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赢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清醒贪心记（qtnotes），作者：Autumn QT。

这几年的时间，我在职场上的追求大概是“出人头地”。

是有许多好听的词儿去包装，例如“光荣与梦想”、“让XX更美好”、“做最好的自己”。

但总体而言，总会有客观指标来衡量，梦想是否实现、世界是否改变、自己是否做到最好。

譬如你在资本市场上受到多少认可、你影响了多少用户的日常、你阅读量多少、你赚到多少钱、你带领家人上了怎样的阶层、你抛弃了多少同龄人。

做正经的、有人愿意买单的商业工作，总有经济价值之外的社会意义，可一旦走上那个赛道，自己、公司、团队，除了那个意义，都是想赢的。

只是，最近无辜死去的人们，太多了。

于是突然明白，在此时的中国，守住底线的重要性，是远远超过取得那种胜利的意义的。

而守住底线，远远没有我曾经以为的那么容易。

也许，终此一生，如果能够尽力而为地在自己本职工作岗位上帮助守住底线，已经是太有意义了。

1

你大概已经知道，根据浙江省乐清市公安局8月25日的官方通报，8月24日13时，被害人赵某（20岁）乘坐滴滴顺风车，14时许，赵某向朋友发送“救命”讯息后失联。

整个求救被害过程被复盘后，滴滴有2条被重点诟病。

其一，事发前1天，另一位女性曾经向滴滴投诉同一个司机。司机要求取消订单、线下付款，开到偏僻路上，乘客逃离后司机还尾随。

幸好当时是白天，路上还有其他车辆。

滴滴承诺2小时内回复跟进此事，而未做到。这个司机漏网了。

其二，此次遇害女孩，曾向朋友求救，朋友联系客服，并报警。滴滴出于隐私保护的原因，始终不肯透露司机和车牌信息。客服承诺联系上级，1小时内回复，1小时后却再次拖延……

读着就让人后背一阵阵发凉。

在“隐私保护”与“辨认高危情况、突破隐私保护”之间，或许有难以掌控的平衡；

在“追求盈利、控制成本以保证可持续经营”与“确保足够多、足够反应快、足够有智慧的'上级'之间”，或许有难以掌控的平衡；

在“允许员工犯错疏忽，遗漏处理几个电话”与“生命至重，零容忍度”之间，或许有难以掌控的平衡；

可是女孩为这个不平衡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沉重了。

2

当我们遇到这样的事件时，我们指责大平台、大公司，我们检讨整个机制、监管体系、法治环境、资本环境。

确实，值得追究的不是那一个答应回复电话而没有回复、答应处理而没有处理的客服工作人员，而是滴滴的整个管理体系，

是否客服人力不足？

是否监督审查不足？

是否高危预警机制缺位？

是否司机缺少而放松尺度……

个人的错误总是情有可原，人孰无过。机制的完善、制度的建立、技术的提升，才是可以指望的。

前几天，要给女儿买个大点的床，一个个销售人员热情洋溢地跟我拍胸脯保证，这个床是绝无味道的，这个木头是绝无污染的，检验达标的报告也是能拿出来的……尽管整个家具城的空气让人眩晕着。

我不可能怪他/她的，他们有什么错呢。我在几年前回国换家具时测过，GB（国标）达标的家具千真万确是甲醛和TVOC超标的，房子空放着，隔一阵测一次，到第5个月才OK。

一个个销售GB达标、靠业绩提成的普通人，如何背整个体系的锅。

可是想想今年以来的疫苗事件、想想碧桂园工地多起死伤事故、山东水灾、高铁紧急停车“闷罐”5小时……制度待完善、机构不可靠、管理不专业，简直是我们生活的常态了。

作为一个普通的个体，我忽然不想赢了。

我只求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少犯一点错。

每个普通人，其实多少都是担着干系的。

一个幼儿园的保安大哥，有没有当心一点门禁。

一个游乐场的维修人员，有没有按期把秋千的螺丝钢缆检查一下。

一个信用卡中心的主管，有没有注意用户隐私、发现系统安全隐患时提醒一下。

以及他们的小领导、大老板们，我们每一个职场人。

让普通人承担这些责任，是太沉重了。可是在制度待完善、机构不可靠的情况下，在其位、谋其政，不怠慢一点，或许是我们在推动舆论进行顶层治理时，切实可以做的一点事。如果能力强一点，能做更多，当然更好。

3

这样的普通人，我是见过的。

十年前，在汶川地震后，我见过许多一线工作人员。比方说当时德阳地区绵竹市遵道镇的林书记。

乡镇一级的，是很基层的官员了。有一天我去找他说事儿，他说，“我要去玄琅关，边走边说”。

因为昨夜暴雨，他要去看看是否有上游泥石流形成堰塞湖的风险。

我俩步行，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他跟我讲了一套怎么看的理论，水清水浑的，我也没听懂。

他继续跟我絮絮叨叨一些悬心的事。譬如国家补贴灾民2万元/户，对口援建省份又支援2万元/户，可是这4万元，在当地是不够重盖一个房子的，何况当地的水泥砖瓦、施工团队已经供不应求、全面涨价了。

他在想着，这可怎么办，怎么安抚、怎么筹款、怎么协调价格，也得防着这钱别赌博输掉、做小生意赔掉。

我只知道，在史无前例的大灾面前，没有KPI、没有制度、没有技术体系去监督和确保一个基层公务员在暴雨后该怎么做、在建材涨价后该怎么做时，全靠一个个普通人的经验、智慧与责任感，去查漏补缺，去减少伤亡损失的风险。

所谓尽忠职守，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4

这个世界太新太快太着急太催人奋进。

我忽然不想赢了。

我大概跑不赢房价、跑不赢租金，让我试试做一个尽忠职守的普通人。

移民的话题，我和先生当然是讨论过的——我很羡慕在美国的表姐，为什么北京两居一半的价钱，她家有4层楼，公立学校的校车免费来接，走在小径上迎面遇到2头鹿，天是蓝蓝的。

可是14亿人里，总有13.9亿要留下来吧。未来，终究依靠的是，每一个管理人员、每一个专家学者、每一个公务员、每一个记者、每一个教师、每一个大夫、每一个客服……每一个公民，每一个我们。

我不是想为滴滴辩护，我只是想，但愿在未来的长路上，当我接起那样的电话时，当我设计那样的制度时，那我负责监督管理时，我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只好勇敢一点。我们别无选择。

All photos by unsplash.com，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清醒贪心记（qtnotes），作者：Autumn QT，现居北京，五岁女孩的妈妈，七年麦肯锡咨询，三年互联网运营，目前创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