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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就第410位讲者 邵学成
敦煌研究院特聘研究员
提到阿富汗所有人都会想到恐怖主义、恐怖袭击、战争、暴力、饥荒......好像一个好的词语都没有。
但是我今天要给大家讲什么呢?
文明、文化、文物,最后一个也是我本人的专业。
大家好,我是邵学成,来自敦煌研究院,主要研究丝绸之路的考古美术,尤其是阿富汗的考古美术。
今天我给大家讲述的是一个不一样的阿富汗。
我取的演讲标题可能比较好听一点——在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寻找中国。
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是哪里?我讲的就是阿富汗。
好多人听到阿富汗,就会想到一个事件。是2001年,当时世界上最震惊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是911事件。
但是在911事件之前,塔利班就先炸毁了阿富汗的两座巴米扬的大佛像。
2001年,我才16岁,当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塔利班会毁掉两个佛像之后,再去毁掉现代文明。
这个就是当时被塔利班炸毁的巴米扬大佛,大概有55米高。
大家想一想站在下面,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
这样一座大佛,当时被毁了之后,好多人非常悲哀地认为阿富汗的文物被毁了。它没有什么历史的见证了,也没有什么宏伟古迹了,究竟是不是这样的呢?
所以我在读书以后,就特别想理解清楚这个问题。我就开始了我的研究,开始了我的读书和工作。
提到阿富汗,有一个词语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你也可以称它为我们“最遥远的友邻”。
阿富汗的文明是一个山地的文明,大量的崇山峻岭,大量的雪山保留了大量的原始古代文化。这样一个地理环境,给我们的考古美术,留下了大量的空间。
同样因为山地交通的不方便,也给我们后来的研究造成了很多阻碍,但是阻碍的同时也给我们提供了好多的机会。
我们可以看一下,这是阿富汗的地图,阿富汗毫无疑问是中国的西大门。这个西大门大家可以看到,你从中国沿着丝绸之路出去,第一站就是阿富汗。
可是这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所有人提到阿富汗,永远感觉那么那么的遥远。即使在中国边上,但是仍然是那么遥远。
为什么?
因为长期的战争、战乱、恐慌,让我们对这个国家失去了太多的信息。你从新闻媒体上得到的消息全是不好的。
甚至我母亲也在跟我开玩笑说,傻儿子你每天在研究什么呢?
然后我就说,我研究的是“西游记”。
所有人都明白了,说你研究西游记干嘛?
我说,当年玄奘走过的那个地方,我也很想去一去。
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大家可以想一想,我如果告诉我的母亲,告诉我的家人,我是研究阿富汗的,那他们肯定说“stop,stop”,你不要去了。
所以长期以来,我也不敢告诉大家,我是研究阿富汗的。我读书时,很多时候都是一个沉默的状态。
因为我知道跟大家谈阿富汗,大家会认为你这个人多多少少有点问题是不是?
可是我也有我的追求,因为我说过16岁那一年,我就非常想知道,为什么这个文明古国会诞生塔利班?为什么有极端恐怖分子毁坏文物?导致了我后来做考古研究的时候,只选择比较危险的国家。
2016年的时候,我博士毕业。但我博士毕业之前也没有去过阿富汗。当时我很想去那个地方考察,但是没有机会。
在2017年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转机。
就是这个金光灿灿的一个皇冠,当时故宫办了一场展览——阿富汗珍宝展。
那是2017年3月份,宝藏来的时候,所有人的朋友圈都被这个刷屏了。大家没有想到,原来阿富汗有那么多的历史古迹,那么多亮瞎你双眼的黄金。是不是挺伟大的?
可是对我来说,这个皇冠就像博士帽一样。为什么叫做博士帽呢?
因为你老说自己研究阿富汗,你连去都没去过,你的研究有什么用呢?
所以那个时候我也想着,既然展览来了,我就觉得我应该学有所用,把我学到的知识介绍给大家。于是我那时候就利用我的节假日,去故宫给大家讲解这批文物。
我就想我一定要呼吁更多的人,来关注这个国家,关注这个文明。
渐渐的,你们现在提到阿富汗,也不会想太多恐怖主义了,也知道他原来也有文明,也有亚历山大的东西,也有佛教的东西,什么东西都有。
当大家有兴趣的时候,我知道我开始要往里面深入了。因为毕竟做讲解员也好,做学者也好,你总是要把知识回馈给大家。
研究阿富汗没有那么容易,即使我博士毕业也没有获得机会去阿富汗。另外,阿富汗这个国家没有自己的文字,也没有自己的官方文献记载。
比如说,你要研究中国历史。基本上对应《二十四史》,什么朝代发生哪些事情,哪个皇帝、哪个妃子,都可以查得差不多。
但是阿富汗不是这样的,一直用着周边国家的文字,一直用周边国家的文献来记述历史。
于是我就告诉好多观众,阿富汗国家的历史构成,也是依靠了我们中国的文献,比如说我们的《大唐西域记》,在唐朝的一些文献上我们的确记载了这个国家。
我们古代的文献学、历史学,帮助阿富汗构建了这个国家的历史。但是提到这个的时候,我们有一些同理心就产生了。
大家知道,中国有一个地方叫作敦煌,敦煌也被称为20世纪中国学术上的一个伤心地。那个时候,敦煌发现了一批敦煌的遗书,敦煌古代的文献。
当时发现这批文献的人呢,比如说法国著名的考古学家伯希和,他也是在这些发现的文献当中,找到了关于阿富汗的记载。于是构建了一个历史感觉、一个历史地理。
然后阿富汗就这样慢慢地发展,它是1922年建国。到了上个世纪的时候,东西方冷战。
大家知道美苏争霸的背景下,除了科技、武器竞争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人文科学的竞争。
如果回顾上个世纪学术史,你会发现,当时全世界最著名的大学,全都在研究阿富汗的,为什么呢?
因为它是一个东西方文明的结合点,你从这里可以看到西方的文明,也可以看到东方的文明。当时阿富汗的研究也被称为学术界的奥运会。究竟谁能夺得金牌,大家都没有胜算。
所有的国家,都派出了最精锐的科研力量去研究阿富汗。这个时候不幸也产生了。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是当时冷战的一个最高潮。一个国家就从此陷入了战争,大概20多年。
这是阿富汗国家博物馆当时的一张照片。我们可以想到中国一句古语,倾巢之下必无完卵。一个国家博物馆都成这样了,那里面的文物呢?好像也不会得到太好的保障。长期战乱中,就发生了塔利班毁佛事件。
2001年的时候,阿富汗终于恢复了和平,重新建国了。
当它的国旗升起时,意味着这个国家重生了。可是重生的不止是一个政体的重生,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领导机构的重生,更重要的是文化的重生。
所以我们再把目光聚焦在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的时候,我们发现有好多故事,有好多可以激励人的东西。
我们知道一个国家的延续,是要靠文明的延续,是要靠文化的延续来维持民心的。这个国家,经历三十年的战争,一代人就跨掉了。他们每天面临的是生存和死亡,怎么会有精力想一想其他的事情呢?
这个时候好多人就想着,我们可不可以做一些事情,让这个在文化复兴、文化重建中的阿富汗能获得自信。
于是这个时候,原来的考古学家、学者们就决定,要把原来阿富汗的文物全部整理出来。通过文明展览的形式,在全世界巡展。让大家看到一个辉煌文明的阿富汗,而不是一个战乱的阿富汗。
于是就有了我们前面看到的金光闪闪的皇冠。
从2006年起,阿富汗的文物开始在世界巡展。当然,普通的老百姓、普通的观众去看了展览,觉得太好看了。可是对我们科研人员来说,这又是一场看不见的竞争。
有人说你老说竞争竞争,你是在想什么?
但是的确是这样的,我们做人文研究,我们都想有点突破、都想有点创新,可是在人文学科领域的创新,是多么的难呀!
我跟大家说过,我在博士毕业之前,我都没有去过阿富汗。当时我的老师就语重心长的告诉我:“学成啊,没关系你慢慢来。你的研究就像我们的改革开放一样,摸着石头过河。你的作用是做一个垫在河里面的石头,人家踩在你上面,知道河水的深浅就可以了。”
我就把那句话作为我的座右铭,开始研究。
当展览进入中国的时候,它唤起了媒体的关注、唤起了在座各位的关注、也唤起了很多科研机构的关注。我知道宣传阿富汗的机会来了,我的机会可能也来了。
跟很多学者的关注点不同,我今天要跟大家讲一个遗址。
这个遗址是跟我们中国最关联的一个遗址,也是这批展览文物当中跟我们密切相关的遗址,叫做贝格拉姆。
贝格拉姆是现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旁边的一个遗址,这个遗址是代表着东西方文明交汇的一个最杰出的例证。同时它也是发掘最早的遗址,上个世纪30年代就被发掘了。
这两个珍宝室出土了300多件,代表东西方文明交流的文物,特别特别的重要。于是我就想,如果我从中能够找到吸引大家关注的,或者之前研究忽略的地方,可能我会有点突破吧。
这就是当时发现珍宝的两个房间,是1937年考古队员不经意之间挖开的一个房间,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宝藏。
青铜器、玻璃器全都有,有来自埃及地区的,还有一些石膏模型,看到了吗?雅典娜也出现了是不是?
当时大量精美文物出现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上个世纪,最震惊世界的考古发现是贝格拉姆。
既然是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那肯定少不了我们中国的。
确实,里面也发现了中国的漆器与丝绸。可惜的是,因为漆器与丝绸保存的条件并不是那么好,不太方便展览,于是一直放在库房里面。
那好,这个遗址里面出土了中国的文物,是跟我们中国相关的吧?当时我就开始对照这批文物,我就想,既然出土了中国的文物,那中国的文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跟其他的文物有什么关联呢?
于是我就开始对照,找这些文物的出土地点,看看它们的组合类型,有没有什么可以解读的地方,我找来找去发现一件青铜器,我在考古图册上找不到它。
我当时很怀疑,为什么找不到这个青铜器呢?
因为这批文物是在2005年的时候,从喀布尔博物馆运到了法国吉美博物馆,当时法国的学者帮助他们整理了这些东西,因为最早的考古学家也是来自法国的。于是我对照的时候发现,有一件是可以找到的,另一件找不到。
在所有关于贝格拉姆的考古报告中,我都找不到这一件青铜器。我也问吉美博物馆,吉美博物馆说我们当时也整理了。但是关于那件青铜器,他们也没有解释清楚,也没有给我准确的答案。
我就想,为什么这批文物从发掘到现在80多年了。从2006年开始全世界巡展,为什么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
后来我获得了点交文物的机会,因为这个时候好多人也知道了,原来中国还真有个研究阿富汗的,而且还是个很年轻的人。于是我就获得了机会去近距离观察这些文物。我希望在观察文物的时候获得更多的信息。
我当时找到了这件文物,找到了它所有的点交档案,我却发现在最初的时候,法国吉美博物馆做这件文物的时候写得很清楚,这件文物的来源并不清晰。
那就奇怪了,我们老说展览来自于这个地方,那是不是这一件文物来自于其他地区,混入了这批展览当中呢?
我觉得我应该好好的研究它,但是在研究的过程中,我又发现了令我更惊喜的东西。
是什么呢?就是当时发掘这批文物的考古学家,全部都来过中国,80多年前他们就来过中国。
而且另人惊喜的是,80多年前他们去故宫的时候,就说希望中法两个国家能够合作,一起在故宫共同办一场展览,就是展览阿富汗的珍宝。
真的没有想到,80多年后,这个梦想居然实现了。于是我就经常讲这个故事,我说这个关于阿富汗的展览,80年前就有了,不是现在才有。
好多人觉得这是在搞笑,我说是真的!当时的报纸都写得清清楚楚的。
最重要的是这三个考古学家特别伟大,他们不仅能去挖,而且还能扛起枪去打。
在抗击纳粹的时候,他们全部都回国参军作战。所以这是一批英雄的考古学家,也是一手拎着考古铲,一手拎着枪支弹药上战场的考古学家。但也正是因为他们抗击纳粹,早早地罹难了。
那他们的考古报告是谁整理的呢?肯定是他们的同事,所以是整理过程中出现了一些纰漏。
我想我的机会来了,我好像发现了他们没发现的东西。于是我就找呀找呀,终于在其他的考古报告中,找到了这件文物的出处。
原来这件文物却不是来自于贝格拉姆的那个密室,而是在旁边的一个市场中发掘出来的。
因为战乱当中好多人为了转移文物,为了保护文物,就把好多文物都混在一起,再去整理的时候并没有找到它原来的位置。因为做展览需要时间,也并没有核查它原来的考古报告。
于是我就想我是不是中大奖了呀,那么多世界著名的学者、研究人员都去研究过,为什么我可以找到?我当时也有点不自信,难道是上天真的垂青我这个青年人吗?
这就是它的考古报告,好多人就说,你不就是找到了一件文物吗,你有什么好骄傲的?
我的确很骄傲。因为在考古学上讲,一个东西出土于一个地层,就代表着这个地层的历史信息。它的历史环境、出土环境就决定了当时这个地层中有没有进行过其他的东西。
于是我就非常开心、非常的兴奋,我们就在中国出版的阿富汗图录上,第一次更正了这个错误。
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在展览的时候,我也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他们终于知道原来中国有一个年轻人,挺能说的也挺能讲的,联合国当时就邀请我去阿富汗访问,我就获得了第一次去阿富汗调查的机会。
当时我是一路哭着过去的,但是不能光哭呀,还得说。
于是在去年的时候,我就抱着好多本书的图录,去了东京开会,也就是巴米扬大佛重建会。
到了那个地方我遇到一个专家,就送他一本。我说看吧,我们更正了一个错误,他们好多老专家都没有想到,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个纰漏,被中国年轻人发现了。
所以我们一定要宣传出去,你们不要以为我们起步晚,不要以为我们只是一个垫脚的小石头,我们也可以做出一些事情来。
到这里,研究是没有终止的,也没有结束。老专家们就问年轻人,你哪来的自信?
我说我的自信来自于一个中国的和尚,叫作玄奘。
就像刚开始我跟大家讲我研究西游记一样,好像我真的可以把西游记拿出来说一说了。
我们所谓的西游记的正统文本是《大唐西域记》,是唐代的玄奘和尚写的,后来到明清的时候才变成了一个小说叫作《西游记》。
我说你们认为巴米扬大佛需要重建、需要修复,读中国的文献我发现,我们的玄奘和尚在公元6世纪初的时候,就已经在那个地方帮助阿富汗人修建佛寺了。
因为资料里面写得清清楚楚的,当时我们玄奘到达巴米扬地区的时候,他发现当地的寺院破败了,于是他就想作为一个出家人,一个有宗教情怀的人,一定要修一修,那是中国古代很传统的理念。
于是,玄奘就组织了发掘。因为这座寺庙是被派到这个地方做人质的一位汉朝皇子主持修建的。
而且这位皇子在修建寺院的时候,还提前把一堆金银财宝埋到了寺院下面。意思就是什么时候坏了,什么时候挖出来修就可以了。
这位皇子埋的宝藏,是不是就是大家发现的贝格拉姆宝藏呢?好多人认为有这个可能,我也想有这个可能,可是现在还没有直接证据,还只能当成一个故事去听。
当玄奘法师去的时候,他就说既然是我们汉地来的一个皇子埋的东西,那好吧,我也是中国来的一个和尚,我来组织这次发掘,把它挖出来修复寺院,于是这个地方的寺院就得到了修复。
大家想一想我说这个故事,不要认为现在的文物保护理念、文物修复理念是来源于西方博物馆体系,来源于西方学者。中国古代的求法僧也是蛮善良的,人家不仅取经,一路上也做了很多好事。我的自信就来源于这些人。
我们现在重新审视这些文物。
文物仅仅是文物吗?文物仅仅代表文化吗?文物仅仅代表文明吗?文物对于我们现代社会能够起到哪些作用?
我们纵观整个历史,会发现好多文物都有独特的含义。
好多人说文明属于全世界、文物也属于全世界,你现在这样想的话,的确是可以想通的。甚至我可以告诉大家,贝格拉姆地区,就是我提到这个宝藏地区,后来也成了中国的都督府。
阿富汗研究也是中国古代史的一部分,也是我们汉唐美术史研究的一部分。
玄奘有一个精神,一直鼓舞着我。
他当年从敦煌出发,去印度取经的时候他立过一个誓言:宁向西天一步死,绝不东归半步生。
在敦煌发的誓言玄奘的确做到了,他在印度学成才归来。
玄奘的精神一直鼓舞着我。后来敦煌研究院的老师们,他们也要去做这个事情,于是敦煌研究院在2018年3月份的时候,代表中国终于派出了第一个科考队去巴米扬。
我们这支团队进去干嘛呢?我们要先帮助他们培养修复人才,先帮他们做文物保护,保护好了才可能进一步做其他的工作。
因为保护文化遗产,更多的还是要依靠当地人,所以我们也非常想为当地人做一些事情,为当地年轻人做些事情。
于是,巴米扬管理员阿巴斯就成了我们的第一个邀请来中国学习的人。
阿巴斯是个孤儿,他的父亲,在守护巴米扬大佛时被塔利班极端组杀害了。
2018年9月的时候,阿巴斯终于来到中国,来到了敦煌学习。
大家想一想,世界上两个最著名的石窟的人走到了一起,敦煌第一次迎来了巴米扬的人,巴米扬也迎来了我们敦煌的人。
文明的交流就是这样,可能你走出的每一步都非常难,但是我们走通了。
这就是我的故事,让我总结我也总结不起来。大家知道我才那么年轻,30多岁不应该总结,也不应该画个句号,只能画个逗号。
丝绸之路的研究,还要靠大家一直往前走,应该感谢好多人,这些感谢就在我的鞠躬里面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