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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赵柏田,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仙人的居所
最早是东汉建宁年间,左中郎将蔡邕在吴越一带避难。某日,蔡邕路经会稽柯桥(当时称作高迁)一个竹亭时,忽地一阵大风吹过,他耳边响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便驻足谛听。
蔡邕精通音律,尤擅制作乐器。在吴中,他曾把吴人用来当柴烧的一段桐木做成一把焦尾琴。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竹亭,说:“这是一个会唱歌的竹亭。”
当地人说,这条街上的房子都会唱歌。蔡邕讶问其故。当地人告诉他,造房子的椽条是从附近山上砍来的竹子,每逢风起,满大街听上去都是箫声、笛声。
蔡邕又凝神听了一会,说:“方才这阵乐声是竹亭第十六根竹椽经风吹所发出,看来这条竹椽是制作笛子的良材啊。”
有人爬上竹亭,拆下一看,其大小、圆直适度,纹路细腻,质地优良,果然是制作良笛的上等材料。
于是蔡邕有了一把会稽竹子制成的笛子,音质奇异,名为“柯笛”。
这个被东晋小说家干宝写入《搜神记》的故事,后世都用来形容浙东风土之美。一种约定俗成的观点认为,凡土地贫瘠,必风土浇薄,而土地丰肥之处,必有种种荡人心魄的故事和传说。
著名的刘、阮遇仙故事,据说就发生在会稽东南百里开外的天台山。
说的是公元62年,即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有两个年轻人刘晨、阮肇一起入天台山采药——取谷皮,山高路远,中途迷路,被困于山中十三天,饿了吃野桃充饥,渴了喝山泉解渴。两人下山取水,忽见谷泉水中流出一只杯子,里面盛有芝麻饭,便猜想附近必有人家。他们逆流寻去,翻山来到一条大溪边,溪边有两个美丽女子,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女子问他们为何来的这么晚,盛情邀他们至家。她们大方地拿出胡麻饭、山羊脯、牛肉款待他俩。刘、阮架不住女子殷勤劝留,一住半年。半年后春天到来,思乡之情愈切。二女子奏乐相送,指点归路。他们到家后,竟无人识得,一问才知,子孙已过七代。
刘、阮遇仙故事和陶渊明的桃花源故事成了进入中古世界大门的两块门廊拱石。自秦汉帝国解体,经三国,历六朝,乱世中人都希望重建理想生活。只是没想到漫长的中世史要持续数百年,一直到隋唐帝国建立,才有重建的可能。
自隋唐以来,一代代的文人都在探秘桃源胜景,期待着这般的艳遇故事也发生在自己身上。李白《拟古》似乎窥探到了仙境一二,“仙人骑彩凤,昨下阆风岑。海水三清浅,桃源一见寻”。仙人的居所在大海边上。王勃的叔祖、著名酒徒王绩在一首游仙诗中说,“玉床尘稍冷,金炉火尚温”,显见仙女过的是一份贵族化的精致生活。
对大多数寻访者来说,要找到传说中那只随水漂来的杯子,去人家的瓦屋吃上胡麻饭和桃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这并不妨碍世人想象桃源,一遍一遍地书写与仙女的遇合故事。在初唐小说家张鷟的笔下,那个有着象牙床、文柏榻子,屏风、彩幔、香囊、枕席一应俱全的“游仙窟”,是在张骞曾经出使的河源附近,金城西南的积石山。到了清朝蒲松龄那里,贫穷书生们适愿的地点则换成了荒郊孤馆。
剡人遇仙的这个“桃源”究竟在何处?到了明朝万历年间,一个叫释无尽的天台僧人在《天台山方外志》中说:“桃源山,在县(剡县)西北二十里十四都护国寺东北。自溪入山,路随水转,两山岩石幽峭,绣壁云涌,有如画屏,丹青妍媚。”
《红楼梦》第一百零八回,贾母为婚后的薛宝钗举办生日酒席,一心想“也叫她喜欢这么一天”,可是众人却总是高兴不起来,于是叫鸳鸯行令助兴。骰盆过到李纹手下,她掷出两个“四”、两个“二”。鸳鸯道:“也有名儿了,这叫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了一句:“二士入桃源。”下家是李纨,随口接一句:“寻得桃源好避秦。”
桃源避乱的典故,小说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也出现过,那正是贾府繁花似锦烈火烹油时。眼下风光不再,偏又行酒令、掷起骰子来,这句“寻得桃源好避秦”,任谁听了都是一激灵,却又说不得。真到了末世光景,怕是逃都没地方逃呢。
两火一刀可以逃
但中古时期的人们相信,即便真的洪水滔天了,还是可以找到若干个地方躲避灾祸。自秦汉帝国解体以来,这些类似诺亚方舟的地方一直以隐语的方式代代流传。唐武周朝的地理学家梁载言把这个隐语记录在了一本叫《十道志》的著作中,书中说,时下全国十道、三百五十八州府,大约有二、三十处地方,隐藏着这个世界的重生之门,其中一处正在江南道,“谶曰:两火一刀可以逃”。
“两火一刀”,为一“剡”字。《山海经》中有“剡山”,属东方第四列山系,位于子桐山东北方二百里。山上多金玉,还有一种叫“合窳”的神兽,形状像猪,人面,黄身而赤尾,作婴儿啼,则天下大水。
不知《山海经》所载的野猪山,与唐人所说的“剡”有没有关系。梁载言称为福地的“剡”,即古“剡县”,属会稽郡,其建置大约始于西汉。地域范围即今嵊州、新昌两域。其得名,来自流经此地的一条“剡溪”。
“剡溪”,这条在唐诗中时时跳荡出没的南方溪流,发源于天台山华顶峰北麓。出山后,至石桥汇注成溪,再流经沃洲,已是一路跳脱,不可抑止。但因受到会稽、四明两大山系的约束,此时尚不敢太放肆,直到出山数里,流出嵊县境,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再向北行数里流过上虞县界,注入东海一段,已是唤作曹娥江了。
这剡溪(或称曹娥江)流经的所在,乃钱塘江以南一个巨大的盆地。中间三座山脉,会稽山、四明山、天台山,如三片叶子,皆从西南向东北斜落。天台山落入东海,如大鲸浮背,那就是舟山群岛了。而三山的南面,还抵着一个老树桩一般的括苍山脉。这山与海围峙着的三山世界,便是人称“剡中”的所在了。
隋唐及六朝以前,海平面较今日为高。那时的剡溪夹岸,许多地方可能尚是湖泊沼泽。李白的“东海横秦望,西陵绕越台”,便说越国的古老是一个水流环绕的台地。逢到涨潮日,甚至新昌的城头还可以看到大海,诗僧贯休的“微日生沧海,残涛傍石城”,即是明证。
可惜“剡县”这个古县名后来废弃了。“剡”从刀,有削尖、锐利意,是以到了北宋宣和年间,改剡县为赡县,又以县境内有嵊山,改为嵊县。又从旧乡四十乡析出十三乡,别立为新昌县。
宋人格局小,那些有语言洁癖的宋朝官员见不得火和刀。作为行政建制的“剡”消失了,但地名学意义上的“剡溪”,从唐朝流淌到了今天。一条诗歌的“剡溪”,更如七宝楼台,缀满了唐诗的熠熠名篇。
山中何所有
在晋人的想象中,这里早就是一块神仙之地。
向往仙界,是对永生的渴望。最初的仙不像人类,有的披着羽毛,有的长着长长的耳朵,戴着奇特的帽子。他们独自居住在山巅、洞穴或天上,还有的住在一个微缩的空间(譬如葫芦)。他们经常拜访天庭,骑着神兽穿过云层,去遥远的昆仑山出席西王母的盛宴。没有一个神仙是肥胖的,他们都苗条轻盈。因为他们吸风饮露,不食五谷。
出现在剡地的仙,形象要更优美些。刘阮在天台山遇见的两个女仙,会饮酒,善解语,“姿质妙绝”,“言声清婉,令人忘忧”,应该是干宝按着最可心的世俗女子而形塑的。另一个居住在天台山的仙人王子乔,即周灵王太子晋,则经常以翩翩美少年的形象示人,陶弘景的《真诰》描述他喜欢戴芙蓉冠,着朱衣,以白珠缀衣缝,还经常带着一把剑。
最初的时候,这批仙人都来自北方。西汉刘向的《列仙传》里说,王子乔喜欢吹笙,声音酷似凤凰鸣唱,游历于伊、洛之间,仙人浮丘生将他带往嵩山修炼,后来在缑氏山之颠乘白鹤升天。这位浮丘生来自天台山,王子乔成仙后便也来到了天台山。他所住的宫府,《真诰》中称作“金庭馆”。
长年居住在天台山的唐代道士司马承祯曾以十一幅图赞描绘王子乔事迹,其中第九幅描绘的是王子乔坐在他的府第里,接受比他品级低的其他仙人的拜谒。在司马承祯的《天地宫府图》里,金庭是被列为第二十七小洞天的。而天台山中的石桥(石梁),则向来被看作进入神仙洞府的入口,一些修仙者“跨石梁而去,不知所之”。
北方神仙入住江南洞府,应该是在永嘉乱后流民南迁的大背景下,说起来,第一波中国文化南移,首先是神仙的南下。
出于对仙源道踪的向往,三国以降,葛玄等最早一批修仙者来到此地,在剡溪两岸的山野结庐而居,到刘宋时期,他们建造的山中道观已初具规模。在修仙者们描绘的世界中,此地的山林雾霭后面是一条永生之路。
不惟如此,到梁、陈时期,从湖北迁居来此的僧人智顗还在天台山创建了中国佛教史上第一个宗派天台宗。会稽嘉祥寺僧人吉藏在写给智顗的信中说,天台山中的“赤城丹水”“佛陇香炉”,既是仙界,也是见证佛门圣果的福地。智顗圆寂于石城大佛寺,葬于天台山佛陇。尔后,有竺法潜、支遁等高僧先后在剡县弘法。天台宗即在智顗所开创的“烦恼(智慧)即菩提”的中国化语境下展开。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中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陶弘景写这首小诗的齐梁年间,正是山中寺馆如春笋破土之际。北方士人向往的不只是剡中的山河万朵,更是那岭上的一朵白云。
乞取天台一片云
当东晋的士人们来到山海之间的这一隅时,它尽管粗头乱服,却已难掩秀慧本色。
毕竟是世家子,即便生活低到了尘埃里,他们也要去实现自我。实现之道,无非两途:一为事功,如谢安,卷之高卧东山,舒之则率小儿辈“大破贼”;一为静观,在山水之间过好审美的人生。
于是在后世文学之士的眼里,这里也成了“建安风骨”之外别立一枝的风雅之道的滥觞之地。谢安常常作东道主,招友遨游于会稽的青山绿水间。更有东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王羲之、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齐聚山阴“修禊”,作兰亭雅集,集中一句“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乃中国文人面对时间最真切的死生之叹。
如果说“建安”文学是为人生的,把风格建立在道德的完善之上,越地的文学之士则是为艺术的,以适志舒性为要。文学的自觉,要之在于人的自觉。
他们自不会忘怀一代又一代叠积的仙人梦。王羲之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不远千里;谢灵运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至若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小舟夜行数十里,乘兴而行,兴尽而返,这一不无矫情的行为艺术,在六朝人看来,已俨然神仙中人了。
这都是风景激发的故事。风景乃天地所化育,然其幽远奇险,其与人心与情感的共振的秘密却是天地也不能自剖其妙的。更何况,行走山水,也是亲证的法门。《文心雕龙》说得好,“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
甚至连皇帝都听闻了剡地美名。南朝宋文帝刘义隆听人说天台有天姥山,只恨足履未到,于是派了宫里一个画家,命把此山情状画在一把团扇上,以解渴慕。这事是入了李舫的《太平御览》的。自称谢灵运十世孙的唐朝诗僧皎然,在嵊县遇到赴任台州的太守邢济,写了一首诗送他,“他时画出白团扇,乞取天台一片云”两句沿用的即是南朝刘义隆故事。
设想你是一个唐朝的文士,而立之年出门远行,有两个地方是必去的,一是京洛两都,再就是东南的剡中。如果说京洛之游是功利的,那么后者就是放空身心的,是朝圣,也是性灵之旅。
吸尽脂膏是此河
于是唐朝的天才们开始成群结队来越中了,为着风景,为着故事,也为了那些苦证圣果的僧侣和美丽的仙人传说。
当时浙东人气,应以越州沿曹娥江上溯剡溪、直到天台山一段为最盛。唐贞观元年(627年),全国舆图分为十道,浙江隶江南道。开元二十一年(733年),又分为十五道,浙江隶江南东道。据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唐江南道浙东观察使下辖越、婺、衢、处、温、台、明七州,观察使治处在越州。
想象你是一个唐朝的背包客,从长安的王畿之地前往剡地玩赏,或者是一个政府官员,离开首都长安前往越州或更南的临海、温州赴任,应该怎么做攻略?
按严耕望先生《唐代交通图考》所说,大抵唐代交通以长安、洛阳大道为枢轴,汴州、岐州为枢轴两端之延伸点。当其时也,全国大道西达安西(或至葱岭),东穷辽海,北逾沙碛,南尽海隅,莫不置馆驿,通使命。唐制三十里一驿,开元盛时,已有1639所水陆驿遍布帝国全境。
你的这趟东南之行,将会水陆并行。
旅程将分两段,第一段是从东都洛阳出发,中经扬州,入越。用开元年间诗人孟浩然的说法,叫“由洛之越”。景龙三年宋之问贬任越州,也是这么个走法,“我行会稽郡,路出广陵东”。
从洛阳下船,你将沿着古老的汴河一路东行。说它古老,是因为东汉时候起,这条河就是连接黄河与长江两大水系的主要水路,三国的曹操、东晋的刘裕,都在古汴河上运过兵。但你现在所航行的通济渠(或称御河),或许把它看作一条新河更确切些。它是隋炀帝于大业元年开凿的。自洛阳西苑引入瀔、洛之水,再于河南荥阳的板渚出黄河,在开封之东引汴水进入泗水,复通至淮水,再沿邗沟,经楚州到扬州,凡一千三百里。
这一路,你自可领略风吹御柳、舳舻相会的胜景,也不妨想象隋炀帝昔年庞大的船队从洛阳西苑下江都的盛况,“舳舻相接,二百余里,照耀川陆,骑兵沿两岸而行,旌旗蔽野”。
出扬州,于京口对岸渡长江,入江南河,经润州、苏州、太湖达杭州,自可到越中诸地。这段运河通到浙江余杭,共八百里。这是温公《资治通鉴》在北宋的记载。按照先前李翱的舟行速度,你将在江南运河上度过半个月。
如果对南北运河的历史稍作了解,你会为这趟旅行对一个人心存感谢。此人就是被无数次污名的隋炀帝杨广。
七世纪初,与营建洛阳同时,隋炀帝五年间连续搞了三期大征发,开凿运河。“基建狂人”隋炀帝的这三期大工程,民众劬劳,却为接下来的隋唐帝国开创了全新的水上交通新格局。后代虽有讥讽“东南四十八州地,吸尽脂膏是此河”,但事实就如在南方生活多年的地理学家李吉甫所说,“隋氏作之虽劳,后代实受其利”。
现在你已经站在了那个山海之国的门口,或许冥冥中还看到了天台仙子在向你招手。
水入会稽长
第二段旅程,将把你带到越地的心脏——剡溪和天台。你可能早就迫不及待了,如同开元十八年一路南来的孟浩然,站在船上,看着远山淡影,一次次地问同船乘客,“何处青山是越中”?慢悠悠的孟夫子,也有这么性急的时候。
孟浩然没有经过余杭。他在京口就转入了长江,转道安徽南陵,溯青弋江,过黄山,入新安江,再一路行至杭州渡江。
不管你是从江南运河的终点余杭过来,还是像孟浩然一样从新安江入浙,渡过钱塘江到南岸,才算是真正踏上了越地。晚唐诗僧处默说,“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就是说,钱塘江是吴越两地的界河。
南岸的西陵渡口,就是越地的入口了。这里春秋时又称固陵,为越国军事重地。从西陵开始,沿着晋惠帝永康年间会稽内史贺循开凿的西兴运河一路东行,中经萧山、钱清、柯桥,你将进入越州城。从越州城往南,沿镜湖可以进入若耶溪,再到大禹陵及会稽山。如果你不下船,坐船继续向东,到一个叫蒿坝的地方,西兴运河就汇入了曹娥江。从西陵到曹娥江,船行二百里。这里的水路这么发达,难怪青年李白送朋友入越时感慨,“舟从广陵去,水入会稽长”。
你当然可以坐船继续东行,再行二百里,经梁湖、丰惠、余姚、陆埠、车厩、大隐,一路到明州。但此行既是奔着剡溪和天台而来,到上虞界后你就要沿曹娥江往南了。
过上虞县,入剡溪,再过三界,到剡县,你已经处身于这条黄金水道了。此后,舍舟登岸,一路陆行,经沃洲、过石城、游天姥、攀石桥、上天台、登华顶,涉目处处是变幻的山色、幽绝的古荡和镜子一般的水中洲。你会觉得,没有比白居易把此地山水比拟为一个好女子更确切的了,“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州、天姥为眉目”,那是一个多么硕大的美人呀!
从西陵渡入越开始,至此你已经在浙东大地走了一个巨大的“┒”字。这也是唐人入剡游天台的主要路径。杜甫二十岁前后盘桓越地数载,从“归帆拂天姥”句,可知也是经由剡溪往返。有唐一代三千七百余名诗人,到过越中的不下四五百人,入剡的也在三百人上下,九成走的都是这条路线。
因剡中是三山环抱的地形,水系又发达,西兴运河和曹娥江之外,又有始丰溪、永安溪、好溪、东阳江、浦阳江等纵横相接,所以这也不是入剡的唯一通道。崔颢“鸣棹下东阳,回舟入剡乡”,便说是从金华江上游入剡,尔后经西兴运河回去的。
至于自称“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的李白,三入越中,二上天台,一登四明,终生留连于剡中的溟渤与胜刹,他对这方水土的感情自是极深的。但李白在越中的踪迹,就像他作诗一般跳跃,实难梳理出一条清晰的路线图来。天宝十二年(753年)秋,一个青年崇拜者魏万追着李白踪迹,从东鲁经梁园、曹南到宣城,入新安江,经杭州到会稽。次年春,李白在广陵作《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诗,历数越中山河胜景,是魏万追他入浙的一张路线图,更是唐人游浙的行旅图。及至诡谲伟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却是“一夜飞度镜湖月”式的神游了。
一代代诗人来了,又走了。他们写的诗如落叶叠积,遂成诗路。其时,中国的政治和文化重心尚在北方,这些诗人们从长安、洛阳出发,经汴河、通济渠、刊沟、江南运河一路南来,或为追慕仙迹,或为在山水中洗涤肠腑,而最终,这片云蒸霞蔚之地也成全了他们。
元代传记作家辛文房在《唐才子传》里说,一代代诗人成年累月地冥思苦吟,心神游遍苍天大地的尽头,好不容易有了这些诗句,“更或凋零,兵火相仍”,能够留传后世,真是谈何容易啊。
这个“诗国”的地域,有学者统计为二万余平方公里。其实这仅仅是习称“剡中”和越州一段。“天台邻四明”,设若把从曹娥江转弯的这条诗路向东一路延伸到明州,把姚江、奉化江也一并纳入,这个唐诗王国将再扩容一倍以上。道路都是在不断交叉中延展的,旅行者自也不会驻足于山界河滨,这是常识。比如孟浩然,游过天台山后,还要向南一直走到乐城县,而那里一向是属永嘉郡的。
现在你也走在了这条千年诗路上。你以诗为舟,以梦为马,交叉奔跑在诗和地理的两端。过往的岁月里,人与风景相遇的无数个瞬间,依然鲜活如初。你投向山水的眼睛,也在与写下这些诗篇的唐人秘密交流。既如此,落花一瞬,即为永久,你在读的,便不只是一册山河志,亦是一部唐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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