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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高速运转,她们正投身其中。生于1989~2001的某一年,她们以一种“新”的方式塑造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在被彻底地社会化之前,她们用仍留存着少年感的方式,在社会偏见、营销糖衣炮弹和自身困境中劈出了条自己的路子,重塑着社会对女性的认识。
当去年10月,虎嗅首席评论员伯通在追溯中国女性问题根源时发出“谁给她出的题那么难?”一问后,我们曾陆续看到了女足队员王霜、身处漩涡的弦子麦烧、歌手曾轶可等新女性的故事。2019,新女性的故事继续,女权在键盘,她们活生生。
今天呈现的故事关于一位单口喜剧演员,她是小鹿。
史无前例,她竟然在开放麦(任何人都可以参与的免费单口喜剧表演)现场忘词了。还不止一次。
为了新段子能赶上当天的演出,她连晚饭都没吃。到了现场,饥饿和忐忑的双重夹击让她手脚冰凉。之后,她就对着现场爆满的观众,开始了成为单口喜剧演员以来,最差的一次单口喜剧演出:
磕磕绊绊、顺序颠倒、情绪脱节,现场观众尴尬的表情告诉她,这场演出失败了。
终于撑到结束,她就在剧场外的马路上,抱着头蹲下,拍了照片以示“无地自容”。
这一幕并不出现在美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里,而是发生在单口喜剧演员小鹿身上。
图片来自豆瓣
小鹿之于北京,还没有麦瑟尔夫人之于纽约上西区那么出名。
听到这个名字,你可能以为是粉丝对鹿晗的昵称;是播出了25年的央视节目《动画城》的主持人;抑或是漫画《尸兄》里的一个角色。
小鹿也没有麦瑟尔夫人即兴说段子的本领。酒精是个机关。只要麦瑟尔夫人喝醉,就可以打开上帝早就在她脑子里建造好的通道,按照天赋指引,所向披靡。
小鹿不行。新段子熬夜写好,醒来就可能发现不好笑。上场前喝酒是不可能的。只能在角落里一遍遍默词、开嗓。上台了,观众也不一定买账,他们可能会出现——突然放空、表情茫然、全程玩手机、笑声根本不在笑点上之类千奇百怪的反应。
但和麦瑟尔夫人一样,小鹿不扮丑、不哗众取宠,只想漂漂亮亮地逗笑你。我可以保证,不管给出多少对照组,云南姑娘小鹿都是更独一无二的那个。
“你昨晚真棒”
“你昨晚真棒”——这个略显暧昧的句子,是小鹿在演出结束后最常收到的评价。
这个城市装着两千万人和他们的痛苦、失落、彷徨。暮色四合,有人加班,有人约会,也有人选择乘着夜色,钻进胡同里的某个小剧场,用笑声当作结界,把那些负面的情绪隔绝在外。哪怕,只是短暂的1~2小时。
小鹿,就是那个不断制造结界的人。
她喜欢舞台,享受一个人、一只麦克风,逗笑全场100个人的成就感。在小鹿的微博里检索“开心”两个字,多半和演出效果有关。
尽管《今晚80后脱口秀》最早立项的时候被批评是“中国人坐在家里想象的脱口秀”,但它开创了向段子手付费征稿的先河,推动整个行业开始尊重原创。而此前,所有的电视节目都不生产快乐,只是网络笑话的搬运工。
其实节目“收段子”的过程和收书、收家具别无二致,总共分三步:看品相、定价格、给钱。节目组的员工会把写好的段子念出来,按质量分成三六九等,在现场支付单条稿费。“那是当场发现金啊!”小鹿说到这,眼睛立刻被人民币点亮。
小鹿写的段子入选率极高,一天之内就被选中了10条,现场拿到2000多块钱。而她来北京参加北京脱口秀俱乐部组织为期两天的培训,也就花了1500。“我就想,这钱很快就能挣回来嘛。”她说。
那时小鹿还不知道,加入这个行业,就是从白手起家到一贫如洗的过程。
2017年1月,小鹿辞去了律师的工作,全职加入石老板(本名石介甫)创立的“单立人喜剧俱乐部”。尽管这已经是脱口秀产业的一线公司,但演员还是完全没法靠演出养活自己。
开放麦没有收入,商演基本是在小剧场,规模只有100人左右,收入也很微薄。最艰难的时候,刨除场地费,一个演员一晚上就能分十几块,刚够一个煎饼的价钱。
笑果文化出品的《吐槽大会》火了之后,行业情况慢慢好起来,单立人俱乐部也拿到了优酷千万级别的A轮融资。
但演出还是不怎么赚钱。按一周最多3个商演,每场300元收入计算,一个月进账3600元。这样的收入,在北京连房租都付不起。小鹿不得不干点别的帮衬一下,有时候是给其他项目做编剧,有时候是上《恕我直言》等网综的通告。“现在一个月的收入,大概是我做律师收入的三分之一。”小鹿说。
她至今没有告诉父母自己辞职的事情,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赚得比从前少很多。“在这个社会,如果你挣不来什么钱,就很难说服别人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
2015年,小鹿刚刚开始北漂的时候给自己定下了一个三五计划:
三年内,我自己很快乐+我很能挣钱;五年内,我能让很多人快乐+我能用我挣的钱,帮助想帮助的人。
几年过去,28岁的小鹿起码可以在第一项打勾——她很快乐。但这并不是一个单口喜剧演员的全部,故事的B面,是小鹿的不忿和敏感。
鹿见不平
小鹿停下来,松开手,把自行车往老奶奶身上一推。对方不依不饶要求赔钱、去医院、打官司的声音正回荡在夜晚的小巷子里。她现在只想立刻离开这个现场。
一个碰瓷现场。
当时的小鹿只是个中学生,晚自习下课,推着自行车往家走。车把不小心蹭到了一个老人,对方立刻发作,说自己受伤了。对法律毫无概念的学生,一听说要上法院被吓得呆住。只好说:“既然是这个车碰了你,那你跟这辆车算账吧。”
回到家,她就被家人数落了一顿。那是辆新车,妈妈花了400元。这个数字,直到今天她都记得很清楚。
从那之后,读法律就是小鹿唯一的志愿。她在高考志愿表上的每一行都写了法律。最终,小鹿如愿以偿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的硕士。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捍卫自己尊严和权利的方式。
如果不是在网上看到招募单口喜剧学员的信息,她八成已经是法律女博士了。这又是另一种反叛——“如果我当上了女博士,成为’第三种人’了,以后我不管干什么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了。”
2015年,在成为一名全职律师之后,她立刻发现这个职业并不适合自己。因为律师往往代表的不是正义,而是利益,当事人的利益。
在一些离婚案里,她不得不说服自己替一些当事人低自尊地抢夺不该属于他们的钱、房子。“有的律师可能认为达成了当事人不合理的诉求,多分钱,就能证明自己更厉害。”小鹿说,“我认为不是这样。跟钱比起来,体面、正当的活着更重要。”她在说体面这两个字的时候,格外用力。
同时,也有一些同学朋友找到她,希望能得到一些钻法律空子的捷径。最近惹火她的提问是——怎样才能既不用归还贷款,又不用负法律责任。
小鹿对自己的标准同样严格。一年前,她重看黄阿丽(Ali Wong)第一个专场《Baby Cobra》,发现专场表演的内容和黄阿丽的段子撞了。行业里管这个叫撞梗(套用他人的逻辑)。尽管她并没有抄袭,可因为黄阿丽演出视频发布在前,小鹿还是决定删除这段内容。
段子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喜剧演员的各个侧面。有人的段子颓丧、有的蔫坏,小鹿的段子里有充盈的正义感——她调侃不道德的老人、缺乏职业素养的妇科医生、没有丝毫艺能的选秀偶像......这个名单还在加长。“鹿见不平”是她第二个专场的名字,就是取了“路见不平”的谐音。她想,在安全的范围内,路见不平,如果不能拔刀相助,起码也得一声吼。
朝深渊里丢块糖
她有引以为傲的事业。小鹿产量极高,几年时间内,个人专场就开到了第二个。她的敏感、过人的记忆力、行动力成就了这一切;
她有一个贴心的澳大利亚男友,比她小五岁,昵称是汤包。
她有幸福的家庭,爱自己的父母、哥哥、爷爷奶奶。
作为女性,她已经足够幸运。
但实际上,她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家庭。女性在小家庭里所处的劣势地位,她很早就察觉到了。爷爷奶奶重男轻女,一向都疼哥哥多过自己。在小鹿的印象里,童年时代很少被爷爷拥抱、夸奖,而哥哥正相反。过年回家,奶奶郑重其事地说:快给我和我几个孙子拍张照片。小鹿也暗暗想,为什么从来不喊孙女一起。
当然,这种微妙的不平衡最后都变成了自嘲的笑料:“确实,我小时候长得太丑了。”
父母对她最大的期望和传统家庭对女儿的要求别无二致,投射到小鹿身上就是:回老家当个法官,早日结婚生子。她交了一个外国男友,父母起初也坚决反对。理由包括不限于——蓝眼睛看着太吓人了,外国人说话听不懂,名字也不会念。
而在职场上,即便单口喜剧行业完全以笑点和段子质量作为评判标准,但对女性的刻板印象依然存在。这真切的给小鹿带来了困扰。众所周知,大部分演员的段子都来自亲身经历和观察。而当小鹿把妇科求医经历写成段子之后,就被同行评价为“女性视角”。
“这只是一个人的视角,为什么一定要指出是女性。我难道可以说自己如何医治睾丸癌吗?”小鹿反问。
结束对小鹿的采访,我感受到另一种女性力量。显然,事业、家庭都没有给小鹿额外的安全感,她用写段子的方式,向世界输出一种程序。所有的失落、掣肘、焦头烂额输入之后,都能转换成诙谐和欢乐。
小鹿曾经在微博里写:每个人的人生,走近了看,都是深渊。
但我知道,她想做一个时不时朝深渊里丢块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