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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徐英瑾,微信内容编辑:林蓝,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上周,许多文娱广告行业的打工人都见证了一场风暴。一份吐槽甲方的共享文档在广告营销圈流传,此后一些媒体和出版业从业者建立起自己的互助表格,不同工种的打工人在上面畅所欲言。
比起提供了看八卦的饭后娱乐,这些共享文档更多展现了劳动者作为一个团体的共同意志,而如今,这些线上表格大多已被禁止,这场由打工人发起的小旋风毫不意外地又将归于平静。
又到了“上班如上坟”的另一个普通周一。在风波散去的第一个工作日,似乎格外适合我们思考关于工作的种种根本问题,比如,职场是怎么形成的?人为何要工作?人该如何选择一个行业?
可以确定的是,虽然打工人的吐槽从纸面上消失了,但打工人作为一个团体的联结会变得更紧密。
市民社会:职场是最小单位的政治场域
在黑格尔看来,家庭与国家之间有一个重要的中介层,叫市民社会。如果翻译成更通俗的语言,市民社会就是指大家的职场生活。
职场中的生活是能关系生死的,没有从工作中获得的薪水,人怎么养家糊口?而且职场生活与国家生活还不一样。在国家生活里,你主要作为一个国家的公民而存在,而在职场中你主要作为一个单位的员工而存在,人在职场上的经济地位与公民权并不是一件事。
这里问个简单的问题,一个华人去北美了,他有两个选择:选择A,在美国硅谷的某公司工作,有绿卡,年薪40万美金,但是没有投票权,因为他不是公民;选择B,土生土长在美国,有公民权的,当然也是可以投票的,但是没有很好的高等教育背景,只做一般的蓝领,年薪大约7万美金。
在这两种生存状态中做选择,你愿意选哪一种?相信不少人会认真考虑第一个选择。这说明职场和政治是不一样的。
这是我们现代人所面对的第一个现实:职场是我们面对的某种微观政治结构,这种微观政治结构可能比宏观政治结构更能直接决定我们的收入,甚至我们的生死。
黑格尔的《法权哲学原理》里面有一个部分专门讨论市民社会,也就是讨论职场的结构。黑格尔在这个问题上的讨论可以被大致地转化为这么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要有市民社会,或者说为什么要有职场。这个问题还可以被简化一下——我们该如何理解人人必须工作这件事?
第二个问题就是职场中的工作岗位是如何分布的。这个问题落实到个人身上也可以转化为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该如何选择自己的职业?
第三个问题,职场中的不公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也可以置换为,我们如何在职场中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我们先从第一个问题开始讨论。市民社会也就是广义职场的形成,在黑格尔看来,是依靠多样性需求的刺激,有需求才有职场。
家庭是不能满足人类多元化需求的,一个人再擅长做饭,也不可能凭空做出鳗鱼饭,他得有鳗鱼。
要获得原材料,就要到市场买鳗鱼。但市场中的鳗鱼是怎么来的?是因为有人到大海里捕鱼,另外有人运输,才把鳗鱼运到市场。于是人和人之间就有分工与交换的需要,这样才能以最经济的方法满足人们各种各样的需要。
这就导致了职业多样性的产生。这似乎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还需要黑格尔这样的大哲学家来解释吗?黑格尔的理论可以引申出两个对个体特别有用的推论。
第一,永远不要低估人类需求的多样性,需求的精致性是无底洞,它能创造商机,比如奢侈品。一个人或一个民族对精致度的追求可以制造很多商机。精致性本身是一种刺激,你需要满足一种精致化的需求,新的需求就会自然出现。
第二,需求乃是众人之需求。比如,有一个人有种非常古怪的需求,那么满足这种特定的需求,就是特定人的偶然行为,它没办法形成市场。需求的开发是因为有人从这种开发中可以获利。
市民社会的结构:职场如何分布?
我们现在转入第二个问题,市民社会的结构是什么?职场的职业分布是什么?黑格尔给出了三个大方向的分类。
第一个是农业阶层。农业阶层就是直接从土地获得产品,这种生产方式决定了从事这种劳动的市民或公民,他们的思维方式是非反思的,直接的。也就是说,他们喜欢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来就事论事。他在乎看得到的、摸得着的,地里种出来的粮食。
第二个是工商业阶层。这个阶层的特点是,它可以通过各种交换完成全社会的经济流动。这个社会阶层的思维方式是反思性的,它可以看到具体的商品背后的一般价值,理解各种商品之间的兑换规律,并且以这种理解力为契机,制造商业交换机会并从中牟利。
第三个体系是公务员体系。公务员体系的工作是向全社会提供一些公共产品,以润滑整个市民社会的运作。它自身并不产生直接的产品,相反它自己还要消耗别的阶层提供的税金。
从事这个行当的市民应具有一种普遍性的思维,因为他们要提供公共服务,所以要思考全社会的利益,不能局限于一个阶层的利益。黑格尔认为,理想状态下需要很多高知的人士参与这项工作,因为只有上过学、读过很多书,人才能对整个社会发展的规律有深度理解。
黑格尔的设计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它也有高度的理想性,部分是脱离现实的。因为公务员体系很难摆脱官僚习性,而公务员的经济利益的非独立性,就很难让公务员真正地为所有人服务。
现实的情况可能是,公务员主要为上级服务,只有上级满意,他的位置才能保住。要让公务员真正地为全民利益而思考问题,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书斋里的设计。
至于让高知人士进入公务员体系,也是一种设计。在现实生活中,除非有稳定的薪资,否则很多人可能还是要走入工商业领域,因为在那个领域里获得的薪水比较多。这是黑格尔对于市民社会的结构设计中,相对不合理的成分。
但是他的一些想法还是比较合理的,比如他意识到农业阶层的思维方式与工商业阶层不一样。
农业阶层思维方式更多局限于本乡本土,这与农业生产的特点有关,因此它对全球经济流动的规律缺乏反思;而工商业阶层天然地容易被镶嵌到全球贸易的网络当中,但是他们对于一乡一土的特定的农业生产方式缺乏了解。那么整合矛盾的统一体,只有在公务员体系中才显得比较可能。
对个体而言,黑格尔既然指出了特定的职业与特定的精神状态是有联系的,我们也要根据自己的心性来决定自己未来在职场中适合什么工作。
如何面对“职场不公”
现在来讨论第三个问题,如果在职场遇到不公正,被侵害了怎么办?黑格尔在这个环节里讨论了所谓的司法正义,以及警察与行业工会的一种保护。
黑格尔所说的司法正义与大家所理解的司法正义的意思大致相同,基本上就是要通过公开的审判来维护正义。其中有几个环节:
第一个环节就是法律的内容应该具有公开性,不能搞秘密法律,以免使得一部分群众不了解法律的内容。同时,权不能大于法,权力必须按照法律的要求去运行。不能倒过来,按照权力的意志随便改变法律。
法律的审判也必须公开,不能搞秘密审判。而在审判的过程中证据必须充分,推理必须严格,定罪必须与嫌疑人所犯之罪的罪恶的程度相互匹配,不能够轻罪判重了,也不能重罪判轻了。
不过光有司法是不行的,因为司法具有滞后性,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如果市民社会受到了一些当下的侵害,又想得到及时的援助,那该怎么办?黑格尔特别提到,在这种情况下就要请警察来帮忙。
请注意,黑格尔把警察和司法分开来看。黑格尔笔下的警察除了我们所说的警察之外,还包括了消防队、环卫部门、防疫部门等等,也就是包含了一切关涉到公共安全的部门。
这里有一个有趣的观点,黑格尔是在讨论市民社会的时候谈及警察的。市民社会无非是职场,即警察是职场的保卫者,黑格尔并没有说警察是属于国家的,也就是说,警察不是政权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黑格尔的警察观和今天所说的警察之间的重大区别。
除了警察要保护市民社会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机制要保护市民社会,就是公司或行业工会。
黑格尔说的警察不是我们所说的警察,黑格尔所说的公司也不是我们所说的公司。他所说的“公司”本质是行业工会,而且包含各种俱乐部、NGO团体、学术委员会等,也就是民间的各种社会和商业自组织团体。
这些行业组织存在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一句话概括,就是要托住所有行业内的工作者,维护行业利益。
如果行业遇到了整体性的不景气,行业工会的领导者就有责任出来解决、与相关方谈判。另外,如果行业中的某个个体碰到一些偶然性危机,比如家人生病缺钱治疗,行业工会的领导就要组织捐款,帮助个人度过危机。
所以黑格尔所讲的“公司”,像一个职场大家庭,必要时需要部分承担成员的生活职责。
这方面的考虑虽然听上去美好,但是我们会发现现实中的公司和商业团体,有一些团体离上面所说的理想标准比较近,有一些就比较远,这就使得年轻人在进行职业选择时必须思考几个问题:
你要选择的公司在行业内部的地位是什么?这个公司是否会提供职业教育的资源让你成长?公司是把你当韭菜来割,还是一边割一边施肥,让你长得更大一点,这样它能割得更好?等等。
另外,你还要考虑薪资之外的隐形福利。比如对处于危机中的员工的保障机制等等。总体而言,黑格尔的观点是,一个人从事的行业是他进入的第二类家庭,所以选择行业是非常重要的。
需求是经济的第一推动力
不过上面所说的这些,都是针对有产者所构成的社会团体,就是你有工作、有薪水,或者有产业能雇佣别人。在上述讨论里,黑格尔没怎么讨论贫困群体,也没有讨论无产者,这些人都是客观存在的。
黑格尔认为对于这些人的窘困,除了政府救济与私人慈善之外,没有办法加以缓解。为什么呢?有些人陷入贫困状态,是具有社会必然性的。
他的推理是这样的,有产者之间的竞争,会因为个人禀赋与天然资源方面的种种不同,而走向贫富分化。也就是说,只要有竞争就会有失败者。因为竞争的本质是分出胜负,有胜负自然就有人贫困。
有人说那我们就不要竞争了,黑格尔认为不能不竞争。黑格尔虽然没有直接讨论过计划经济,但很显然,他的《法权哲学原理》默认了市场经济是市民社会运作的基本经济逻辑,而且我们可以从黑格尔的哲学中,推理出为何计划经济不可行。
黑格尔的哲学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一样,都要追求形式与质料的统一。对于经济机器的运作来说,机器的整个程序性的一个运作规律,就是它的形式。这台机器的质料是什么呢?就是个体的需求。
人有需求,而需求是经济运作的第一推动力,但是需求本身是具有偶然性的。
在电影没有发明之前,你能预估到大家有看电影的需求吗?在彩色电影没有发明之前,你能预估到大家有看彩色电影的需求吗?恐怕很难。所以个别人的个别的需求,是否会变成全民的需求,这点很难预料,只能通过市场来检验。
而计划经济的策划者,是很难预先对此做出精准估计的,除非计划经济的策划者仅仅就人最基本的吃穿住行需求进行规划。但如果这样做,社会的整体经济发展水平就会很低。
为什么?它的分工会高度简化,我们仅仅是为了吃饱肚子而过日子,为了冬天不被冻死过日子,这个要求就太低了。而高度复杂的分工只能基于非常复杂的需求,而非常复杂的需求,又是计划经济的规划者很难预计的。因此只有市场经济,才能使需求得以被释放,经济机器得以运作。
另外还有一个哲学上的道理,如果需求的偶然性被压制,使得人类需求的类型被高度格式化,并且成为计划经济的掌控对象的话,会从哲学上导致人格自由性的破坏。
比如,在一个没有牛仔裤的时代里,“我”如果发明了牛仔裤,凭什么就不能穿牛仔裤呢?因为计划经济的规划者没有计划生产牛仔裤,他的计划就压抑了“我”的个性,也就消除了“我”的自由。
能自由地占有财产并利用自己的才能去生产新的东西,是黑格尔的经济观的基石。
在这个问题上,黑格尔与英国古典经济学的想法非常类似,两者都承认自由财产权,承认市场经济。但是黑格尔和英国的政治经济学家的观点还是有些不同。在黑格尔看来,在市民社会之上还有一层就是国家,国家的权威要通过另外一套逻辑加以说明。
换言之,在市民社会中体现出来的逐利本性,以及由此可能带来的种种负面的意蕴,需要在国家的运行逻辑中加以克服。而在国家运行的逻辑中,我们要实现对古老的人类德性的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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