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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采写:汁儿,配图:受访者提供,头图来自:李亚楠
在上班、下班、回家之外,还有一种日常是去机场、出国、回国。2016年辞职后,自由摄影师李亚楠一直过着后一种生活,他一次又一次地前往中东,在阿富汗、叙利亚、伊朗等国家留下自己的足迹,他习惯于寻找地球上的边缘地带,想要通过自由行走,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李亚楠摄于阿富汗
李亚楠见过塔利班在阿富汗上台后为庆祝胜利燃放的烟花,见过伊斯兰国投降时刻个体的渺小,也在语言不通的偏僻村庄,为买一个牛肉汉堡向店主学动物叫。中东不是他唯一的目的地,但在那里,世界开始在他心里有了形状。
李亚楠将这些经历记录在播客《禁止携带》里,这个播客的名字,来自于阿富汗随处可见的标语,本意是禁止携带枪支。李亚楠的旅途也游走在复杂与未知的边缘,见过更多的角落后,他反而变得平淡,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运行规则,为了维护平衡,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
虽然冲突与动荡永远存在,但正常生活会像野草一样铺满。李亚楠见到一个个具体的人为了活下去所做的努力,也以自己为单位感受着不同文明的褶皱。去年在非洲,马赛人为他戴上了一副传统手串,因为没有松紧带,想要摘下来只能剪掉,他就这么戴到了现在。
与李亚楠的对话过程中,你会发现,旅行是有必要的,跨越国别和种族的交流是令人愉悦的,热爱这个世界是有可能的——只要你愿意接触它。在难以预料未来命运的当下,这些视角或许格外珍贵。
以下是李亚楠的讲述。
世界的运行规则
去年年末的时候,我去了西非旅游。之前我去过好几次摩洛哥,但这回是我第一次深入西非。我去了毛里塔尼亚、塞内加尔,它们是挨着的,塞内加尔算是一个热带雨林和沙漠之间的过渡地带,再往南走可以见到真正的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是红土地的场景了。
西非是我下一步很想去的,也是全世界比较难去的地方。它不算安全,还有各种传染病,疟疾、脑膜炎……通过蚊虫叮咬就能传播,基建也比较差,不会住的很好。体力上的苦我没什么问题,就是有时候会发愁怎么拍照,遇到没电的环境,充不上电,就拍不到照片,风沙又大,对数码相机有不小的影响。
那里是美丽又危险的综合体,但它的丰富性很吸引我。
毛里塔尼亚的一名妇女
开始出国旅行的早期,我主要去的是中东,因为离中国比较近,签证也不是很难办。而且那会儿我也穷,去太远的地方,对钱和体力的要求高,中东相对来说好一点。
年轻的时候,我觉得中东很酷,也比较虚荣,能去战地拍摄就更酷了。但是后面去的次数多了,对这片地区的了解变多,慢慢去掉这一层虚荣,会发现中东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通过中东,我才有了这个世界很丰富的真实体感。
虽然听起来,中东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战争,但它和非洲、拉美不一样,非洲和拉美的危险很容易降临在个人身上,可能会被窃匪抢劫。在中东,个人涉及的危险反而没有那么强烈,中东有些地方尤其是保守的地区,抢劫和偷盗行为很少,因为一旦被逮到,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基本上只要不去前线,去其他地方都是畅通无阻的。伊拉克有一座古城叫乌尔,那里的月亮神金字塔有7000多年的历史。我去的时候,周围一棵树也没有,也几乎没有人,天气非常炎热,可能有50度,相机是金属外壳,能把我的手烫红。地上散落着很多陶片,那些都是几千年的古迹,一个当地的老头,弯下腰随便就捡起了一片。
叙利亚也有很多遗迹不需要买门票,可能因为我去的时候处于战时,没有人管它。阿富汗也一样,阿富汗唯一要钱的景点是巴米扬大佛,现在是塔利班在管理。
巴米扬大佛
中东有着各种各样的语言。伊朗说波斯语,阿富汗是达利语,达利语是波斯语的变种,不同地区之间还有着差别很大的方言。去到那些语言完全不通的地方,我会用肢体语言,人类的肢体语言是互通的。
有一次,我去了伊朗一个很偏远的小村子,有一家卖汉堡的店,我要去点餐,我们说各种词都没有办法听懂彼此在讲什么,那就学动物叫呗,牛是“哞”,然后你点点头,他知道要牛肉,羊是“咩”,你摆摆手,他知道不要羊肉。肢体语言是最有效的一种沟通方式。
后来,我又去了非洲、拉美这些地方,对世界丰富性的体会越来越深。世界上每一个地方都曾经诞生过了不起的文明,造成某一个地区当下贫穷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运气不好,或者因为懒之类的,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运行规则,为了维护平衡,它确实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
当你走过不一样的路,才能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看待世界的视角,知道这个星球上的人类是怎么生活的,而不只是站在某个时间点,或者是从自己很窄的视野去看待问题。我对世界各个地方感兴趣的原因也在此。
没有亲身经历过,就不会有很强的体感
我第一次出国去的并不是中东,而是越南。出师不利,在河内的出租车上被抢了一个iPad,当时很受挫,第二天就坐火车回国了。
我还挺胆小的,很怕抢劫之类的事,但又很想出去,我想出去拍照。我一直不算安分,上大学的时候天天在国内跑,基本上把国内的省都跑完了。我觉得不行,出国这件事不能让我受挫,后面心一横,大三实习挣了点钱,去了趟印度,结果在印度一毛钱都没丢,就又从印度去了尼泊尔,一路走了快两个月,慢慢地涨了一些经验。
上班之后,我很想去阿富汗,我崇拜的很多摄影师都拍过阿富汗。你作为年轻的摄影师,也不太知道怎么样把摄影的路走好,更为直接或者说更为简便的方式,就是去一些真正的现场。
我当时的公司每年有一个月的带薪年假,我就趁着这个时候出去拍照。但是我们的工资很低,我第一次用年假出国的钱都是跟老板借的,借了一万块。我去了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朗和亚美尼亚,但去伊朗和亚美尼亚完全是因为从阿富汗直接回国的机票太贵,得来回折腾。
我用那一次拍摄的照片参加了一个摄影比赛,获了奖,一下子还清了欠老板的钱。第二年年假,就去了约旦、黎巴嫩和巴基斯坦,那次是去找叙利亚难民,当时叙利亚难民是个问题。完成这项任务后,我又回到了巴基斯坦,因为前一年获奖的照片是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难民营拍的,我想回馈他们,就把那些照片洗出来,给了他们。但时间不太够了,没有去阿富汗。
第三年的年假,我只去了阿富汗。当时我在玛格南图片社的大师班学习,认识了两个同学,三个人胆子就变大了,我们一起结识了一些当地的人,渐渐地跟阿富汗熟悉起来。
2016年的冬天我辞职了,开始做自由摄影师,没见过冬天的阿富汗,就又去了一趟。这些年加起来,我一共去过6趟阿富汗。前政府时期五趟,塔利班上台一周年之后一趟。每一次去,都是一些奇怪的机缘。
伊拉克和叙利亚我也去过很多次。我去这些国家都是为了看看不同的时间点上它有什么变化,这几年中东变化很大,只有去到才能发现。刚开始我在这里会格外有一种参与历史的感觉,但现在比较平淡,因为世界各个地方都在发生很多事,比如俄乌冲突,也是在见证历史。我们可能看到比较多的坏事,但也有一些好事。不同的阶段发生不同的动荡,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在阿富汗,我没有真正赶上过任何一场爆炸,同时空不远处可能发生过,但没有亲身经历过,就不会有很强的体感。只有真正见到那些人的时候,才会有很强烈的感受。
等待伊斯兰国投降分子来临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觉得原来随军的日子会有那么无聊。我以为真正的战争前线每天会有大大小小的各种事情,其实并不是。
他们下午做的一件事,就是在荒地上,把皮卡车上的20毫米口径炮打开,射向远处荒废的房子,看谁打得准。炮弹落地后的声响巨大,我站在旁边,感觉耳膜要被穿破。
我没有坐过美军的悍马车,就跟旁边的哥们儿说,你能开车带我溜一圈儿吗?他就开车带着我走,车里面还放着重机枪底下盘着的那些子弹。
这是真实的战争场景,你一直在等待,上面一有任务来,就得马上过去。但在任务降临前,有很长一段未知的时间,你不知道这个任务什么时候下,大部分时候都是很无聊的状态,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网络,没有正常的生活设施,只能在战壕或者碉堡之类的环境里躲着,可能一两天都没有一个任务,只能一直待着,保持警觉。
直到伊斯兰国投降的时刻真正到来,我实打实地见到了恐怖分子倒在地上的样子,很虚弱。你看到那个人,会想到整个组织背后的东西,伊斯兰国是无可辩驳的极端恐怖组织。
正常的生活永远会铺满
打仗这件事,你看过后会觉得它挺默契的,只要不是自己寻死,非要往前线走。而且作为个人想去前线,要经过一堆检查站,没有特殊的批文,根本过不去。
2017年,我们在叙利亚大马士革一个酒店里的餐厅吃饭,突然看到远处腾起黑烟,几秒钟后,炮弹爆炸的声音就过来了。虽然能看到它,普通人想要到前线还是很难。我也感受过一次比较严重的声响,我们开车走到了离前线有点近的地方,树丛后面有一个炮台,它刚好发了一炮,那个重低音真的很响,还带着一点冲击波,任何音响都替代不了。
战争对当地居民的生活影响很大。叙利亚很多人都走了,阿富汗这些年也陆陆续续走了不少。但如果是打仗后也一直留在生活区的本地人,他们的生活是正常的。
在战争中,不管是面对开枪还是开炮的激烈场景,我总有一个感觉,这些地方的正常生活像野草一样,很坚韧,它永远要铺满。哪怕周围打得乱七八糟,只要有一个庇护所一样的空间,正常的生活绝对会出现。因为人最简单的需求就是吃饭和睡觉,即便在战时,即便生活很烂,该拿馕饼还是会拿,该喝水还是会喝。这些东西还是会在。
战争结束后,很多人会选择回来,哪怕只能住在被炸毁的、没有被修复的楼里,他们会让生活尽可能地回归到原来的状态之下。
对此我自己也有过体感。有一次,我们要经过的地方有塔利班(巴基斯坦的塔利班简称巴塔,他们更残暴一些),巴基斯坦的武装护卫要保护我们的安全,在通过那片区域的时候,大巴车停留了24个小时,起初听到巴塔的消息我还比较紧张,后面再听到,我满脑子只能想到吃一点东西和睡觉。我觉得战时普通人的生活也是一样的,饿意和困意都袭来的时候,生活会非常坚韧。
还有很多跟当地人有交集的小事。我每次去都会跟当地人接触,有工作需要采访的时刻,也有旅途中的闲聊,有点数不过来。但有一个经历,我印象很深,还是在2017年的大马士革,那会儿那里还在打仗。
大马士革有很多酒吧,地下酒吧基本都在城东,城东又是离战场更近一点的地方。我们跟线人和他的朋友们在一家酒吧聊天,每个人限量两杯酒(我当时很意外叙利亚还能喝到酒,2019年再去叙利亚,已经不限量了)。
只要聊跟生活无关的东西,比如艺术,他们都特别健谈,聊得非常好,但一旦问到现在的生活,比如你下一步想干什么,大家立马陷入沉默。战争正在持续,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一谈现实生活,他们会非常绝望。
酒局结束后,我来到地面上,对面是一片古罗马遗迹,有很多古罗马的柱子,有的还立着,有的已经倒了下来,好多年轻人坐在倒下来的柱子上,沉默地拿着一瓶酒喝。
这个场景几乎跟罗马一模一样,罗马斗兽场下面也有一条酒吧街,街上也有这些破碎的柱子,当地年轻人也是拿着酒瓶子在街头喝酒抽烟。但两拨人的生活状态完全不一样,差别很大。这种平凡的生活冲撞感在叙利亚非常常见。
见过这些所谓的边缘地带后,我会把它理解成难以到达,信息量很少,或者说有着巨大信息差的地方。现在的人往往活在新闻标题的世界里,很多人对中东的理解都是今天爆炸,明天空袭,但这里的真实感受太不一样了,不是说它没有新闻里的那一面,而是它要比那些描述丰富、立体得多。
我还爱着这个世界
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地球上不一样的文明和具体的人之后,我反而能够更加平淡地对待世界了。
去年那会儿我刚回国,住在崇文门附近,胡同口很多大爷大妈在唠嗑。我一下子就能想到米兰的朋友家,他家楼下有卖冰淇淋的,还有一家很好的披萨店,当地的老头老太太也是每天坐在那里唠嗑喝咖啡,一坐一下午。
看到的东西多了,能对比的东西也多了,这个世界会变宏观,你能抽离开来,以一个第三者的视角去看待眼前发生的一切。
以前我会有很多想要争取的东西,内心很着急,摄影师这个圈子有明里暗里的竞争,有的人可能去过100多个国家,你觉得人家很厉害。但是我发现自己走过这些地方,用一种自我的方式去观察之后,会放下执念,除了拍照这件事我还是很较真,其他事情都变得平和。这个状态很舒服。
我在南美洲的时候,发出过好几次感慨,就是活着真好啊。你只要活着,就能去很多地方,看到更多的东西,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会不一样。
2018年和2019年,是我出国频率最高的两年,活儿特别多,那个时候看世界的方式就像是一只狮子,可以到处捕猎,到2020年戛然而止,我有点不习惯,但还是得想办法做些事情,毕竟是个摄影师,我就去跑代驾,在代驾期间写了些非虚构的观察并且拍了些照片。
2022年4月底,因为工作,我去了古巴、美国和摩洛哥。拍摄结束后,我开始了自己的行程,从摩洛哥出发,去了卡塔尔、土耳其,接着前往欧洲大陆,一直到芬兰和挪威,中途又回到中东,最后以南美洲收尾,还在阿根廷意外偶遇了世界杯决赛。
疫情对世界的改变很大,通货膨胀,物价上涨,机票和酒店变得很贵。但也有好的变化,可能与互联网的发展有关,比如我这次去哥伦比亚麦德林的贫民窟,还有非洲的贫民窟,那些地方以前不算安全,贩毒、贩卖枪支的很多,但现在年轻人更愿意做网红,拍视频上传到油管上,比火拼安全。帮派成员少了,帮派之间的斗争也少了。
互联网渗透了很多地方,过去我们认为很危险、参差不齐的东西,被拉平了许多。肯尼亚是全球最大的论文代写国家,在家里用ChatGPT写论文,挣的比卖毒品还多,又没生命危险,不用打打杀杀。在互联网的影响下,原本混乱的地方或许正变得平和。
那次旅行,我还自驾去了好几个国境线,我看到俄乌和欧洲之间的国境线,大巴车还是很正常地在两个国家间穿梭。在芬兰,我离俄罗斯界碑非常近,就一米了,结果回来的路上被芬兰警察给抓了,他说,你离边界太近了,我们要对你进行罚款。
我问他怎么罚?他说按你的收入来罚,我说自己在这里没有收入,人家说那你就写个时薪为零,我们按照芬兰最低时薪对你进行罚款。芬兰的最低时薪是14欧,一天工作6小时,最后罚了我84欧元。他们没有为难我,人与人之间和谐友善的感觉很奇妙。
这11个月的旅途,给了我很多正向的反馈,不断地走,不断地获得信息的回馈,我会对这个世界更有热情。接触的现实越多,反而越少怀疑自己活着的意义,你不得不跟这个世界打交道,触碰的深了,很多东西你会觉得无所谓,不会产生被拖耗或者是困住的感觉。
在外面,我不太会代入个人主观的身份,大家都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不管你是哪里人,你说你的故事就好了,我也会说我的故事。
土耳其和叙利亚边界,铁丝网后面是叙利亚,MAYIN标志表明这是一个雷区
我还对世界有着很多好奇,好奇世界的变化和走向,未来,我们的生活会被怎样影响到呢?我不太会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厌倦,因为我最感兴趣的是拍照,这是支撑我活着的原动力,可能有一天,我拍照的欲望降低,所有的事情不再围绕着摄影,那么我去的国家会越来越少,甚至会找个地方安逸地养老。
那个状态我暂时想象不到,可能某一天会突然到来。起码现在,我还爱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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