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薪百万的韩国医生，为什么这么作？

矗立在金字塔顶端的“白色巨塔”，第一次显露出崩塌的迹象。

外人无法想象，医生在韩国拥有着怎样的光环和权威。

韩国最被人推崇的职业：医生、律师、公务员、记者……遥遥领先，而医生则是遥遥领先中的遥遥领先。

我们说的甚至不是人均百万年薪，也不是非医闹如果敢骂医生，立刻就会被警察带走的工作氛围，而是全社会的万千宠爱。

医学专业是韩国大学生竞争最激烈的专业，为了进入医学院，很多家庭要从小学开始“鸡娃”，熟悉医学院的竞赛生存法则，其残酷程度远超普通中国人的想象。

塔外的人争先恐后要冲进去，塔里的人对外也总是表现得无比团结，他们赢得了几乎所有与政府的“战斗”，不管大统领是金大中、朴槿惠，还是文在寅……

但这一次，韩国医生们踢到了铁板，迄今没有解决的迹象。

始于2月下旬开始的韩国医生罢工，规模空前。韩国政府部门统计数据显示，截至4日晚8时，在韩国100家主要医院工作4年以下的9970名住院医生中，有90.1%（8983人）离岗。此外，部分实习医生和专科培训医生甚至放弃了录用资格。

在读医学生也态度坚定，截至本月3日，医学生休学申请为5387人，占医学生总数的28.7%。

3月初，韩政府表示，“如果以为会像往届政府一样做出让步，那就大错特错了”，并且发布最后通牒，对拒不返岗的医生，至少吊销医生执照3个月。

罢工初始，大韩医师协会（KMA）前会长卢焕奎曾在社交平台上声称：“政府无法打败医生。”

只不过，这一次高高在上的韩国医生低估了韩国民众对他们的愤怒，更加忽略了白色巨塔内部早已被利益深深割裂。

韩国总统尹锡悦也同样发话表示：“医疗界斗不过国民。”

过去，韩国人从不吝于表达自己对这个精英群体的艳羡，但多年积累的愤怒似乎终于要被宣泄出来了。

一、对韩国政府的三次硬刚

在与韩国医生的交手中，韩国政府从来都是让步的一方。

因此，吊销执照的最后通牒，一开始人们还以为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这次竟然是来真的。

过去二十年，韩国医生与政府有过至少三次大战，几乎每一次都获得胜利。

第一次大战的起因是中国人不会感到陌生的医药分立改革——这将极大影响医生的收入。

2000年，金大中政府为解决患者看病贵，消除医药部分产生的腐败，决定推行医药分离改革。

过去，医生卖药每单可以从制药公司处得到约30%的提成。医药分离导致医生的利益受损，因而引发了罢工。

从5月开始，医生停诊，医学生休学。到8月，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加入，让韩国卫生体系瘫痪。

抗议一直持续到12月，政府最终做出包括提高收费，医生工资三连涨的承诺，同时减招10%的医学生招生名额。

而最后这个减招，为后来的冲突埋下了祸根。

第二次大战的起因，是朴槿惠的远程医疗项目。

2014年，为了更好地服务老人、残障人士等弱势群体，和让更多人享受到优质医疗服务，韩国政府开始引进远程医疗项目。

但不料遭到韩国医师断然拒绝。韩国医师协会认为这“会给韩国医疗产业造成严重影响”，因为“患者会都去大医院”。

当时，韩国有一半的医院，超过1.4万家集体停诊抗议，最终导致项目搁置。

气得时任韩国总统朴槿惠直接称这是“既得利益集团阻碍改革的行动”，却又没有办法。

第三次交锋的缘起是文在寅的医学院扩招计划。

2020年的疫情期间，医院人满为患。

为了减轻医生的工作强度，文在寅政府推动了医学生名额扩招计划。

但仅仅是10年内每年多招400名医学生，便引发韩国医生的激烈反对。

就在韩国疫情最危急的时候，仍有上万名医生罢工3天，迫使文在寅政府取消计划。

一年后，为抗议政府拟出台措施严惩涉医疗事故的医师，韩国医师协会又以不与政府合作开展新冠疫苗注射为威胁表示抗议。

这个世界上，最不怕政府的人，一定有韩国医生。

20年来，面对医生人数短缺的各种调研、数据、报告，韩国医生们都稳坐钓鱼台，轻飘飘地咬死一个口径：“韩国医生不少，人数过剩”。

而如今，韩国医生面对的不再是政府，而是国民。他们曾经的傲慢，终于要面临反噬了。

反对医生罢工的声音，正变得大了起来。

韩国市民成范表示：“他们罢工，就像把韩国人当人质。我不支持这种做法。医师们应该向政府妥协并讨论增加医学院入学人数。”

医院是特殊部门，挽救生命是第一责任。然而，每一次冲突激化，患者总是成为罢工的直接受害者，手术延迟，看不成病，买不到药……这个所谓的精英群体正在给人留下“在利益与尽职之间选择利益”的印象。

相关的新闻下面，经常见到韩国网友愤怒的发言，比如“你们要为了赚钱而杀人吗？”

有癌症患者的家属分享了自己的故事，也对医生只顾自己的行径表示愤怒。

太过自私，“只顾自己的饭碗”，不少患者都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患者金国浩在接受华视新闻采访时表示：“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看，（辞职罢工）是为了维护他们（医师）的利益，但你们不能把病患当作人质，政府必须硬起来。”

有市民则好心劝诫：“要和政府好好谈一谈，不要让国民受到伤害，大家妥协一下。”

但让一个长期备受尊重，以至于高高在上成为习惯的群体妥协，哪有那么容易。

二、高高在上的韩国医生们

韩国的医生，是站在金字塔高处的人。

只看薪水，韩国人是人均百万富翁的存在。

据经合组织《2023年卫生统计》报告，以2020年购买力平价汇率计算，韩国受薪医生的平均年收入达19.3万美元（约137万人民币），开设诊所的医生平均年收入为29.9万美元（约215.万人民币）。

对比国内，根据丁香园的《2021年度中国医院薪酬调研报告》，2020年中国一流医院员工薪酬平均约19.7万元，不足韩国医生薪资的15%。

其中收入最高的是肿瘤科，但肿瘤科正高职的主任医师，年薪也只有28.8万。根据财经杂志的调查，更是只有14%的科室主任、副主任，年收入超过20万元。

考虑到韩国医师每周平均接诊117名患者，而中国医生每周平均接诊患者高达155名的工作强度差距：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可能说的就是中国医生吧。

韩国医生的高薪，正是来自其垄断地位。

韩国每年五十万高考考生，只有3038个幸运儿能够被录取为医学生，是真正意义上的万里挑一。

韩国官方数据显示，哪怕是想进入韩国排名最低的医学院，也需要学生在所有考生中超过97.7%的人；但只要能考上，熬过从预科到专科医生的十几年，收获也极其丰盛。

据韩国雇佣情报院的年薪收入排行榜，医生收入水平仅次于企业高管和国会议员。

如果对比韩国的工薪劳动者，收入最高的医生甚至是后者的7倍。

作为一个社会极度内卷，生育率垫底的国家，医生对于普通人来说，属于极少数知识改变命运最鲜活的职业。

这也难怪韩国学生削尖了脑袋，也要进医学院。

中国医生总是告诫后来者那句“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在韩国完全不存在——小学生以10:1的竞争比例，挤进医科大学补习班的壮举了解一下？

民调显示，韩国近半的小学生家长倾向于子女读医，敏锐嗅到商机的补习班商家纷纷为小学生推出“医科大学补习班”。

在“从小学开始跟着补习班课程走，就可以上医科大学”的广告语下，心动的家长不在少数。

在首尔江南区的徽文高中里，因为准备考医学院的学生越来越多，整个高三12个班里只剩下了10个文科生。

为考进医学院，据解放日报报道，高中生的复读率接近80%，多次复读率达到了惊人的35%。

这其中，包括不少已经考入了韩国的顶流三大名校：首尔大学（Seoul National University）、高丽大学（Korea University）、延世大学（ Yonsei University），并学习的是计算机，半导体这些在中国人看来相当日后高薪的专业。

但不少人还是放弃，并选择复读报考医学院。仅在2022年，首尔大学、高丽大学和延世大学就有1421名理工科学生退学。

不仅仅是孩子，医学院扩招的消息传来，就连毕业生、小学老师，乃至在职的公务员，都纷纷备战医大。

他们对稳定的工作加百万年薪极为眼热，全民学医已然疯狂。

韩国人的眼中，大学专业只剩下了医学，和其他。

韩媒在一篇评论里忧心忡忡地尖锐发问：一个头脑聪明的人都集中到医科大学的国家，能否在第四次产业革命的全球竞争胜出？这种现实令人担忧。

十年寒窗苦读，只等一朝金榜题名。

而当自认为是社会成功人士预备役的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们，听到政府扩招的消息，想到二十几年来的付出与预期可能不符的收入，不满和愤怒一定会涌上心头，让他们抛下等待治疗的患者，冲出医院，加入罢工游行的大军之中。

毕竟，先上车的人，常常都更倾向于把车门焊死。

由此，我们就看到了极为诡异和魔幻的一幕：整个国家的精英都削尖了脑袋想当医生，但必要的医疗却陷入崩溃。

三、迟到的扩招

然而，再精英也拗不过社会规律。

老龄化+低生育率，再加上韩国医生在首尔扎堆，让医疗供需的平衡正变得越来越倾斜。

韩国医生和政府的交手，到了必须分出一个胜负的时候。

因为，倘若眼下不解决医生紧缺的问题，未来随着老人数量的增加，韩国将会陷入更加麻烦的泥淖。

韩国人口五千万，现有65岁以上老人904.6万，接近总人口五分之一。街上十之有二均为步履蹒跚的老人，想想知道这是极其可怕的数据。

随着老龄化的加剧，与年龄关系密切的高血压、糖尿病、心脑血管疾病、老年痴呆、以及骨质疏松，关节炎等疾病的患者也会随着增加。相关机构预测，到2035年，韩国的医生缺口或近2万人。

在部分非热门科室，这一缺口更大。据文汇报报道，有韩媒指出，在一些手术难度大的科室，老龄化现象非常突出。在胸外科，60.8%的医生超过50岁；能够操刀开颅手术的专科医生中，50%左右是50岁以上的人。

对于韩国民众来说，医生的短缺早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也是韩国社会长久以来的痼疾。

根据相关数据，从2018年到2022年，韩国医院拒绝救护车的案例多达37000宗，其中一半的拒收理由是缺乏相关医生。

2023年3月，有一名少女从建筑物上坠落，被救护车接走后却被多家医院以病人太多没有医生的理由拒收，最终导致伤者在救护车上死亡。

5月，一名发烧的5岁儿童在联系了四家医院，均被医院以缺少儿科医生拒绝无法得到治疗，在数日后死亡。

同月，一名70多岁的伤者被车碾压，送往医院后被10家医院拒收，最终于两小时后在救护车上死亡。

近些年，民众对于医学院扩招开始呈现一边倒的态度。

根据韩国保健医疗工会于2023年12月进行的调查显示，89.3%的韩国民众赞成医学院扩招。尹锡悦也凭借着这次医改中的强硬手段连续两周支持率超过40%。

民众心中长久以来对医生的不满，终于如山洪爆发，化作对这次罢工一片倒的批评声浪。

20多年来，个别利益团体为维护自身的稀缺性，阻碍着整个社会福利的进步。

陷入僵局的现状，必须被打破。改变来源于行动，扩招不能解决问题，但是不扩招一定解决不了问题。

幸运的是，对普通韩国百姓而言，希望的曙光开始出现。

3月4日，离岗的七千名实习和住院医生进入吊销医师执照程序；

3月7日，韩国大学医学院提交了明年的扩招名额。

这是一次巨大的让步，也是顽固利益团体松动的信号。

当然，尽管扩招名额还与想象中有一定差距，尽管罢工尚未停止，但这次，终于有了达成共识的可能。

参考文章：

深圳卫视《正午看天下》“韩国民众:医师罢工就像把国民当人质”

华视新闻《南韩近万名医师集体辞职 逾3成手术被迫延后》

华视新闻《“医学生扩招”引爆危机！南韩万名医生罢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智谷趋势（ID：zgtrend），作者：芦志豪，编辑：夏虫 S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