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打开虎嗅APP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雅筑Azuremyst(ID:azuremys),作者:NanjingYCChen。
我没料到会这么快的开始写大运河系列的第二篇,因为我的习惯是出门回来记下旅行中看到的东西。然而最近的新闻,却让我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踏上寻找大运河的旅途时的情景……
天狼星的飞行
在高邮,文游台也算是必看景点了。两年前的我也未能免俗,虽然情知里面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但看到高中语文课本里的选用的那幅苏轼画像的原石,也算是满足了一个怀旧的小小心愿吧。不过更令我印象深刻的,也是当时刚刚开始了解大运河的我难以理解的,还是一个“高邮1931年特大洪水”的展览。
1931年特大洪水的受灾区域图
墨绿色为受灾最重区域,黄色(包括南京)是受灾次重区域,浅绿色是受灾较轻区域
1931年的特大洪水我还是听说过的,毕竟南京也曾是受灾地区。展览中除了不少当时绘制的地图和图表外,更多的是难得一见的航拍照片。当年拍下这些照片的不是别人,正是四年前刚刚完成飞越大西洋壮举的美国航空英雄——查尔斯·林白少校(Charles Lindbergh)。当时他正偕妻驾驶洛克希德8型“天狼星”式水上飞机(Lockheed Model 8 Sirius)在中国游历,受国民政府的委托飞往里下河地区调查灾情。
洛克希德8型“天狼星”式水上飞机(图片来自Wikipedia)
林白拍摄的里下河水灾场景
那时的飞机,本应是让人开心兴奋的新鲜玩意儿;然而我无法想象一片汪洋中孤立无援的村民们,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见到飞机会是什么心情。我当时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高邮一带受灾会这么严重;展览中提到高邮湖是“悬湖”,而且每当开放“归海坝”时里下河地区便成为一片泽国;“归海坝”是个什么东西,我也完全没有概念。
归海五坝
当然现在我知道,所谓“归海坝”就是高邮城以南、邵伯以北大运河东侧堤坝上的几座滚水坝,一般称作“归海五坝”。根据嘉庆《扬州府志》的说法,它们分别是康熙四十一年建成的南关大坝(旧称五里坝,“南关”就指高邮城的南关),乾隆二十二年建成的南关新坝,康熙四十七年建成的五里中坝(旧称八里坝),康熙四十一年建成的车逻大坝以及乾隆二十二年建成的昭关坝。并且“上与高堰五坝校准尺寸,相为表里”,也就是说它们理论上与洪泽湖高家堰通往高邮、宝应两湖的“仁义礼智信”五座坝是相对应的。
《扬州水道记》中的运河图,正中央就是归海五坝
洪泽湖高家堰南边未标明的则是仁义礼智信五坝
话虽这么说,但是根据《天下郡国利病书》之类的明代记载,早在永乐年间陈瑄疏通运河的时候就在运河东侧堤上设计了“减水闸”、“减水洞”用来排水。当时的想法很好,“湖水苟多,则自运堤之减水闸、洞以下于溪,东至于射阳湖,又东入于海。”
然而,在后代获得了类似于治水之神地位的陈瑄,或许没有想到这是给后世埋下了一颗雷。一方面,无人遵守陈瑄的“但许深湖,不许高堤”的遗训,久而久之高邮、宝应等湖便成了“悬湖”;另一方面,所谓流入射阳湖的“溪”在堪称全国水网最密集的里下河地区实在难以指靠,用不了许多年便纷纷淤积、改道。大约从这时开始,这些减水闸就成了中央政权和地方居民关注的焦点。
成为焦点的原因很简单:只要上游淮河、洪泽湖水位一涨,运河水便跟着上涨;接下来就有两个选择:开闸与不开闸。闸门一开,由于此前的排水道多半早已淤死,再加上里下河地区本来海拔就低,遭殃的便是农民的田地庐舍;而如果为保护田地村庄而堵死所有减水闸,那么猛涨的河水将使漕运中断;如果河水冲坏了运河大堤,那么整个帝国也就停摆。
康熙四十二年的归海坝布置,采自天津图书馆所藏《治河全书》
图中也能看到里下河地区密布的水网
大成矣,难矣
清朝初年,经过明末的战乱和几次大水灾,漕运几乎断绝。所幸新即位的康熙帝有几位治水干将。河道总督靳辅的一大策略就是将零星的减水闸拆并改为数座大坝,由此奠定了所谓归海五坝的雏形。由于几任河道总督的努力,以及——或许是更重要的——气候较为温和的因素,康熙一朝运河水道似乎颇为稳固。康熙帝感叹:“朕之河工大成矣!”在钦赐河道总督于成龙的诗中,更是洋洋得意地写道:“几处堤防亲指画,佇期耕稼乐功成”。
康熙帝御赐河道总督于文龙诗碑:“几处堤防亲指画,佇期耕稼乐功成”(淮安市博物馆藏)
然而,河道总督的内心大约是拒绝的。于成龙自己很明白地说,“开闸则有害于民田,闭闸则有伤于堤岸。欲两相保护,难矣!”此后乾隆一朝的历史,完美地印证了他的观点。
乾隆时代针对归海坝大约有两种观点,一方为保护里下河地区农田庐舍起见,主张彻底堵塞取消,使运河水全部入江;另一方则坚持保留。本来双方相持不下,直到乾隆十八年的大水灾改变了一切。当时河道总督高斌为保护里下河地区的秋收,在夏季水涨之时不开归海坝;结果运河决口,乾隆帝大为震怒,将其处以革职效力。此后的制度,在运河设立“水则”(水位站),水位一旦过限则归海坝必须打开,里下河的农田当然逃不了注定被淹的命运。
乾隆末年,黄河水逐渐灌入运河,明代以来的“蓄清刷黄”策略宣告彻底失败。随着携带泥沙的黄河水将高邮、宝应湖和运河不断淤高,归海坝的开启愈加频繁。到了清末民国,情形更为失控。为了避免当局打开归海坝,据说当时的农民曾经日夜看护,全村人吃住在坝上。因为一旦开坝,后果是大家都知道的。正如晚清高邮人夏实晋一首诗所说:“一夜飞符开五坝,朝上屋顶已牵船。田舍漂沉已可哀,中流往往见残骸。”
然而,农民就完全没有责任吗?早在康熙年间,河道总督靳辅就提出了挖病根的方案:从车逻镇到泰州兴化白驹场修筑一条人工河,将来自淮河、洪泽湖的多余的水排入海中,彻底根除里下河水患。然而这个方案反而遭到了来自地方的猛烈反对,反对原因之一就是靳辅计划趁机清查里下河地区的田产,利用查出的隐匿田产的税收作为工程经费。乡下的地主们,谁会愿意呢……
今天的高邮城
多余的话
从初中学历史开始,我们就被教育大运河的功绩,所谓“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当然,如果没有大运河,不用说扬州的美丽繁华,甚至明清这样的大帝国从根本上能不能存在,都要打个问号。然而对于里下河农村的居民,这些对他们来说都是遥远的。他们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无休止的劳役和十年九灾的贫困。
在科幻创作中很多人都会创造一个technocrat utopia(或者说dystopia)的世界;但我一直觉得,不必将目光投向未来,我们的祖辈曾经生活过的国度正是这样一个technocrat utopia。大运河恐怕是前资本主义时代人类创造过最精妙的机器之一。大运河是水的机器,同时也是空间,是国家,三位一体——人的作用,只不过是维持机器的运转而已。
当然,随着建国后运河的全面整治和苏北灌溉总渠、淮河入海水道的修建,里下河地区频繁受灾的情况已经得到了根本扭转。然而,我仍然很奇怪最近的水灾新闻为何能受到如此大的关注。毕竟因为连年水患被抛弃的村镇,因为水利工程的修建而从无灾变为由灾的村镇,处在泄洪区内、田地每年都要被淹一次的村镇,它们,离我们都不遥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雅筑Azuremyst(ID:azuremys),作者:NanjingYCC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