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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mrpuppybunny,虎嗅编辑
题图 | 王波
《中国新说唱》结束了。艾热、派克特、马俊和其他一些新名字被记住了,然而,影响了这代人的王波、Showtyme、Wes Chen,曾经被认为是中国Hip-hop(目前国内常用“嘻哈”一词)文化的开拓者和推广者,他们的故事却很少被人谈起。甚至,对于一些90后、95后的Rapper来说,这些名字是遥远的。
2017年被称为Hip-hop元年,是新老两代交替的关键节点。《中国有嘻哈》的出现划清了他们之间的界限——断层与代沟,两代人难以维持相对的平衡。
新一代Rapper“轻浮”了很多,“Real”这个词被赋予了全新的定义。而随着资本的涌入,这个圈子变得复杂甚至险恶。
一些人开始反思,1990年代的OG为什么销声匿迹了?地下Rapper们是否还在赚钱养梦?Real的定义被重写了吗……那些关于Hip-hop本质的,以及生存现实的问题被一一剖解。
作为本篇文章的其中一位受访者,Wes Chen算得上是中国Hip-hop历程的见证者。在对比新旧两个时代时,他告诉我:“那个时候,中国唱片公司和娱乐行业看不起说唱,不愿意签,也不愿意投。大家只想平平安安地挣钱,没有那么多人会为了一个文化,或者这种东西去冒险。”
相比之下,这个时代更多元,但也更“邪恶”了——“现在进来了好多拿这个挣钱的人。机会多了,骗子的机会也多了。”Wes Chen说。
另一位受访者AR,在diss了吴亦凡后走红社交网络。在此之前,他已经因为一档央视的综艺节目得到主流认可。作为新生代Rapper,他的成长轨迹更加符合当下嘻哈圈的语境,我试图在他身上寻找年轻一代的特质。
这篇文章,通过Wes和AR的讲述,以及发生在王波、Showtyme、大狗、贝贝、GAI等一系列Rapper身上的事,来还原中国Hip-hop从1.0到2.0的转型与进化,并试图解答上述几个问题。
一、中国嘻哈1.0
1)黄金年代
中国Hip-hop的黄金年代始于二十世纪末的那几年。在1000公里之外的北京,王波、马克、郑孑和贺忠创立了说唱组合“隐藏”。
2001年,底特律人Dana Showtyme Burton创办的第一届freestyle battle“Iron Mic”在上海举办。在网上看到Iron Mic创办的消息后,郑孑怂恿王波参加。王波坐着火车来到上海,在比赛现场,他看到了一幅“惨淡”景象:参赛选手总共只有十几人。
隐藏乐队成员
还是在2001年,22岁的ABC Wes Chen离开了洛杉矶,以北京外国语学院留学生的身份来到北京。愚公移山的一场演出让他认识了隐藏,之后,他和王波成为朋友。
王波拿到第一届Iron Mic的冠军,又“称霸”了2002年和2003年的Iron Mic。Showtyme对王波赞许有加,称他为“tremendous God-given talent”。
那几年正值王波事业上升期。2003年12月,隐藏发表了第一张专辑《为人民服务》,里面的那首《在北京》尤其扎眼。此后的三年,隐藏各处跑场,从演出到颁奖礼,从电视台到人民大会堂。路上有人遇见王波就会问他:“你不是唱《在北京》的吗?”
2006年,Wes和他在北京留学时认识的孔令奇,创办了一档Hip-hop电台,“嘻哈公园”(the Park)。Wes不愿意购买国外Rapper的打包歌单,他想挖掘推广中国的嘻哈圈。因为和王波私交甚好,他经常拉王波到直播间freestlye。Wes说:“没有收入,那个时候更多是为了好玩。”没有模式、没有经验、没有钱,那时的Wes只是个普通上班族。
从左到右:孔令奇、Showtyme、Wes Chen
隐藏火了之后,北京出现了大量说唱团体,龙门阵、阴三儿;上海出现了竹游人、黑棒。当时,地下有句话:“竹游人在南,隐藏在北。”
Hip-hop文化在一部分地方先“富”了起来。
此后,嘻哈风迅速扩散到其他地区:重庆的GO$H、成都的说唱会馆的前身在这个时期建立起来。一路南下,广州的精气神,台湾的热狗、大支,甚至连周杰伦都成为中国Hip-hop迅速崛起的力量。
Iron Mic在当时已经成为地下圈内公认的标准,在全国各地开设分赛区。Iron Mic的名气甚至传到了台湾。2005年,来自台湾的茶米Da-Vi拿到了冠军。
到了2008年,以阴三儿为代表的地下之势正在突破界限——阴三儿以一首《北京欢迎你回来》登上北京电视台和《纽约时报》。
2)赚钱养梦
“黄金时代”这个词象征着无与伦比的辉煌,但实际上,中国嘻哈圈的第一个黄金时代只不过是被金色油漆涂抹了表面,藏在下面的却是“赚钱养梦”的穷酸。
王波之后,大狗是第二个拿到三届Iron Mic冠军的人,但这并不能帮他变现,除了4000元的冠军奖金(2008年的Iron Mic冠军能拿到4000元)。当时的大狗在滑板店打工,偶尔接一些路边商演,或在夜店驻场。固定收入是每个月800元,买完滑板板面,他只剩400。
广州的精气神为了参加迷笛在北京的演出,只能挤火车。团队成员没有钱的概念,没有设备就互相借,有困难就互相帮衬。13岁便加入精气神的AR回忆道:“精气神其实不是一个厂牌,而是一个社团,没有KPI。如果有KPI(精气神)就完了。”大家的共同目标只有一个,出好歌。
钱,从来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但缺钱,是这帮年轻人的现实窘境。
连拿两届冠军后,大狗(左)在2009年的Iron Mic碰到Nasty Ray,裁判难以抉择谁是冠军,只好宣布二人都是冠军。不能平分奖金,Showtyme只好自掏腰包
大狗在VICE的纪录片《钢铁麦克》中说:“从业余爱好到成为Pro,刚开始会非常缺钱,而且也很少有家里人会去支持你。这些人需要钱来获得安全感,说服自己和身边的人,告诉他们说唱是一个好的、对的事业。”
尽管王波的情况要好很多——专辑大火、连获三届Iron Mic冠军,但他不想被资本裹挟。
2004年,隐藏与滑板厂牌“社会滑板”创办了地下Hip-hop Party Section 6。对于商业化,王波非常抵触:一旦出名,被大众所认知了,他会按照大众要求的方向去靠拢,那就变成商业的了。
那个时候,隐藏已经有了很高的知名度,新人不断加入。但是,王波和老郑在音乐上的认知和价值观上产生了分歧,到了准备第二章专辑《花天酒地》(2007年发表)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参加制作:“我对这个名字有些排斥了,我不适合这个名字,所以我没有参加。”从那之后,隐藏和王波的关系越来越远,他花了更多的心思在Section 6身上。
但现实是,尽管王波花费了大量精力,Section 6几乎没有收益。活动举办的次数越来越少,几年后,一年只剩下一两场活动。
二、中国嘻哈2.0
1)新老交替
随着互联网的迅速崛起,另一股新生力量正在闯入Hip-hop领地。
2012年,来自西安红花会的贝贝一路由西安杀进Iron Mic全国总决赛,这个年仅17岁的年轻人搅动了被老派Rapper统治的地下嘻哈圈。他的出现,象征着说唱形式化的开始,也让Iron Mic走向“神坛”。
1995年出生的贝贝在参加比赛前,他在YY上进行过大量训练,积累了大量词汇,并小有名气——
“这样的爆点还有什么意思,去年的我就是最大的例子。不用唱这些东西,根本不用准备,现场的发挥就能把你尸体粉碎。没错,这次来我他妈毫无准备,但是两句半的韵脚让你毛骨粉碎。”
2015年和2016年Iron Mic冠军小青龙曾这样说:“后来的MC全都模仿贝贝。”
但是,他的刻苦却遭到质疑。那年比赛的裁判王波说:有些人为了比赛准备了很多。王波觉得,Freestyle battle不在于技术多好,说得多凶,而是在一个无法预料的、被攻击的氛围下激发出来的自由发挥。
评委王波评价贝贝,背景中的艾热夺得了2018《中国新说唱》的冠军
那场比赛,王波没让贝贝赢,之后,王波的微博区沦陷了。很多人骂他刻意刁难贝贝,甚至质疑了Iron Mic比赛的公正性。
70后和95后Rapper的正面冲突,意味着两代人对Freestyle battle的理解天差地别,也象征着新老两代的分裂、代沟与隔阂。但不能否认的是,人人网、YY成为新一代Rapper们展示自己的平台,而Battle有意从线下转到线上。
拿到2011年和2012年Iron Mic冠军的派克特觉得,从2009年开始,Iron Mic的势头有点下滑。他在2008年第一次见到王波和Showtyme时,对他们充满了崇敬。
新生代的崛起重新定义了Freestyle battle,与此同时,移动互联网的崛起也象征着Iron Mic的衰落。
王波不再是Freestyle battle的唯一标准,Freestyle battle也不再是成功的必经之路。
派克特说:“这是新老交替的节点。”
2014年,说唱会馆的谢帝登上了央视的舞台,他获得了《中国好歌曲》的第四名。同年3月29日,凭借《明天不上班》,他又获得“第三届中国Hip-hop颁奖典礼”最佳原创方言歌曲奖。
之后,节目组继续寻找类似的音乐人。在找到精气神时,团员肥宝向节目组推荐了AR。
AR的歌中有大量的Word play。节目组听了他的歌,觉得他是适合的人选。2016年1月,1994年出生的AR出现在第三季《中国好歌曲》的舞台,同样获得了不错的名次,第三。
AR的表现让他获得了主流音乐圈的关注。《好歌曲》之后,鹿晗找来了。AR在《零界点(On Fire)》中Featuring献声,并担任了词作者,与鹿晗一起出演了MV。
AR和鹿晗合作的《零界点(On Fire)》
新一代Rapper为自己创造了抛头露脸的机会,这让老一代羡慕不已。Tang King回忆起“赚钱养梦”的过往时说:“好几年都偏向于做Party MC。”他接着说:“我希望Iron Mic能走到主流,谢帝、AR已经通过主流的节目都得到不错的评价,说明主流已经在关注这个了。”
闯入者和搅局者颠覆了这个圈子的原有规则。至此,“Battle rapper>Studio rapper”的时代结束了,王波们成了“历史遗物”。
除了新势力的冲击,第一代地下Rapper还遭到了不可抗力的“绞杀”:2015年8月,文化部公布了一批网络音乐产品黑名单,要求互联网文化单位集中下架120首内容违规的网络音乐产品,阴三儿占了17首。阴三儿成了禁词,地下势力几乎“一夜回到解放前”。
有人说,Iron Mic已经成为历史,第一个黄金时代结束了,上一代人的歌词中,那些对社会现实的投射几乎不见踪影了——
“要去一个没有争斗秘密的国家,在这个角落里面,因为我要努力做,坐在那棵大树下,唱着心中理想的歌。”(隐藏,《黄皮肤的路》)
“我有时间跟你聊,还不如回家吃鸡;像扎克伯格听证会,你回答吃力......”(AR,《C位》)
隐藏第一张专辑《为人民服务》
2017年7月之后,《中国有嘻哈》的热度居高不下。这一年甚至被称为嘻哈元年,从节目中走出来的选手成为众星捧月的对象。然而,曾拿过三届Iron Mic冠军的大狗,在1V1环节被新面孔李大奔淘汰;两届Iron Mic冠军小青龙,在互选环节被热狗抛弃。
王波觉得,现在的Hip-hop和他那个年代是完全不同的。“现在喜欢Hip-hop是一种潮流,但音乐本质里的艺术本质越来越少。现在许多喜欢Hip-hop的人大部分都是在利用它赚钱,但却谈不到本质。本质是尖锐的,它关系到社会、政治问题,这些问题是不能说的。”
嘻哈主流化和大众化已经成为趋势,只不过,不是王波、Wes或Showtyme曾经预期的那样。
VICE曾写过一段话:“《中国有嘻哈》的爆红使得大量新粉丝涌入,然而他们对于那些为中文说唱付出过的OG们,认知几乎为零。这种断层与Hip-hop文化本身注重尊重、提携和传承的特点,可以说是完全矛盾的。”
2)重新定义
不管老一辈是否愿意接受,Old school正在被New money取代。
《超社会》中的GAI毫厘不差地描绘出了社会混混的样貌,而这首匪帮说唱可以算是他的成名作。
《中国有嘻哈》之后,GAI从小人物蜕变成为大明星。在拿到冠军之后,他向《人物》记者解释签约刘洲音乐公司的原因:“很简单呐,我30岁了。我爸妈六十几了,我想我的爸妈早一点过得更好,就这么简单。”在此之前,GAI是重庆夜店的MC,日常工作是“喊麦”,月收入是15000元。
很多人觉得,《超社会》中的GAI和《中国有嘻哈》后的GAI,判若两人。《人物》杂志曾这样评价他:从地下走到地上,《超社会》给他设置了一个两难处境。他既不能承认它完全是真的,也不能承认它是完全虚假的——否则和他所嘲笑的那些假装匪帮的练习生有什么区别。
但是,GAI想结束“赚钱养梦”的日子,他想往地上走,想花钱买自由。
GAI上了央视
Showtyme在这档节目热播后对媒体谈起自己的看法:“我只想说,整个节目的评委以及评判机制是很不公平的。”欧阳靖被淘汰后,Showtyme就不再追了。他甚至告诫年轻一代:永远不要将你的灵魂出卖给《中国有嘻哈》这个商业的“潘多拉”,不要签任何的“奴隶”条约。
资本和商业化正在“腐蚀”年轻人。圈内一批人认定,《中国有嘻哈》是一场打着宣传Hip-hop文化的资本游戏,吴亦凡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标志,包括AR在内的一批Rapper看不惯他。在吴亦凡的“干音”视频被爆出后,AR决定写首歌:“那天,我点了一个猪扒饭,一边吃猪扒饭一边写词,过了一个小时,词就出来了。”然后,《皇帝的新衣》登上微博热搜。
至于为什么diss吴亦凡,AR觉得,吴亦凡曲解了Hip-hop文化。这个节目的问题在于:吴亦凡的话语权很大,影响力超大,很多人看了那个节目认为那就是Hip-hop。但他们没有很好地展现什么是Hip-hop。《中国有嘻哈》也找过AR,但被拒绝了:“我觉得大家想法不太一样。”
Wes赞同AR的观点,在《皇帝的新衣》中,他也表达了相同的看法:“中国Hip-hop,90年代开始,and still rockin,我们不要这种只有流量、没有实力、不要脸的人坐在这个位置好吧。”
Wes觉得,本质上,这是一档以钱为目的的偶像制造节目。“如果这个节目叫中国新潮流,它一点毛病也没有。”
《皇帝的新衣》歌词
在一些人眼里,吴亦凡不配坐上那个位置,但他们大多是节目的边缘人——没参加节目或被淘汰的选手。
而在节目中露过脸的选手,很多都选择了吴亦凡。
在《皇帝的新衣》发布后的第三天,《中国有嘻哈》六强选手TT发布了《Rap Game》:“这里太多超过嘈杂那么多的声音,居然没人站出来帮他说句话......那些红不起来,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没实力。别再写你那些烂歌,发到网上你会发现根本没人听。”
发歌之前,TT给AR发了条微信:我写的这首歌不是在说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中国有嘻哈》恶化了Wes和孔令奇的关系:后者在没有告知前者的情况下,报名参加了《中国新说唱》,给Wes留下一摊子电台的事。“当时我觉得孔令奇着急了,第一年他找各种人想自己干一个类似于这样的节目,我不同意。没想到,第二年,孔令奇自己就去参加节目了。”
Wes说:“说白了,我看不起。”
一个做了12年的Hip-hop节目,和一档刚刚起步的综艺节目,流量和热度无法相提并论。即便如此,Wes觉得,他做的事情和《中国有嘻哈》做的完全不同。“他们在挣钱,跟推广文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跟他们比这个。”
Iron Mic还在继续。10月15号,长沙站冠军刚刚诞生,只不过,比赛的关注者并不能覆盖《中国有嘻哈》的粉丝;王波还坚持着他那已经被“架空”了的“Real” :“不管这个东西做多大,我也不会受到影响。一定要让它保持脏兮兮的这个样子,有钱了也不换衣服。”
对于新一代Rapper来说,他们心里的Real可能不再是“脏兮兮”的样子,Hip-hop的样貌和“Real”的定义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资本的注入和嘻哈主流化赋予了这门街头艺术新的生命力。
至此,中国Hip-hop开始了一个新的起点。
参考文献:
1. 《人物》杂志:专访Gai:我要的就是名垂千古,万古流芳;孤胆恶棍:Gai和他的说唱江湖
2. 嘻哈公园:Wes Chen:为什么做嘻哈公园?很简单,因为“我喜欢”
3. 界面:谁都不能free,但有style!
4. UDIG:Iron Mic创始人:永远不要将你的灵魂出卖给《中国有嘻哈》
5. VICE:百炼成钢:一部关于Iron Mic的编年史;MC王波正在探索reggae和崭新的自己 ;《钢铁麦克》纪录片
6. 摩登天空:“中国有嘻哈”开播之前我采了王波,他说自己玩了二十年,真东西早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