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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南方人物周刊(ID:Peopleweekly)。原标题:《他们的北京奥运 | 佳作重读》。虎嗅网获授权转载。
2008年8月,广州美术学院副教授苏坚组织四位曾在奥林匹克公园工地上干活的工人于庆祝、张彦群、贠房只、王社起到北京看奥运。
在河南安阳做泥水匠的贠房只去向自己的老板请假,老板问为什么请假,贠房只说,去北京看奥运会。老板怒了,你吹什么牛逼呢。
本文首发于本刊2008年第130期
全文约6010字,细读大约需要16分钟
奥运会已经开幕几天了,8月20日的早间电视节目里全是关于北京奥运会的新闻,在宾馆里同住一室的于庆祝和张彦群还是选择躺在床上观看一部制作粗劣的国产电影作为这一天的开始。
这天,被广州美术学院副教授苏坚组织到北京看奥运的于庆祝、张彦群、贠房只、王社起这四位曾在奥林匹克公园工地上干活的工人,将结束他们的奥运之旅。他们躺在两个房间的床上,等着苏坚来敲门叫他们去吃早餐。苏坚画了一幅油画,取名为《他们》,所绘内容含此四人在工地上的形象,而此画作售出所获的三万两千零八元被用作“他们”北京行程的费用。
苏坚作品《他们》
这样的房间真是高级
王社起对这个酒店房间心怀留恋,“这样的房间真是高级”。他对于“高级”客房的定义是:房间里有沙发和茶叶。他上次住这么“高级”的房间得追溯至1978年。那个时候,在山西太原某部队当兵的王社起获得了一次到五台山出差的机会,他和战友们被安排住进了当地的招待所,招待所房间里有沙发和茶叶。他再次住进有沙发和茶叶的房间,已是三十年之后。
王社起来自河北省邢台市南和县农村。这次出门前,他特意买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这让他的肤色看起来更加黝黑。他脸上有一个个的“小坑”,这是他年轻时挤粉刺留下的痕迹,经年不变。“嗯,像刘翔的脸。”有人这么评价。
王社起对刘翔知之甚少。时年二十一岁的刘翔在雅典奥运会夺冠的比赛他并没有看。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在哪个工地上打工,“都没时间看电视”。生于1956年的王社起说他二十一岁时已经当兵两年。
当兵时期的王社起,喜欢打篮球,位置是后卫,曾经做过几次场上队长,那是他几十年来唯一的“领导”职务。
当兵七年,王社起只回过一次家。“在部队上好,比在家要吃得好。”他说。他喜欢部队,他希望就这么一直在那里待下去,但他不得不服从部队安排,在1982年拿着部队发的六百块钱回到了河北农村。
回来之后不久,王社起就和同村的一位女孩结婚了。他们俩在七年前就已经订婚。等待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女孩以为王社起不要她了。他们俩只育有一个女儿,这在农村委实罕见。“生男生女,一个两个都一样。”王社起说。
王社起的女儿已有男朋友了,她的男朋友是本村人。这让王社起感到安心,同在一村,女儿即使嫁出去,他和老伴两人也不会缺人照顾。
你懂啥,奥运会当然要去看
在酒店里,王社起和贠房只同住一个房间。其他人都对他的忍耐力表示钦佩。从8月16日到20日,贠房只穿的是同一件衣服、同一条裤子、同一双袜子。
“当时就想着来看完刘翔的比赛就回去了,没想到住这么多天。”贠房只说。
贠房只从河南安阳县农村出门的时候,没忘带上两包五块钱的“红旗渠”牌香烟,“平时抽的是三块钱的,这次来北京,得抽好的烟,要不然你看看,在这酒店里,拿三块钱的烟请别人抽都不好意思。”
大家围在一个大桌子上吃早餐的时候,贠房只吃了三个煎鸡蛋、三条鱼、两碗粥和数张大饼。他并没有多夹桌子中间的凉拌蔬菜。在河南老家的早餐桌子上,只有青菜,没有肉。贠家一天三顿饭,只是中午那一顿饭有肉吃,因为“早上刚干完活,下午也要干活”。
当苏坚邀请贠房只到北京看奥运会刘翔比赛的时候,他马上就答应了。贠房只的老婆对他说,这有什么好看的?贠房只说,你懂啥?奥运会,当然要去看。
不过,除了从工友的口中听到“刘翔”这个名字,贠房只刚开始都不知道广告牌上那个巨大的年轻人就是刘翔。他并不识字,他给别人留电话号码的时候,某些数字的笔画是倒着写的。
这么小的车,送给我都不要
贠房只脚臭,于庆祝当面拒绝和他同坐一辆出租车。“他坐上来我就下去。”这句有点刺耳的话在贠房只那里却毫无反应,于庆祝赶紧坐到了另一辆出租车上。
于庆祝来自黑龙江北安,他是某工厂的下岗职工。在奥林匹克公园工地的生活区里,他是一名保安,每个月的收入是八百元人民币。同时,他在工地上开了个小卖部卖东西。
“他抠门得很。”张彦群早就对于庆祝不满了。在北京打的的时候,张彦群刻意不跟于庆祝坐同一辆车。“他老想让我掏钱,这回看他自己掏不掏。”
于庆祝说他喜欢看报纸。早上,他路过报摊,拿起一份报纸,然后让贠房只掏了五毛钱。
嫌贠房只脚臭的于庆祝在坐下来的时候,喜欢脱掉鞋,把脚丫子搭到椅子上。
8月19日的下午,在看完蔡国强的艺术展之后,他就是这样搭着脚丫子坐在门口。门口停着好多车,离他最近的一辆是奥迪Q7。“看到了吗?这可是辆好车。”于庆祝对大伙儿说。
接下来的时间,于庆祝一直在展示自己对于各种汽车的“专业性”理解。他当保安的时候,最喜欢看停下来的车。这些天,他没少和名车合影。他希望自己什么时候也开辆车回黑龙江老家去,那被他认为是足够风光的事情。
“要开就开好车回去,至少得是辆丰田吧。”在过马路的时候,他指着一辆驶过的小型轿车说,“这么小的车,送给我都不要,开回去丢人。”
走到马路对面的时候,正好又有一辆很小的车停在路边。于庆祝瞟了一眼,说:“这种小车连个标志都没有,都不知道是什么车。”显然,于庆祝不认识眼前的这辆MINI Cooper。
刚到的那天,苏坚带着这四位去吃了一顿全聚德烤鸭,花了两千七百多块钱。但吃完之后,于庆祝不高兴了,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吃饱。回到住处,他又吃了一碗方便面才觉得肚子真的是饱了。
于庆祝如今在大连做些小生意,经常来往大连和北京之间。这次应苏坚邀请来北京之后,他找到苏坚,问:“我来北京火车上抽烟的钱能不能给报了?还有,记者打电话采访我,接电话得花钱,这钱是不是也报了?”
右起贠房只、于庆祝、张彦群、王社起 图 / 本刊记者 姜晓明
我跟他们吃得不一样
张彦群是看上去最不像农民工的人。他白白嫩嫩,腆着突出的肚子,挂着金项链,着装入时。他是这几位当中最年轻的,出生于1985年。张彦群的家在紧邻北京的河北涿州农村,坐一个小时公共汽车就到北京了。
虽然年纪小,但张彦群出门打工也有好些年了。他只读到小学五年级,还差一年就不读了,“小学都没毕业”。他觉得自己学习太差,不想再学了。
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他就是当地同龄人里的“大哥”,谁敢欺负他兄弟,他就率兄弟们收拾谁。遇到高年级的学生欺负自己兄弟,他也有办法。他会去买两包红塔山,塞给同样是高年级的学生,让高年级的学生收拾高年级的学生。
“我跟他们吃得不一样。”张彦群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放出光来。虽然他和另外三位同在奥林匹克公园的工地上,但他和老板关系亲近,吃饭是和老板一块吃的,三菜一汤,顿顿有肉吃,而其他工人是没有肉吃的。张彦群在工地上不用干什么体力活,他只要签收送来的材料就可以了。在奥林匹克公园工地上的那些日子,许多工人累得又黑又瘦,张彦群却胖了整整四十斤。
张彦群和其他三个人一样,都有一个苏坚送给他们的数码相机。另外,他这些天还挂着一个电视台记者借给他的摄像机,每到一处,他都灵活地使用手中的这些机器。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是找漂亮的外国女孩合影。刚开始他还有点不知所措,但拍了几张之后,他已经驾轻就熟,尽管他一句英语也不会说。
票买了没有,不要玩我啊
苏坚选这些工人进行创作是有所考虑的,他认为“他们”应来自不同的年龄段,干的活有所不同。更进一步,他觉得这些工人都比较朴实。
这个想法来源于他在2007年看到的一则消息。消息说,奥运会期间,大批建设奥运场馆的农民工会离开北京。
他于是有了画农民工,然后用卖画的钱请农民工到北京看奥运会的计划。
2007年8月,苏坚来到北京。他最初的计划是画建设“鸟巢”的农民工,由于受到限制,他通过一些关系,得以来到奥林匹克公园的工地上,画那里的农民工。
一共有五个民工被画上了编织袋材料做的画布上。“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油画。”苏坚刻意用这样的材料挑战人们对这幅画的理解。
北京炙热的天气里,苏坚在工地现场画下了五个工人。
王社起是第一个被画的人。他在画布前站了一天。苏坚在工地上选中了王社起,然后让负责王社起的包工头跟他说明来意。王社起非常乐意地答应了。包工头告诉王社起,放心,这一天的工钱会算给你的。等到月底算工钱的时候,包工头没给他算这天的工钱。
于庆祝和王社起不一样,他一直惦记着怎么从苏坚那里讨一天的“误工费”。
苏坚在画画的时候,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这些画卖了钱后,就请他们去看奥运会。当时,所有人都把这当成了一句玩笑。
画画好了之后,苏坚对外宣布,希望能给画找到买家。他把这个活动当作一次行为艺术,表达他对社会的看法,“不断地让更多的人加入,看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很快有买家通过中间人联系上苏坚,表示愿意花三万多块钱买下这幅用编织袋布画的油画。这位神秘人士至今未曾露面,苏坚都不知道是谁买了他的画。
拿到钱后的苏坚,开始准备买门票。他了解到买某保险公司的保险就可以获得一张奥运会门票。“这真是太好了,因为这几位工人并没有买任何保险,这样既给他们买了保险,又获得了门票。”
更出乎意料的是,这张门票是8月18日早上田径比赛的门票,按照赛程安排,刘翔将在那天早上出场,进行110米跨栏第一轮预赛。
此时,工人们已经离开奥林匹克公园,去往各地谋生计去了。苏坚联系上他们。这些工人没想到,苏坚当初的一句玩笑话竟然是真的。而且,他们每个人都获得了苏坚送给他们的数码相机。
所有人在第一时间都答应了此事。然而,没过多久,已经到江苏连云港打工的王红涛给苏坚发来短信:“苏老师,打扰你了,奥运会我不看了。我们在农村打工,温饱问题都没解决,何谈看奥运会?别给我打电话了,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所有人里最激动的是张彦群。“刘翔啊,多少人想亲眼看他比赛啊!”当他告诉自己的哥们儿他要到“鸟巢”去看比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太牛了,而他哥们儿的反应是——“你骗谁呢?”
张彦群不断地给苏坚打电话:“票买了没有啊?不要玩我啊。”
2008年8月18日临近,除了王红涛之外,画里另外的几个人都表示非常乐意去。他们商量好,8月16日在“鸟巢”前见面。
你吹什么牛逼呢
在去北京之前,几个工人都在各自的工地上打工。在河南安阳做泥水匠的贠房只去向老板请假。老板问为什么请假,贠房只说,去北京看奥运会。老板怒了:“你吹什么牛逼呢?”
贠房只坚持请假,老板最终答应他了,还提前支给他二百块工钱。他回到家中,又向老婆要了一百块钱。他揣着这三百块钱,进京了。
到了北京,贠房只那三百块钱几乎没怎么用,他只是花了十块钱,在前门附近,给侄孙买了一个会发光的电动陀螺。
在去看蔡国强艺术展的时候,百无聊赖的贠房只,将那个电动陀螺放在宽敞的大厅里旋转,发出了漂亮的光芒。他不知道展厅里那些插着箭的船、成群的狼是什么意思,而墙上照片里那些在北京城中轴线上空形成的火焰大脚印,他是认识的。“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他说。
苏坚觉得蔡国强的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大家都是在玩艺术,自己可能玩得更有意思。
苏坚不是第一次引起大家关注了。
2003年7月,在广州美术馆内举行的一次关于“行为艺术”的讨论会上,苏坚突然走到讲台上大说脏话,并试图脱下自己的衣裤。他对大家声明,自己进行的就是一场“行为艺术”。
2007年3月,广州美术学院进行艺术专业考试期间,苏坚一身古装打扮,背着一块红牌,上面写着:“求求你们,别再这样考试了好吗?”他面前的红色条幅写着一首名为《咒考试》的诗,表达了他对现行艺术考试制度的不满。
苏坚把这些都归为“行为艺术”,他对现实持批判态度。
这一次,苏坚无疑是的“行为艺术”里影响最大的。8月18日,“他们”在北京所受到的关注达到了高潮。
苏坚和四个民工进入了“鸟巢”。他们举着一个牌子,希望能够和参加比赛的运动员合影。一位美联社的记者帮他们联系上了巴哈马的一位三级跳远运动员。这位巴哈马运动员与他们合影,然后在他们每个人的衣服上都签了名。
十一点过后,刘翔的身影在体育场通道口出现的时候,全场沸腾。他们跟着大家一起大声喊叫。
“怎么没看到你呢?”当这几位农民工在“鸟巢”里用手机给自己家里人打电话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这么问,电视画面有点儿让他们失望。贠房只的老婆在电话里给他出主意:“你就不能往前靠一点儿,靠前一点儿可能就看得见了。”最终,家人都没有在电视里看到他们。
四位工人看到刘翔跑了两步后停了下来,他走进通道,没有再出来。
现场的广播宣布刘翔退出比赛时,全场一下安静了下来,很多人马上就走了。
四位工人只是稍微失望了一下,然后高兴地走出了“鸟巢”。他们已经很满足了,至少获得了一位不知名的巴哈马三级跳远运动员的签名。
他们穿着签名的衣服走街串巷,直到第二天夜晚。
那天晚上,有人向苏坚提出,能不能买一件奥运T恤作为纪念。苏坚同意了。在王府井的一家奥运专卖店里,张彦群看上了一件印有福娃的T恤,其他人也都试穿了一下,但都过大。于庆祝说:“那边不是还有衣服吗?”那边是一家耐克专卖店。于庆祝看中的是一件三百多块钱的T恤。苏坚没有答应于庆祝的要求。
他们在王府井走了一圈,终于在另外一家奥运专卖店里买到了合适的衣服。出门之后,四个人一下就走散了,各走各的,他们似乎没意识到这是一个团体的活动。
回到宾馆,几天没换衣服的贠房只,这次有了可换的衣服,但他还是舍不得穿,他得留着。
感谢苏老师
8月20日中午,大家吃完饭之后,苏坚把四位工人这次的花销都算了一遍,把他们的账报了,这其中包括来时的车票钱、打的钱,还有接受记者采访的电话费,但不包括他们的烟钱。另外,根据远近不同,每个人都领到了回家的路费。
苏坚提议,大家在昨晚买的T恤上用油性笔留言。结果,除了苏坚,没有一个人愿意拿出自己那件九十八块钱的奥运纪念衫让人写上字。但他们乐意在苏坚的T恤上写。
于庆祝写的是:“为祖国加油。”
张彦群写的是:“感谢苏老师。”
王社起写的是:“苏老师,我会一生记者(着)你。”
贠房只不会写太多字,只写了自己的名字。
苏坚把衣服上原来印有的“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改成了“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梦想”。
写完之后,大家各自回家。
张彦群离家近,他在第二天回到河北涿州乡下。院子里,他的父亲张桂良正利用这没工可打的时间,装修自家的房子。他的母亲和姐姐在厨房里烙着大饼。
“这涿州市市长也没去看过刘翔比赛吧?”张桂良面露喜色。张彦群的房间正在装修。他说,房间装修好了,得把自己在“鸟巢”里拍的照片放大了挂到墙上,让大家都看看,谁还敢说他吹牛逼。
吃完午饭,张桂良赶着他们家养的二十三只羊往坡地上走去。他走过村子里的泥路,看到许多人都站在门口,等着凑够人数,好在槐树下打“升级”,以此打发没有什么农活可干的下午。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ID:Peopleweek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