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我们的往往并不是真实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咪蒙团队主创的一篇《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刷屏了，然后不到24小时，朋友圈又被各种对这篇文章的扒皮文攻占了。朋友圈里有人说，咪蒙是智商检验石。

网上有人把这篇文章比喻成“文字大保健”。这个讲法挺有趣的，让我想到一件事。有个朋友，是在美国当教授的华人，这两年经常回国，最近在写海归创业小说，刚写了个开头。我厚着脸皮问他讨了前两章来看。

故事开头，主人公刚刚回国，准备大展拳脚创业。某狐朋狗友带他去了一个洗浴城。当他看到一排姑娘时，方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来到了传说中的大保健场所。为了不露怯，硬着头皮叫了一个姑娘进了房间，但良知和底线支撑着他，让他下定决心挺过美人关。于是他就开始和姑娘聊天，姑娘说，自己家是哪儿哪儿的，家里穷，父母重男轻女要供弟弟上学。大城市工作太难找了，她没办法，只能误入歧途。主人公一介书生，顿时被激发了悲天悯人之心，苦口婆心劝姑娘回头上岸，心里还在盘算给姑娘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介绍她读个夜大学。走的时候，小费便也多给了点，虽然啥都没做，也神清气爽。

小说文字功底深厚，细节扎实，对话趣意盎然，看得我欲罢不能，但嘎然而止，让我心痒难耐、期待后续。我忐忑地问：这姑娘的身世是她自己编的吧？朋友说：对，也就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海归会相信。我讲：这也难说，很多年前不是某高校教授还给小姐留名片么？不留那张名片他也不会身败名裂。

我没有去过大保健场所，没能亲眼看过那里的工作环境，也不能采访从业者的真实想法。但设身处地想想，“家庭贫寒，供弟弟读书”确实应该是最好的套路。从业者的身世不得而知，或许有的比这个套路更悲惨，有的只是“好逸恶劳”。但没人愿意讲给自诩“礼贤下士”的客人听。现实一点讲，让自己显得符合人们常规想象的悲惨无辜，能让自己利益最大化。

当然要再深挖也可以。《榴莲飘飘》里的女主，总是随口说自己的籍贯，她有一个赚够钱就回老家开店的理想，最后确实也完成了。客人随口问，她就随口答，反正没人会当真。她不想让自己这段经历和曾经的生活、未来的生活相连接，更希望自己只是在扮演着某个随时可以抽身离开的角色。真实的生活不在这里，或者是她给自己最后的尊严。

更有趣的其实是客人的心理。人总要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哪怕是不道德的行为。大保健就大保健了，偏偏听听故事还能感动自己，整出点帮助弱者救风尘的味道来。对于熟悉套路的常客来说，知道这是给彼此留个幌子。对于不熟悉套路的人来说，未免有种上当受骗的愤怒。这种不熟悉套路的，江湖雅号“凯子”，大多数小姐也绝不会吃素的，该杀该要，不会手软。

我们都希望在安全的距离里感动自己。这个安全的距离是什么呢？借用苏珊桑塔格的话，叫“无罪与无关”。无罪，首先我对你的悲惨境遇是不负有责任的。无关，我虽然现在同情你，但我不会成为你，虽然我现在同情你，但我可以抽身离开。

很多年前做一个志愿者项目，项目之前开志愿者培训会，负责人强调：“你们千万不要把手机号码给结对子的贫困小孩。”当时年轻，不理解，不是说“大哥哥大姐姐”么？不是说好是“导师”么？后来负责人问我一个问题：人们愿意每个月花一个周末出来帮助贫困孩子，带他们在繁华都市里参加活动，捐赠我们的项目，是非常好的，我们作为专业的机构，是保护他们善意的屏障。但如果留了他们的手机号码，孩子一个电话打过来：我爸爸在工地里受伤了，要医药费一万块，你能不能借给我？他们要不要借？

是啊，要不要借呢？难道要抽时间专门到工地去调查真实性么？那老家的爷爷病危躺在医院里需要钱呢？要不要借呢？

年轻的时候觉得，这种有限度的善意真是虚伪。在儿童医院做项目，项目介绍上说“帮助白血病儿童”，到了医院之后，医院安排我们去心脏病儿童病房。有的志愿者不高兴：“不是说好看白血病儿童的么？”我翻白眼：白血病儿童是猴子么？你是为了参观他们来的么？但负责人想了想：我们的项目介绍确实有问题，以后不能写为白血病儿童服务。

现在我认为负责人是对的。有限度的善意也是善意，在安全距离内的感动也是感动。柏拉图说，真理是太阳，不能直视。其实真实也是太阳，我们大多数人都没有做好直视的准备。

弱者并不天然是天使。悲惨的生活中有人性的阴暗面，就如同富裕的生活中有人性阴暗面一样。但我们很难做到看到复杂的同时，也去同情，也去感动，也去理解。

于是就有了配合我们的感动需求，呈现出来的阉割过真实的故事。但是我们错了么？当我们为一个杜撰的“用力活过”的寒门学子感动，当我们为“家境贫寒，卖身供弟弟读书”的故事感动，当我们为用一个周末帮助贫困孩子帮助生病孩子的自己感动，这并不算什么错。这不是虚伪，只是能力所限。

问题是，讲这些故事的人，目的是什么呢？

图片来自lofter@熊猫Ori•LoF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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