分上海人来说也是个景点),天桥上人山人海,下面不管你开的是凯迪拉克、夏利还是三轮车,通通堵得一动不动。潘虹住在建国路陕西路的“步高里”,却能从家里看到片中应该在天钥桥路肇嘉浜路口的万国证券营业部。这种地理上的跳跃和当时上海人蠢蠢欲动又惴惴不安的心境其实差不太多。
虽然此片拍摄于 1993 年,导演与编剧好像开了天眼一样,已经完全能看到房地产,而不是股票,才是上海的未来。《股疯》的结局既不是亏空也不是暴富,而是保护爱情以及分到房子。潘虹一家人终于分到或者买到了房子,要搬去浦东,而王汝刚则站在南浦大桥上给刚着陆的台商指点房地产江山。
1997 年,又一部影响力巨大的沪语电视剧是《夺子战争》。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可否认,上海市民对生活的期望,除了房子、钱就是出国。1996 年的《上海人在东京》虽然讨论的也是这个主题,因为用的不全是上海演员,在上海的影响力比不上《夺子战争》。从各种意义上说,《夺子战争》是《孽债》的续集。对上海的一百万个赵有亮来说,生活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在对人生未来的选择上,好像总是在黑和白之间做选择。要回乡,就必须弃子,要做生意,就必须辞掉公职,要出国,就必须离婚,诸如此类。
《夺子战争》剧照
《夺子战争》以后,社会现实主义题材沪语电视剧很难看到,以滑稽戏为基础的“海派情景喜剧”作为新的类型出现在电视上。滑稽戏演员李九松主演的《老娘舅》、王汝刚主演的《红茶坊》等在上海家喻户晓,又塑造了一些属于 1990 年代末到 2000 年代的经典形象,比如红茶坊的女服务员“娇娇”、一看到就让上海人脱口而出“珍珠奶茶真好喝”的阿庆爷叔等等。此类情景喜剧最经典的结构——一群人你一句我一句以极高的分贝吵架(沪语为吵相骂),最后吵到有人崩溃大叫,此次在王家卫版《繁花》所有阿庆出现的场面里都被复刻,可谓功底很深。
值得一提的是,《繁花》的联合导演,也是黄河路小卖部老板景秀扮演者程亮曾经在 2000 年左右拍过一个叫《霞飞路》的沪语短片。虽然是学生作品,这也是比较少数有年轻人出现的沪语影视作品。
2000 年后,沪语文艺作品很难举出实例,或许因为上海市面上通用的口语已经不再是沪语。某种意义上,王家卫版的《繁花》好像发生在《孽债》或《股疯》马路对面的平行空间里,时间像静止了一般。这部电视剧之大受欢迎,也并非因为大家真正怀念活在过去,而更多欣赏的,是从今天回望的那种确定性。这种来自今天视角的确定性,是身处 1990 年代的人最为稀缺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WSJ中文版 (ID:WSJmagazinechina),作者:俞冰夏,编辑:唐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