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四十年，十五个节目里的经济史

41年前的除夕夜，200名观众聚在一个不到600平的演播厅，导演黄一鹤带着演员们开茶话会一般，创造了中国人在接下来40年将持续共享的过年记忆——春节联欢晚会。

春晚是一面镜子，映照我们的生活。透过历年的春晚舞台，我们重温共同的记忆。

春晚更记录着巨变中国。自上世纪80年代，商品经济大潮滚滚而来，人们奔赴那个“美丽新世界”，到互联网行业潮起潮落。看春晚节目，就像一部中国社会经济简史徐徐展开。

1983年：“晓庆衫”，初代春晚爆款

多年以后，人们想起第一届春晚，大多是黑白色的记忆：黑白色画面，身着黑、灰、蓝衣服的演员和观众，如黑白色纯粹的欢乐。“晓庆衫”是个例外。

由于没有服装采购费，当年的春晚演员、主持人都穿着自己平常的衣服。演员刘晓庆第一次成为春晚主持人，她穿着在香港女人街花5港币淘来的红色修身翻领衫，成了当晚最亮眼的明星。在朴素色调的人潮中，饱满鲜亮的红色和刘晓庆灿烂的笑容，让“晓庆衫”成了第一代春晚爆款。

上世纪80年代初期，计划经济的阀门刚刚打开，时尚潮流信息开始从香港经广东进来，“晓庆同款”从裁缝店和供销社进入全国千万家庭，这是春晚第一次展现它的带货实力。

39年后的2022年的春晚，演员张小斐身穿孔雀绿丝绒大衣亮相的十分钟后，就被电视机前观众扒出品牌，#张小斐同款大衣10分钟售罄#冲上热搜。今天，更好用的购物搜索工具与实时互动的社交平台，加速了春晚爆款的诞生。“带货女王”年年有，“春晚爆款”的走红路径始终如一。

1986年：小品《送礼》的讽刺与狂热现实

李婉芬、周国治的小品《送礼》，可能是春晚舞台上出现的第一个讽刺小品。周国治饰演一位为获取下海经商许可而试图行贿的商人，携厚礼拜访赵、钱、孙、李四位局长。李婉芬则一人分饰四角，每个角色都让周国治的行贿计划受挫。

小品中的周国治想办一个私营企业，他最需要的是以执照为代表的经营许可。1985年，私营经济刚刚开放，我国首个私营企业的执照是由国务院特批的。小品上春晚时，国家对于个体户和私营企业的规定还在摸索之中，但体系尚未建好时，已经有周国治这样的人在钻空子。

在那个可以遍地捡黄金的时期，人们狂热地追求发家致富：什么都可以商品化，什么都可以用钱解决。从向“前”看到向“钱”看的社会思潮转变悄然开始，每个人都朝着那个“美丽新世界”埋头狂奔。

1987年：“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

除了济公和爷叔，游本昌老先生也在春晚的舞台上留下过经典形象。他在《孙二娘开店》中反串孙二娘，节目里的孙二娘，在个体户进城经商的热潮下，为孙格里拉大酒店招聘贤能。

节目的重点除了孙二娘，还有最后没能成功竞聘孙二娘饭店职员，改行去当“倒爷”的那位。所谓“倒爷”，就是将商品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赚取差价的人。当时国内采取价格双轨制，计划内的商品由国家定价，超计划增产的商品由市场定价，有门路的人总有机会把计划轨道上的产品进行倒卖，在市场上大发横财，各种“官倒”“私倒”层出不穷。当年用500车皮罐头倒了四架苏联飞机的牟其中就是典型代表。

“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是当时社会上广泛流传的顺口溜。1988年，国家取消价格双轨制，放开了物价管制，但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迎来物价的飞涨。

1991年：“听说过两天副食品要涨价啦”

要说1991年的那台春晚中，最让观众产生共鸣的话，非得是姜昆喊出的那句“听说过两天副食品要涨价啦！”

姜昆、唐杰忠这对相声老搭档在《着急》里生动又夸张地描绘了发生在1990年的全民囤货现象：“我是小推车平板车一趟趟往家拉油盐酱醋。醋，打了一洗澡盆；酱油，打了两水缸；味精，买了两抽屉……”

那个时候，“物价上涨”贯穿着百姓的生活。1988年，米面粮食价格涨了14%，肉蛋价格上涨了36.8%，食品大类总计涨了23%，而2010年电视上天天出现的“蒜你狠”“姜你军”时期也只是11%的涨幅而已。

1988年9月，十三届三中全会决定把后两年的重点放在治理经济环境和整顿经济秩序上来。经过收紧财政和信贷的紧缩方针，物价指数迅速回落。到1991年，通货膨胀和物价上涨基本得到抑制，社会总供求基本平衡，商品价格也成功并轨，“价格闯关”终于平息。

1994年：《点子公司》里的财富和乱象

小品《点子公司》里，牛群和冯巩饰演了“初代目”广告策划和产品经理。他们想出了给BB机搭配定制铃声，将单根蜡烛改造成阿拉伯数字解决老人过生日费蜡烛的点子，对当时大家深恶痛绝的假药乱象，他们给出的解药是“逮着就毙”。

不光相声台词写得狠，当年国家对假药案的惩处力度确实也这么大。1994年，经济和财富已经彻底成为社会生活的一大命题。但对于老百姓的生活而言，商业浪潮造成的负面影响和它带来的积极作用一样显著，商品的假冒伪劣问题严重到了危害人民生命安全的地步。

1993年周口假药案中，王志强伙同他人生产人用土霉素，不仅生产不符合卫生条件，生产片剂时仅以淀粉、滑石粉制成颗粒，或加入少量药粉。不少人服用了这个药后，延误治疗，加重了病情。同年，国家相继出台《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和《产品质量法》，标志着产品质量工作不再野蛮生长，终于走上了法制管理的轨道。

1996年：春晚首次迎来科幻色彩

郭达和蔡明可以说是春晚舞台上的“黄金老两口子”了。1996年春晚，两人合作了一个未来科幻题材的小品《机器人趣话》。蔡明扮演的机器人被郭达买回家当作定制女友，但当时还不够智能的机器人无法满足郭达的要求，因此产生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情节。

现在想来，当时蔡明的角色不正是当下流行的AI机器人吗？

1994年，中国成为第77个全功能接入互联网的国家。1995年1月，电信局开通北京、上海两个节点，互联网开始真正走进百姓生活。同年，宁波电信局的丁磊决定辞职，投入到互联网行业中，王志东又拿到了一笔投资，打算对四通利方进行全面改组，张朝阳刚从麻省理工毕业决定回国创业，他们将在两三年后分别创办网易、新浪和搜狐，“网络三剑客”集结完毕， 中国互联网即将起飞。

2001年：“忽悠，接着忽悠”

当赵本山和高秀敏出现在舞台上时，当年春晚达到一个小高潮，现场的叫好声一度淹没掌声。这是晚会的第24个节目，在黄金时间10点左右登场，叫《卖拐》。赵本山饰演的“大忽悠”在十来分钟的时间里，愣是把腿脚健康的老实人范伟说成了瘸子，范伟上当受骗，临走还要说声“谢谢”。

《卖拐》是赵本山和范伟表演史上最为重要的作品，赵本山的小品不再依赖语言包袱，情景冲突占据了主导，也终于把范伟这个上了5次春晚的男人捧红。《卖拐》之后，他们又合作了《卖车》《功夫》，“卖拐三部曲”由此成为春晚语言类节目的黄金记忆之一，奠定了赵本山在小品界的王者地位，“忽悠”也正式脱离东北方言，成了普通话里的常用词。

事后赵本山接受采访时，直言这个作品是在揭露讽刺社会现象。如果把中国改革开放分为前后两个阶段，2001年是一个分水岭，当年底，中国加入WTO，开始享受到全球化的红利，叠加前20年改革成果的红利，两个红利让中国经济从2001年之后起飞。

但当年，伴随市场经济轰轰烈烈地前行，假冒伪劣、坑蒙拐骗等社会问题集中出现，甚至危害到人的生命安全。2001年，《焦点访谈》公布全国整顿和规范市场经济秩序十大案件，黑心棉、毒大米、远华走私案等震惊全国的案件位列其中，半数以上的案件涉及百姓吃、穿、住、用和安全。

2005年~2008年：房地产黄金时代的《梦幻家园》

这年的春晚仍然是“造梗机”。“大锤八十，小锤四十”——小品《装修》里的这句台词，用现在的话说，是精准戳中了正在为装修而烦恼的广大观众的痛点。

黄宏饰演的装修工人黄大锤，拎着大榔头上门给巩汉林的9层新房砸墙，却砸过了界，把邻居家的壁橱给掏空了。邻居林永健男扮女装出场，操着天津口音的“干嘛呢”，又给春晚留下一帧经典影像。故事到这儿还没结束，原来，被砸得千疮百孔的房子根本不在9层，房主和装修工都认错了门牌，错砸了6层的房。

现在的人们已经对装修“避坑”越来越有经验，在2005年，对很多刚买完房的人来说，装修却实在是“幸福的烦恼”。这个小品创作的源头，就是黄宏自己的装修经历。

1998年到2007年，房地产行业进入高增长高回报的“黄金时代”。这十年，中国经济平均增速达到12%，城市化进程加快，商品房销售面积平均增速达到20%，房地产成为拉动经济增长的主要力量。

《装修》讨论了装修行业的乱象，到2008年，春晚小品《梦幻家园》和《开锁》则尖锐地讽刺开发商的虚假宣传和物业公司的不作为。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对居住环境改善的需求持续增长，住房成了这一时段春晚舞台上一个恒久的话题。

2009年：李彦宏亮相，互联网在春晚的第一次试水

这是互联网在春晚的第一次试水。有细心网友统计，李彦宏的上镜次数达到8次。那年上镜的企业家中，李彦宏是最早在镜头上露面的，大约在春晚开始后5分钟就亮相。此后，摄像机不时就会在他的笑脸上停留数秒。

除了“制造”李彦宏的出镜，百度还拿下了春晚正式开始前的黄金时段的广告，率先给全国人民拜年，姜昆和戴志诚出演的第一个相声节目《我有点晕》中也植入了“百度一下，你就知道”。

从2000年成立到2005年登陆纳斯达克，凭借搜索、贴吧、百科等产品，百度被推向了历史的“高光”时刻。与此同时，从新浪、搜狐、网易的门户网站时代到百度、阿里巴巴、腾讯的BAT时代，整个中国互联网产业正在发生重要转向。

随着谷歌的全面退出，李彦宏的百度在2009年取得了决定性胜利。美国《财富》杂志这样写道：几年前，百度被认为是模仿者，但现在，它以75%的市场份额成为中文搜索市场的绝对统治者。

那一年，中国的网民数量达到3.84亿，超过了美国和日本网民的总和，居全球第一。中国互联网经济营收规模达743亿元，同比增长30.7%，远高于中国经济8%左右的增速，成为中国产业发展的一缕亮色。

“百度时代”即将来临，登上春晚两年后，2011年3月，百度市值达到481亿美元，超越腾讯成为当时市值最高的中国互联网企业。

2010年：一个小品四段广告，春晚开始值钱起来

小虎队重组、王菲复出，2010年的春晚拿出了许多人“压箱底”的青春记忆。这一年，在全国收看电视的家庭中，有96.1%的家庭收看了春晚，新浪、搜狐、腾讯等网站首次直播春晚，通过互联网观看春晚的人次也达到7850万。

巨大的收视率下，春晚的“钱途”越来越受关注。那一年，有26家厂商在春晚打广告，硬广告、软广告和植入广告轮番上阵，快消、家电、通信和金融，广告数量不相上下。

刘谦的魔术表演中，汇源果汁实力抢镜，被网友吐槽“出镜时间比董卿还长”。20分钟的小品《捐助》里，搜狐、搜狗、三亚旅游、国窖1573的广告轮番出场。据当时媒体报道，仅这一个小品的广告植入费就达到1200万元。春晚的整体广告收入超过6.5亿，商业化侵入达到“高峰”。

2010年，中国经济依然保持高增长。这一年，中国GDP增速高达10.6%，经济总量达到41.3万亿元，首次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2010年的春晚，似乎也让网友对植入式广告的反感情绪达到了顶峰。2011年，春晚开始进入“零植入”广告时代。不过，属于移动互联网的时代正在到来，流量将以另一种方式被更猛烈地推崇。

2015年~2018年：微信掀开抢红包序幕，互联网入主春晚

腾讯以5303万元拿到了春晚新媒体互动权，大年三十，人们坐在电视机前，打开微信摇一摇，“咔嚓”一声抢红包，成了过年的“新姿势”。

腾讯在那一年春晚发了5亿元红包，这一新举措标志着中国进入全民移动互联网时代，春晚从被动收看的电视时代进入到社交、互动和主动参与的跨屏时代。

也是从这一年开始，互联网巨头决战春晚的序幕掀开。此后，阿里、快手、抖音、京东轮番登上春晚舞台，在除夕夜发红包。中国互联网公司的市值仍在持续增长。互联网公司有钱也有动力赞助春晚，那时，中国的人口数量对于它们而言是用户的增量，是估值的想象空间。

2018年，互联网用户增长走到了转折点，移动互联网的流量之争已经是零和游戏。增长压力下，阿里、腾讯选择把部分业务转向云计算。互联网公司纷纷进入技术驱动商业的阶段。

2021年：《阳台》上的K12巅峰

相比以往春晚带来的轻松，2021年的春晚可能让很多家长“破防”，让很多孩子紧张，也让在线教育机构疯狂。

春晚现场，主持人四次提及猿辅导，它还在春晚小品《阳台》中进行了品牌植入，演员佟大为和王丽坤在小品中扮演了一个教师家庭，在他们家的阳台上，悬挂着一幅字母表，字母表下方就是猿辅导的名称和logo。

春晚是那年在线教育营销的一个缩影。仅 2020 年暑假，猿辅导、学而思网校、作业帮和跟谁学四家机构就分别花费了 15 亿元、12 亿元、10 亿元、8 亿元用于暑期营销推广，主营 K12 教育的高途，全年营销支出更是暴涨 458.8%。

2020 年疫情来临后，全世界的投资涌向中国的在线教育赛道。2020年全年，中国在线教育行业融资额超过500亿元，超过了行业此前十年融资的总和。但资金只被头部吸纳，中小机构面对陡然炒高的流量只能低调过冬，一年之后，“双减”落地。

2023年：童声版《难忘今宵》，“明年春来再相邀”

如果评选一首春晚旋律，毫无疑问，是《难忘今宵》。作为春晚的保留节目和压轴歌曲，1983年至今，中国观众只有两年没有听到这首歌，一次是1983年，当时这首歌尚未诞生；另一次是2012年，《难忘今宵》没在春晚唱响。

2023年春晚的《难忘今宵》有一个显著变化，原唱李谷一因为新冠病情缺席，演唱者变为“全体演员”。话题“今年春晚没有李谷一”一度上了热搜。‍

春晚导演组曾透露，没有李谷一的《难忘今宵》曾陷入两难境地，从12月23日到除夕播出，《难忘今宵》一共经历了17个版本，最终才呈现出后来的作品。

这是一首童声版的《难忘今宵》，演唱这首歌的小朋友们，一年前曾在北京冬奥会开幕式亮相。孩子们的歌声空灵、温暖，背景画面中有连绵的青山和成双成对的燕子。

对于无数中国人而言，每当这首《难忘今宵》响起，意味着新的一年真的来了。“无论新友与故交 明年春来再相邀”。这是春天的承诺。

祝大家过年好！

参考资料：

温铁军：《八次危机》，东方出版社；

吴晓波：《激荡三十年》，中信出版社；

《2001十大经济要案：毒大米、远华走私案在列》，2002年1月28日，北京晨报；

《新晋商李彦宏高调亮相2009春晚现场》，2009年2月2日，山西商人网；

《百度CEO李彦宏：在美国世纪与中国时代间》，2009年7月6日，南方日报；

《2009年：中国互联网的信心与力量》，2009年12月23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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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易丁磊：艰难的抉择 为创业曾被宁波电信局开除》，2012年3月5日，投资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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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价闯关”决策推出 全国涌现抢购商品和挤兑存款的风潮》，2016年6月14日，凤凰卫视；

《前首富牟其中服刑16年今出狱，曾用罐头换俄罗斯飞机》，2016年9月27日，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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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春晚的力量一无所知》，2020年1月25日，AI蓝媒汇；

《王不见王：赵本山&范伟恩怨始末》，2020年9月18日，宅总有理；

《回望 80 年代，从“向前看”到“向钱看”》，2020年11月6日，单读；

《霸屏春晚，在线教育继续“烧”》，2021年2月23日，蓝鲸edu；

《中国入世20年：“改革初期是‘摸着石头过河’，入世后则有了浮标”》，2021年7月8日，南方周末；

《春晚里的经济学：39年捧红了多少企业 又见证了多少企业的消亡》，2022年1月31日，市界；

《双减过后，一个教育创业者的自白》，2022年2月21日，极客公园；

《父母辈的潮流，有多疯狂？》，2022年4月19日，印客美学；

《“重返90年代之东北俗文化”在巨变的历史洪流中，赵本山与二人转何以成为精神解药》，2022年6月16日，界面新闻；

《李谷一回应缺席春晚》，2023年1月21日，红星新闻；

《春晚明星同款火爆电商 顶流带货搜索量一夜暴涨8倍》，2023年1月23日，财联社；

《<难忘今宵>出新，经典何以永恒》，2023年1月28日，央视新闻客户端；

《春晚已沦为互联网的伤心俱乐部》，2024年2月2日，36氪；

“难忘今朝”系列节目，更新自B站up主“培根悖论唠唠嗑”；

“新中国经济简史”系列节目，更新自B站up主“开心旺仔24”；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镜相工作室（ID：shangyejingxiang），作者：张庆、黄天媛，编辑：周近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