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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星Yixing(ID:yixingphoto),图文作者:周馨,题图来源:作者提供(9岁的作者和外婆)
2024年1月26日10:25,外婆走了,终年90岁。
从接到外婆病危的电话,到外婆过世,是8天;从外婆过世到现在,刚好七天。今天是外婆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天,我把她的故事写下来,纪念她在人间的32812+天。
1
1月19日傍晚,我回到位于粤北的家乡,当晚到医院里看外婆。外婆鼻子和嘴巴里都插着管子,不停呻吟,张着嘴艰难地呼吸,每一次呼吸,喉咙里都有呼噜噜的声音。和一年前我看到的外婆判若两人。
我俯身在她耳边喊:“婆,我是周馨!”我看到她微微地转了头来看我,眼睛里闪过几点光,很快又暗淡下去。我觉得她应该是知道的。此时的外婆已经完全不能说话,但就在没几天前,她还好好的,能半躺能吃能说。
自从16日晚上开始发烧后,情况就急转直下——无法进食进水、无法说话、身上还有几处褥疮和伤口、手臂有大片的淤青、手部和膝关节浮肿、只能以一个姿势躺着,髋关节错位更严重了,哪怕换一下尿布,轻轻搬动一下她的一条腿,她就会痛得张大嘴,喊不出来,只能用尽一点力气从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啊啊声,让人看着于心不忍……我怎么都不敢相信,去年春节我陪着住了七天的外婆,当时大家都觉得再活两年没问题的外婆,竟然已经这样……
那几天里,守在医院的时间占了大半,在我和老妈还有表妹交替在医院留守的时间里,我问起老妈很多关于过去的故事,有些是我曾多少听过的,有些是未曾知道的;这几天和表妹相处的时间,也超过了过去十年的总和,我们相差12岁,很少有机会这样坐着聊天,但是这几天,我们聊了很多很多,关于我们自己,关于外婆,关于过去那长长的岁月,以及未来。那些有关外婆的更多故事和细节,让外婆在我心里的形象变得更加立体而丰富,原来有那么多我不曾留意的细节与情感。她们那些有关外婆的一段段口述,我想都记下来。
这个月,我们被告知外婆多次病危。外婆不久于人世,是我们将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我在记忆中、电脑硬盘里使劲地检索关于外婆的一切,加上老妈和表妹的口述,我试图拼凑出一个最普通中国女人一生的大概轮廓。但是当我翻看搜集到的所有图片和文字时,却只有支离破碎的片段,对于外婆90年的人生,不过都是短短的一瞬。可是既然被记住,被留下,那定然是一个个闪光点,照亮过我们的童年,在我们的生命里划过不可磨灭的印迹。
那天,我不得不先回上海,我贴近她的脸,大声喊着(外婆耳背):“婆!我是周馨,我来看你了!”她突然把眼睛睁得很大,嘴张大着似乎想和我说什么,几秒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临走前,我看外婆睡着了,不忍心叫醒她,握着她的手,拍下了这张照片。没想到,这是我和外婆的最后一张合影。几天后,我再次回来时,外婆已躺在另外的地方。
外婆走好!
2
外婆家所在的河边街,背后就是墨江河。(摄于2001-2002前后,几年后,这些骑楼全部被拆除)
这是我出生后外婆和姥姥住的地方,二楼有个大阳台,我经常跑上去玩。这张应该是我读研的时候拍的,没过几年,这些老房子都被拆迁了。
在中国,老家的概念都是指父亲的祖籍、出生地,但我的爸爸出生后便随我爷爷离开了那里,此后一直漂泊在外。直到我爸大学毕业,响应国家的号召支援贫困地区,才被分配到粤北小城始兴。爸爸和妈妈结婚后一直在始兴生活了近二十年。所以在我心里,始兴才是家乡。
我出生在县城的“厂区”(墨江桥以西),爸妈都在工厂工作,厂里有住房,我们都住在厂里;而外婆家在“街上”(墨江桥以东)。在我还没开始念书的时候,爸妈要上班,便把我送到外婆家,由外婆和姥姥(一般外婆的妈妈称呼为太姥姥,但在南方部分地区,称呼外婆的妈妈为姥姥,为了尊重作者的称呼,故不做更改,后文姥姥皆指外婆的母亲)照顾我。后来上学了,周末和寒暑假也会经常去外婆家。那时候爸妈对我管教很严,相比之下,“外婆家”就是一个代表着自由、舒服、无忧无虑的理想之地,有好吃的,有楼上楼下可以跑来跑去,可以随时出去玩,哪怕回来很晚也不会挨骂。
高中后,我家搬到了广东南部的滨海城市,但是我寒暑假还是喜欢回外婆家。那时的我很贪玩,朋友又多,放假里更是经常往外跑,晚上也经常玩到很晚回家。早睡的外婆总是很担心我,我不回来,她就睡不踏实。
早期外婆家的门是用门栓的,必须有人从里面开门,她怕自己睡着了听不到,就会在客厅坐着看电视等我,有时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但是只要一听到我拍门,我就会从门缝里看到,走廊上的灯很快打开了,照亮了她走过来开门的身影。后来大门换了带锁的,我反复告诉外婆,我有钥匙,叫她尽管睡觉,不要等我。但是外婆还是会等好一会,哪怕去睡觉了,也会隔一会爬起来看看我回来没有。那时候的我,年少轻狂不懂事,只想着自己,很少去体会外婆的心情和感受。
外婆特别孝顺,姥姥虽然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但是外婆从小就勤劳肯干,姥姥老了后,外婆一直尽心尽力照顾。特别是姥姥中风半身瘫痪后,外婆每日给她穿衣刷牙洗脸梳头,喂她吃饭喝水,还要忍着自己的腰痛腿痛,一个人把姥姥每天从床上抱到两米外的沙发上,中午抱回床上睡觉,下午再抱下来,晚上抱回去,如此反复了整整两年,从来不想麻烦别人帮忙。
不能走路的姥姥哪怕很瘦弱,抱起来却非常的沉。暑假回家,我和外婆一起抱都觉得重,我难以想象,外婆是如何一日又一日用自己那么瘦小的身体去扛起这么沉重的负担的?又是如何始终默默地对每一个人好,从不提要求,把自己像隐身一样,彷佛永远在角落,看着别人发光发亮。
2002年
2002年7月。当年9月,姥姥去世,终年90岁。姥姥走的时候很安详,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走的,可以说是寿终正寝。
姥姥去世后,沙发换成了木椅子,外婆坐在同样的位置。
姥姥去世4年后,外婆已搬到另一处住地,却依然经常给姥姥上香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外婆的腰、腿不好,以至于走路总是一高一低。她一辈子没得过什么严重的病,但是就是这慢性的疼痛一直伴随着她。可是她却总舍不得去看病,老说看不好的,实在难受了,就贴膏药,擦药酒。
外婆的节省是方方面面的,钱用在自己身上只有最基本的吃穿用,娱乐是完全没有的,零食也是没有的。家里白天从来不开灯,晚上只开个小灯,离开一个房间一定先关灯。我们经常习惯把几个地方的灯同时开着,外婆就会不辞辛劳去把我们不在的空间的电灯关掉。空调从来不开,夏天自己拿着扇子扇,冬天弄个热水袋就够了。
外婆自己很节省,但是对我却从不吝啬。每次回去,都会做我喜欢吃的菜,炒牛肉、香菇鸡汤、鸭胗、酸笋鱼头……还有各种家乡的特产零食。印象里在外婆家的每顿菜都很丰盛,我总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有的菜吃多了甚至觉得怎么没有新花样。直到后来外婆的妈妈去世后,外婆一个人生活,我有时突然回去,才发现外婆的饭菜是如此简陋,几片肉,半碗青菜,米饭一次做多一点,接下来几顿都吃剩饭。
关于外婆,还有另一个细节。外婆虽然不认识太多的字,但是她喜欢买小人书,买的小人书都放在一个麻袋里,虽然我从来没机会看到她看。小学的我每次回外婆家,总会跑上二楼,把麻袋拎起来一倒,小人书哗啦啦了一地,我就看哪本是我没看过的。我发现,除了一些很经典的故事,外婆还喜欢买才子佳人这一类小人书,这些在我家是看不到的。幼年的我关于民间传说和传统感情的意识,可能正是来源于此。
老爸还给我补充了个故事:“小时候你有一次和外婆睡,童言无忌,说外婆的头发很臭,外婆就不高兴了。叨叨叨叨地抱怨,说你没良心,小时候带你这么辛苦,现在你和她睡就嫌她臭。我们还劝她,说你是开玩笑的。”我仿佛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从小外婆就对我极好,虽然只是一句孩子不懂事的快言快语,也许那天外婆干了很多活,出了很多汗……但是却戳痛了外婆柔软的心。就好像现在做了妈妈的自己,也经常听不得孩子嫌弃自己的言语。
外婆家一楼的门面房租给别人赚点生活费,厨房大家共用。外婆做了什么好菜,总会给对方分点尝尝。
外婆的拿手菜是肉丸,传自姥姥,老妈和舅舅虽然得了外婆的真传,但是怎么做都比外婆的差了那么一点点。
大学暑假回家,外婆一看到我回来,就要去给我买好吃的菜。我说:外婆我跟你去。(这时候姥姥已经去世,老房子也被拆迁了。外婆住在一个临时租的房子里)
外婆在菜场挑我爱吃的鱼头
酸笋也要认真地挑好的(我到现在都不会挑)
3
(以下是老妈口述)
你外婆是个可怜人,一辈子都很苦。
她3岁的时候你姥姥花30元从周田那边把她买来。买来的时候大概两三岁,卖她的人说她姓张,家里排行第二,就顺口叫她张二妹。后来办身份证的时候,可能是觉得“二”不好听,又或者就以为是“义”(在始兴话里“义”和“二”同音),就这样,外婆成了“张义妹”。
你外婆很可怜,连具体出生年月都不知道。记得听说是小时候去给外婆上户口,随便说了个生日,就成了外婆的出生日期。
当年,你姥姥老喜欢和我说这些,但是我那时候年轻,不喜欢听这些东西,不过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
说起外婆的身世,还要从姥姥说起。姥姥出生在石下(始兴县下面一个乡镇),满月后就被卖给县城的杜家做童养媳。河边街的黄麻仓库那块地方原来住着两家人,都姓杜,是亲戚。后来姥姥那个“丈夫”(还未结婚)被拉去当兵,多年未归。因为毕竟有婚约,姥姥还到处去找过他,有一次听说南雄有部队,还特意过去问,但是没找到。
姥姥的公公后来赌钱,把家里的一点田也输了,卖给了另一个杜家。结果却因祸得福——之后文革划分成分,要打倒地主,姥姥家因为没有了地,被评为贫农。而那个杜家因为有地,成了中农,所以他们把气撒到了姥姥家,认为是姥姥的公公把他们害了。以至于公公去世时,那家人不给出殡,双方起了争执,之后两家人就成了仇人。之后政府强制要求两个杜家搬走,在原地建了后来的黄麻仓库。
搬走了的姥姥孤身一人,也不打算再结婚了,就去买了外婆当女儿养。你外婆老是和我说她小时候多么多么苦,跟着姥姥经常做苦力。以至于姥姥和外婆吵架的时候,姥姥一骂外婆没能干,什么也不会时,外婆就会反过来抱怨“跟着你,我七岁就去看牛,从小跟着你只能吃红薯饭!”
外婆大概在十八九岁的时候结了婚,20岁生了我。但是从我记事起,我就没有爸爸,因为他们离婚了。说起你外公,又是一段复杂的故事——当时县城有个大户人家姓华,家中没有儿子,就去广州买了个儿子,就是你外公。后来解放时抓地主,把华家抓了,我爸爸没地方去,就去了一户刘家打工,锯板子。这个刘家离姥姥家很近,经人介绍,外公外婆就结婚了。结婚后,外公就住到了姥姥家(相当于入赘)。
当年姥姥是街道小组长,知道百货公司招人,就叫我爸去应聘,于是我爸就成了百货公司的采购员。那时候还没什么采购员,这个能见世面的工作很吃香。很快,到处出差的他就看不起我妈了,两人就离婚了。
外婆特别善良,我爸后来再婚生的两个孩子还送来给外婆带。有时候我爸从广州回来,他姐姐就告诉你姥姥,姥姥就和我说:你爸爸回来了,你去看看吧。
我爸爸当年是始兴县三大采购之一。虽然和外婆离婚了,但是他们家和我们家一直保持联系。当年物资紧缺,电视机、缝纫机、自行车买不到,都是托他买的。所以他算是始兴县最老资格的采购员。所以尽管他是企业职员,但最后退休是按公务员给他办理的。
后来外婆二十八九岁的时候,有个街坊介绍了个姓刘的男人给她,这个人是劳改出来的,所以姥姥不同意,那个男人和外婆就偷偷领证结婚了。外婆30岁时生下了个儿子,重男轻女的姥姥开心了。但是没多久后,特别要求进步的姥姥嫌劳改出来的女婿成分不好,于是逼外婆离了婚。
所以虽然外婆结了两次婚,但是都很短暂,一辈子也没有个伴,一直跟着你姥姥。
这是我能找到的外婆最早的照片,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很年轻。
这张应该是外婆五十多岁的时候,跟着老爸老妈去深圳时拍的。外婆这辈子没出过省,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韶关地区。
那时候外婆只能做各种临时工赚钱,干过缝纫、做过苦力——当年修建鱼珠潭桥的时候,上桥下桥的斜坡要填土,外婆就到那里挑土,一天1元2角工钱,外婆还带着我过去干活,我没干多久,太辛苦了;后来家里还磨红薯粉卖,每天磨一百多斤红薯,隔离好的粉就是红薯粉,卖给别人做索粉(始兴一种主食粉条),剩下的渣再卖给别人喂猪;外婆还去守单车,一辆车2分钱。
你小时候,外婆和姥姥都背着你去守过单车;还跟着公路养护队做临时烧饭工,养护队到哪就跟到哪。不做饭的时候,她就去捡柴,积攒到一定的量后,等养护队有车出县城,就拿去卖了换钱;还记得街道居委会成立了车衣组(那时候没有成衣卖),驻点在外婆家,外婆也跟着一起干赚点钱;外婆还在土产公司做临时工给人做饭……真的是什么能赚钱就去做什么。
在土产公司烧火的时候,要挑水做饭,一大担水,结果有一次绳子断了,外婆身体一不平衡倒在地上,把尾椎骨和腰椎摔坏了,留下了后遗症。尾椎影响到大腿,所以外婆一直都一瘸一拐走路。那时外婆才不过三十多岁,她是个很不愿意去看病的人,就这么拖着也没管,后来就越来越严重了。
刚解放那时,县里组织扫盲,妇女解放,外婆就去读了三年夜校。
1958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开始,县里办幼儿园,办食堂,人家看外婆老实,叫外婆做园长。外婆什么都捐出去给幼儿园,关于这点,姥姥经常骂她:“我什么箩都被你拣过去!”但是做了没多久,幼儿园就解散了。
四清运动时,从南雄来了个姓李的,组建了个工作队,姥姥因为是小组长,他们就住在我们家。那时候姥姥一个人没结婚,年轻时的姥姥还挺漂亮,邻居们就有风言风语,传她和李队长的闲话,之后李队长只能搬走。工作队平时在邮电局吃饭,姥姥听说邮电局要招人烧火做饭,就让外婆去,这样,外婆才到了邮电局,成了正式工。
(我问老妈:外婆打过你吗?)
以前家里养了鸡,散放在家附近。有一天,外婆叫我去把鸡用鸡笼带回来,我找鸡找到很晚,回去被外婆姥姥骂,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躲在附近车衣房外的大柱子后。我看到他们叫来街坊邻居一起去找,到处喊。后来我被一个邻居发现了,就有人教外婆把我绑在桌椅腿那里,也就这次。
外婆永远不变的发型和微倾的身体是我童年最深的记忆
我还想起了一件事:你在广州工作的时候,我们带外婆去看你。要坐火车就要先到韶关。坐汽车去韶关的路上经过周田,我和外婆开玩笑说:“这是你家哦,你去找找你爸妈吧?看看你家还有什么人?”外婆没出声,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
到了韶关火车站,买火车票的时候,我让外婆等在队伍里,不要走,我去旁边窗口看看。结果我一走,外婆马上跟着我,我后来回想,估计是外婆怕我不要她,把她抛弃在火车站。也许是幼年被卖过,留下了阴影,内心生怕再被抛弃。(注:不过我觉得,也有可能是外婆从没自己到过外地,人生地不熟害怕也正常)
那次在广州,我们买了个12元的雪糕给外婆吃,她吃完后一听价格,气得要命,直骂“造恶啊”(作孽),心疼钱,因为这件事骂了我们好久。
你外婆特别的省,这几年她老了很多,我们要给她请保姆,一开始她坚决不同意。结果有一次,她一个人走到阳台,在阳台摔了一跤,又爬不起来,就这样一个人在阳台待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舅舅去才发现。
我听了这事,心里特别难过,都不知道这一个夜晚外婆是怎么过来的,还好不是冬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后来请了保姆,2000元一个月,我们骗外婆说200,她还觉得不舍得。以前她自己做饭的时候,煮一小锅红烧肉,就能吃一个礼拜。我们过去吃饭,米饭经常煮多,她就下一顿、下下顿吃剩饭。家里什么电器也不肯买,冰箱、微波炉什么的都是我们买的。
当年我和你爸结婚,外婆就说:“这么远啊!以后想见都见不到了。就这么一个女儿,嫁那么远。”如今真的应验了这句话,外婆老了我都不能在身边照顾她,唉……
我在广州工作的时候,老爸老妈带着外婆来看我,顺便带她逛逛广州。据表妹说,她提起到这事还是很高兴的,觉得自己也是去过省城的人了。
来广州的那次,大家都怕我自己胡乱吃东西,没营养,于是一起给我包了一大堆饺子,放冰箱冷冻层让我慢慢吃。
4
(以下是表妹——外婆孙女的口述)
我印象最深的是,奶奶从小就和我说,小时候很穷,“好跌苦”(悲惨、可怜的意思)。我从小感觉奶奶就很能吃苦。感觉她这辈子就没过过好日子。
奶奶从小就对我很好,虽说当年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实际对我完全没有。小时候她总是给我钱,隔一两天两三天就给我一次,一毛两毛五毛,那时候我就特别开心,虽然也不买什么。我把这些钱存起来,我记得特别清楚,我把钱放在当时一个民族包里,等攒到5元的时候,觉得真是一笔巨款了。
奶奶那时特别疼我,对我很心软。吃饭前如果我想吃饼干,她虽然嘴上说着“要吃饭了,别吃了”,但是还是不忍拒绝我。如果带我上街,看到什么好玩的,只要不是很贵的,她都会主动问我要不要,给我买气球,买糖果,我就会很开心。
我还记得小时候,外婆亲手给我做了一个木耙子。用一根棍子插到一块木板上,很简单,也没有齿,但是我那时候就特别喜欢这个东西,每次回去都用它耙各种东西。
我以前养了一只狗,是那种小小的白色的狗。养了几个月后,家里搬家,我妈不愿意再养了,她有洁癖,就把狗送到奶奶家。奶奶一方面骂很麻烦,让我们赶紧送走,一方面却对狗很好。她会带狗去河堤散步,平时也会买火腿肠给狗吃。她把火腿肠切成一小粒一小粒,你能看出她很用心,然后把火腿肠粒和米饭拌在一起给狗吃,结果小狗只把火腿肠吃了,把米饭剩下了。奶奶就罚它,下一顿没给它吃的,小狗只能乖乖把米饭吃了。几个月后要把小狗送走了,奶奶特意去市场买了鸡翅尖给它吃,还和小狗说:这是最后一餐了,吃饱点啊!
(我妈补充:因为狗要跑,特别是带出去的时候,你外婆腿不好,又怕狗跑丢了,就拼命一瘸一拐跟着,跟得累死了。确实没办法养)
在我印象中,奶奶特别善良。奶奶和姥姥当年还住在河边街的时候,一楼的门面都租给别人,做裁缝店。最后租的一户人家姓赖,他们一家四口,特别的穷。门店用来做生意,里面一间几乎没什么东西,四个人挤在一个木板床上睡觉。奶奶看他们家很可怜,有什么好吃的,还会让我给他们送去一些,特别是他们家的那个小男孩,奶奶会时不时给他些吃的。有时候他们房租交不起,外婆也不为难他们,就说下个月再说,也从来不会催他们。他们这家租了很久,直到房子拆迁,奶奶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后,过年过节他们还会带了东西来看奶奶。到现在,我爸还和赖师傅有联系。
我大学毕业那几年,奶奶搬到一栋老式楼居住,没有电梯。虽然只是二楼,但是那个时候外婆的腰腿已经不大好了,一开始下楼还能人倒着,扶着扶手一格格下,到后来自己已经下不了了,就只能天天一个人呆在家里,就像住牢笼一样。我每次回去都会和我爸妈吵架,大部分都是因为外婆的事,我觉得他们对外婆不够好,陪伴太少。后来直到奶奶搬到现在住的新房,有了电梯、她又做了白内障手术,能看到东西了,才感觉她的心情好些了。
我那时候经常回来,五一国庆还有过年都会回来,基本不会去旅游。回来每天都来看奶奶,觉得她很可怜。我一般午饭后过去,坐到晚饭前离开。离开的时候,就看到她一直扒在阳台的栏杆那里目送我,眼巴巴看着我走,一直到看不到为止。而且她特别记得日期,知道我什么时候要回来,她就会算着,这样让我也很有压力。直到2020年后她开始犯老年痴呆症,记不得我了,我倒感觉松一口气。
奶奶总和我说,要勤奋读书,要努力赚钱,要“存到钱来”。可能是小时候苦怕了穷怕了,她特别的节省。以前奶奶住的二楼那个房子背阴,没有阳光,每次我去看她,家里都是黑漆漆,她就一个人坐在家里,灯也不舍得开。到了晚上,也只开一盏很暗的小灯。只有我来了才开大灯,我一走马上就把灯关了。前几年有一次保姆带她去剪头发,要十元,外婆还觉得很贵很贵。
姥姥当年去世,我记得奶奶走在送葬队伍里,两边有人扶着她,她哭得特别大声,特别伤心。
2006年,在暂住租的房子,外婆总是会搬张椅子坐在门口,看人来人往,这样不会那么无聊、孤单。
这里很多留守的老人,有时候,大家会聚到一起聊天,打发时间。
外婆的午餐
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外婆都是这样独自一人生活,守着姥姥。
租的房子条件很差。外婆的腿不好,烧饭菜的时候,她总是要搬张椅子坐下。
5
2023年的1月,疫情三年,终于可以回始兴了。三年没见,外婆一下老了很多。以前还能撑着单拐行走,现在只能扶着助行器走一小会,很多时候只能坐在轮椅上。
舅舅拉着刚睡起来的老祖母,问她,快看看谁来了?!
平时照顾外婆的保姆回家过年了,这几天照顾外婆的任务就交给我了。
舅舅交代我,这时候的外婆有点像小孩,她不愿意洗澡,你就事先和她拉好勾。但是我发现,外婆很听我的话,我和她说,她就乖乖配合了。
每天外婆就看着两个外孙对着小小屏幕不知道在干什么,她早已理解不了现代的一切。
看累了,外婆慢慢进入梦乡,在轮椅上打起了盹。
孩子们不会说客家话,和外婆很难沟通。他们用iPad录了我喊外婆起床的声音,在外婆该起床的时候,他们就会拿着录音到外婆床边反复大声播放。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好玩的游戏。
平时保姆在的时候,晚上是和外婆各睡一间房的。但是这时的外婆还能自己起身,扶着东西也能走几步,但是特别容易摔跤,此前已经摔过几次。我回去后,不放心,便和外婆一张床睡。夜里,只要外婆轻轻一动,要起床小便,我马上就会惊醒,赶紧爬起来帮她。我绝不能允许,在我照顾外婆的这几天,外婆出现摔倒的情况。
外婆的家里装有三个摄像头,可以让远在上海的老妈看看外婆的情况,一旦发生危险,也能及时发现。
也正是在观看监控的时候,老妈发现外婆在保姆在家的情况下,摔了不下三次。有一次保姆就在身边,完全是工作不细心疏忽导致的。2023年国庆前,外婆身体一度变得很差,老爸老妈赶紧回去照顾了一段时间,外婆好转很快,吃得又多又好,那时候,老妈乐观地以为,外婆还能再活两年。
没想到正是不久前外婆一次毫无搀扶的后仰摔,重重地倒在地上磕到后脑勺,导致了髋关节的错位(当时并未发现)。此后越来越严重,已经完全无法自己行走。老妈给我看过其中一次摔跤的视频,我看了一下就无法看下去,夜晚睡觉头脑里总是出现外婆摔倒的画面,没有亲人在身旁照顾,外婆就这样一次次行走在生死的边缘。可是,她的生命力又是那么的顽强,一次次挺过来。哪怕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不吃不喝的她,也撑了整整七天七夜。
也正是这几个摄影头,让总担心我不孝顺担心我照顾不好外婆的老妈,看到我对外婆的尽力,特意发了一条长短信来表扬我,说没有想到我愿意和外婆睡,感谢我对外婆的照顾。也许儿时的我过于调皮,又也许青年的我过于贪玩,总是让人显得担心,但是老妈不知道,离开家乡多年的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2023年1月22日,县政府前面的广场是过年期间县城最为热闹的地方之一,推着外婆来这里,让她感受一下过年的氛围。
外婆的一生,极尽善良,却又对自己极尽勤俭,一生总不愿麻烦别人,默默自己承受了一切。一辈子虽有过两次婚姻,却在人生大部分时光里只能和姥姥相依为命,此后更是孤独一人。她经历了最动荡的年代和最艰苦的岁月,却又在新生活改善后,渐渐老去无福享受。所以老妈每每想起这些,总是哽咽难以释怀。
但是我也安慰老妈,外婆的确一生艰苦,但是换一个角度想,她的儿子女儿还算平安顺利,在那样的年代,最后一个读了中专一个自学考到了大学本科,孙女外孙女也都考上了大学。全家人平安健康,工作也没让她操过心,虽不富裕,倒也小康。也没有发生过特别糟糕的事故。大家也都对外婆不错,都念着她的好,她的善良。她会安心的。陪伴了我四十多年的外婆,我想她只是和我挥了挥手,从前是我要出远门,如今是外婆要远行,总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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