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余晟以为（ID：yurii-says），作者：余晟

996.ICU，大家都看到了。诞生一天，到现在为止已经有4万8千star。

这让我想起鲁迅先生的名句：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鲁迅

回想十多年前我刚工作的时候，根本还没有996的说法，那时候不少人羡慕“大公司不用打卡”。但身为刚入行的年轻程序员，我们的想法很简单：“老家伙们凭什么不干那么多活又过得那么好？这个行业应该是公平的，我们有精力，我们有意愿，未来应该是我们的。”

那时候别说自愿加班、通宵都是家常便饭，赶上项目不忙，周六周日也无处可去，不是捧上一本专业书去大学自习室学习，就是在公司敲代码，沉醉其中，乐此不彼。虽然没有“996”的说法，但不抗拒“996”的安排，也有面对“996”的精神。

什么时候我对“996”的看法变了呢？我记得的有两个主要事件。

第一是前些年，两三年时间里连续有亲人逝世。

我亲眼目睹了病房里的煎熬，真切记得亲人逝世的情景，全程参与了火化出殡的仪式。人生的变故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根本轮不到你质疑反思，不幸就已经降临。我惊奇发现，对大多数人来说，在“活下去”的念头面前，之前光鲜亮丽时候许下的关于生活的各种壮丽誓言，可以在瞬间轻易化为齑粉。这时候再看“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拼搏”、“不奋斗的人生一天也不值得过”的论调，你丝毫感觉不到刺激、振奋，只留下荒谬和苦涩。

以前，因为逝世的亲属享受离休待遇，医疗费用上基本没有什么压力，所以“进ICU”对我来说只意味着探望变难了。后来我才知道，其它大多数人，包括我自己在内，是不可能享受这种待遇的。先不说”进ICU“能不能挽救，单纯“进ICU”，就已经在宣示大多数家庭承受不起的重担了。

有朋友说：“别看‘三观’云云平时说的天花乱坠，医院才是真正能改造人三观的地方。”诚哉斯言。

忘了说，每到这种时候，大肆鼓噪“996”的力量多半会选择悄悄隐去。少数公司能良心发现，给予一定的人道主义援助，已经非常可贵了。

第二是与外国朋友的聊天。

近些年，各种“坑员工”的故事层出不穷，如果公司确实经营不好，大家有难同当也无可厚非，但有不少情况分明是公司经营良好，这时候资方仍然选择坑害员工。和外国朋友聊天的时候，我说起这些故事，他们听得目瞪口呆，连忙问“怎么可以这样？”、“怎么会这样？”。

不要说“外国的月亮就一定圆”，起码，在最早的三大门户、然后到BAT的时代里，大家的玩法是相对规范，员工的权益是相对有保障的。好玩的是，约束少了，某些人的心思就暴露出来了。

好玩的是，每次某些公司出现问题，总能看到员工在网上挺身而出，维护公司利益：“别跟我讲道德，公司的目的就是利益最大化，为什么要讲道德？” ——如果连基本的道德都不愿意讨论，又凭什么相信自己“该得的一定会得到”呢？

聊天时，我们也讨论起996的安排，有个外国朋友说了句话给我印象特别深：

这样工作的话，只能说明你们的老板要的是laborer，不是worker。

有道词典的配图堪称神准 :)

认真想想，许多时候也确实如此。

我想大部分人都有过这种经历：如果项目价值真的是自己认同的，目标真的是自己想争取的，无论怎么加班、连续作战，别说996，就算997，也觉得不过瘾，总想着多做一点，再快一点。

但许多时候，加班纯粹变成了无聊的重复劳动，效率极低。实话说，IT行业的“四拍子”现象（一拍脑瓜“想好了”，一拍胸脯“我负责”，一拍大腿“哎呀坏了”，一拍屁股走了）一点也不罕见。还有不少项目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开发，结果根本轮不到上线就已经下马，最后说辞却是“要勇敢拥抱变化”、“要保持备战状态”。如果你身处其间，如果你亲身经历，你会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什么“脑力劳动者”，纯粹是“劳动力”。

所以你现在问我，对996.ICU有什么看法？我觉得，这是好事。

随着年龄增长，我已经日益认识到，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不是靠什么精巧理论、复杂公式计算出来的，靠实力博弈出来的结果才最合理。

一款手机到底要卖多少钱？不是制造商用天花乱坠的理由能支撑的。买的人多，自然就能撑得起价钱；买的人少，高价的说服力自然就下降。

浏览器市场到底怎样才是合理？Chrome、Firefox、Safari各自应该占多少比重？这不是科学研究能决定的，是靠功能特性、服务质量、消费者偏好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决定的。

同样的道理，程序员到底要不要制度性996，制度性996应当有怎样的待遇？这也不是几个所谓“掌握智慧”的老板能拍板决定的，而是劳资双方博弈的结果，只要这种博弈是有明确规则可循的，一般都不会走极端。

现实已经反复证明，劳方多一点话语权，并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不信你看看那些“走出去”的企业，不都在介绍自己慢慢学会了“按当地的游戏规则来办事”吗？即便是走得不成功的那些，原因也不单纯是让劳方发出了声音吧？

如果你很享受996的工作，那应当恭喜你，人生活得有意义。如果你觉得996让你痛苦不堪，耽误了你追求更有意思的生活，即便暂时无法摆脱，也不妨大声说出来——人只能活一辈子，浪费年轻的大好时光，备受煎熬，只为了维持某种其他人希望看到的状态，何苦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余晟以为（ID：yurii-says），作者：余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