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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Figure记录了一群距离死亡最近的人的故事。辣椒、亮子、杨平、大成……他们不断抹平重刑犯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以殡葬师的身份生活下去,努力赢得尊敬和体面。他们是一群向往美好生活的普通人,赚更多的钱,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在怀念逝者的日子里,祝愿所有人继续幸福地生活下去。
辣椒:“妈妈送你去天国” 殡葬连锁店殡葬师,曾因开枪致人重伤入狱
杨平:“妈妈送你去天国” 殡葬连锁店殡葬师,曾因持刀杀人入狱
亮子:“妈妈送你去天国” 殡葬连锁店殡葬师,未成年时打群架致人死亡入狱
大成:“妈妈送你去天国” 殡葬连锁店殡葬师学徒,曾因报复性杀人入狱
杨平不会料想到,一把宰羊刀会彻底改变他这样一个老实农民的命运。
2019年农历春节前几天,他刚刚完成一场葬礼,回到殡仪店,收拾着仪式用剩的器具。出狱后,这位重刑刑释人员成为了一名殡葬师。早上,他和死者家属一起站在遗体送别室里。在仪式之前,杨平小声跟家属说明流程,接着所有人一起把目光转向平躺着的逝者。
杨平回忆起23年前,那个司机倒在地上挣扎,自己手里的刀还流着血。后来在看守所,他听说那个人死了。
偶然和命运
“命,反正也就是命。”杨平回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似乎命运的手已经摆布好了每一步。
那天,杨平要去赶集。出门前,父亲跟他说今年的羊不好卖,倒不如把羊杀了卖肉,管它贵贱总能卖出去。
从市集回家的路上,杨平骑着自行车,那把买来宰羊的刀躺在车筐边缘。新刀还没有开刃,用草纸随意包着。
一瞬间,杨平的车子突然失去平衡,连同他的身体一起跌倒在地。不远处,一辆汽车伴随着刹车的声音,猛地停了下来。
这起意外事故是如何发生的已经无法查究。杨平本能地扶起自行车,拾起掉在土里的物件和食物。与此同时,自觉晦气的汽车司机从副驾驶位钻出来,查看完车辆的擦刮程度后,愤怒地走向杨平,嘴里是恶毒的脏话。杨平下意识望了一眼车筐,随后看着迎面来的男人,将方才听到不入耳的话换了几个词又骂了回去。
这场小型交通事故引起的冲突已经由口舌之快升级为拳脚之争。杨平之前的29年,做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和土地争、和老天争、和时运争,夺下一口粮食,养活父母妻儿。所有的生活经验都教导他,“不去惹事,但是别人想欺负我肯定不行”。
杨平已经无法回忆起握刀的细节。那场被他描述为“双方都无法让步的冲突”,由于宰羊刀的出现而失去了胜负的悬念。一同失去的,还有一个人的生命,以及杨平18年又193天的自由。
杨平
杨平说:“20多岁年轻气盛,经过这些年的教育,搁现在就不可能发生了。当初要是熊点跑了,哪有这些后续的事?”
他坐在工作的殡葬服务店里,说话间,脸上始终带着尴尬又难为情的笑,双手还是紧紧撑着腿,保持警惕。“也要分啥事,要是遇到你死我亡的状况,还是不能忍。”他补充道。
回归社会
2015年出狱后,杨平找工作很不顺利,有的地方根本不招收他,有的地方工作干不长。直到2018年,他在狱友辣椒的介绍下到“妈妈送你去天国”殡葬店做了一名殡葬师,生活才稳定下来。同在一家店的3位同事都曾在监狱服刑15年以上。按照量刑裁定,他们被统称为“重刑刑释人员”。
沈阳的3家“妈妈送你去天国”殡葬连锁店分别设在市里的大型医院附近,每家店固定配置1名“社会企业家”作为店面责任人,4名“重刑刑释人员”担任殡葬师。项目的发起人付广荣说:“他们的身份找工作太难了。”
“中国首家重刑刑释人员创业基地”的黄铜色牌匾挂在店里显眼的位置,辣椒和老婆小狮子、同事亮子、大成围坐在狭小的会客厅吃杀猪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赶回店里准备参加第二天殡葬培训的大成给大家带了家里的年猪。
“对象处得怎么样?”辣椒问媳妇小狮子为亮子介绍的女友。
“处着,就是人家父母看你的身份就不同意,心里不得劲。”亮子说起来有些沮丧。
“甭说对象,就咱这身份,找工作都碰过好多回壁。”大成端着碗的手因为情绪激动而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因为一场蓄意谋杀,他的右手留下了轻微的残疾,脸上还有一道从耳后横亘到头顶的疤,右眼受伤失明,现在装着一只假眼。
“没出来之前在里面想的可好了,出来什么不能干?实际上你想干点别的工作,步步是坎儿。”亮子出狱后,用在监狱里学到的手艺,在南方的一间服装厂负责熨烫。后来工厂生意衰落,老板拖欠工资跑路,他和工友只领到两千多元的象征性补偿款。
大成
“你说我在那里咬牙挺着出来了,20多年,现在回来了,为什么社会这么对咱们呢?”大成家人凑钱给他买的残疾人电动车被城管没收后,他再度失去生活来源。因为身体的残疾,大成需要长期服用多种药物控制病情。失去收入后,加重了父母的担子,这是让他最为愧疚的。
一场葬礼
当天晚上,辣椒媳妇小狮子的二姑去世了。接到电话的一行人驱车赶到二姑生前的小院,那里已经站满了人。小狮子哭做一团,辣椒和助手亮子熟练地从车里取出仪式所需要的物件,趁着遗体还未僵硬,在第一时间给逝者换上寿衣。
尽管时间紧迫,入殓环节也不能马虎。高浓度的白酒充分浸湿毛巾,从脸部开始,殡葬师需要隔着一层薄被完全地擦拭一遍逝者,净身。穿寿衣是有讲究的,衣服4层、裤子3层,总数算起来得是单数。鞋袜穿好后,还要用细细的红线固定住逝者的脚部和双手,放置于金色花纹的薄被上。装饰性的首饰和口金放置妥帖后,再盖上银色的缎面被单作为结束,俗称“铺金盖银”。
逝者安置妥当后,辣椒一边办理流程性事务,一边安抚家属的情绪。他的冷静中透着专业:“死是大事,咱心里得对得起良心,别糊弄人家。”
辣椒游走在家属之中,在等待遗体送去殡仪馆的间隙里彼此交换着香烟,沉默地吞吐。这个有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浑圆的肚腩和从容的神态泯于众人之中。出狱后的五年里,他至少从外形上融入了人群。
“至少得二十年,一个在监狱里待了15年以上的人,要彻底地融入社会,得二十年。”
这是一个无法考证的数据,但至少在出狱的年份上,辣椒和亮子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刚出狱一年的亮子在大部分时刻保持着沉默,自顾自地划手机,而敏锐地洞察着周围的事物。长期生存于天敌威慑下的小型动物,天生具备着求生的机敏。
亮子曾在一场亲戚的葬礼上,因为仗义执言被打破头。对方的手臂挥来之前,亮子本能地想做出还击的动作,又收回了手。事后,打人者因为有钱有势轻松逃脱惩罚。
二十年前,未成年的亮子在一场群架中致人死亡,他和其中一名同伴出逃东北,经历了两年的逃亡生活。这一次,他没有抵抗,也没有逃避。他知道,这已经不是他和辣椒生活的时代,拳头的力量失效了。
第二天,留在店里的辣椒和亮子为二姑的葬礼做准备,大成回家过年了。
赎罪之后
1993年,辣椒用一把“五连发”猎枪,夺走了一名警察的一只胳膊和两条腿,因为他侮辱了自己的母亲:“骂我可以,就是不能骂我妈。”
辣椒笃信“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原则,他认为自己理所应当被惩罚,并且在服刑完毕之后已经偿还了罪孽。
追溯这一原则,最早出现于《汉漠拉比法典》。“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公平。“人若故意损坏别人什么,就需要多倍地赔偿别人什么。而对于身体上的一些伤害只需要做到等量赔偿。”一只胳膊和两条腿,交换20-40岁之间的20年,这样是否就公平了,不得而知。
“刚进监狱的时候,就后悔了。”辣椒回忆起铁窗生涯,除了挨打,监狱里混着泥沙的饭菜也吃不习惯。十几年来,辣椒靠父母邮寄来的方便面和火腿肠改善伙食,以至于现在方便面和火腿肠成了他再难下咽的食物。
被高墙电网隔开的前半生里,他自称是“全家最上进的人”,靠开大货车积攒下的收入补贴家用,甚至在母亲拿不出钱为哥哥办婚礼的时候,拿出了2万元。出狱后的五年里,辣椒最早接触到殡葬行业,送走了1000多位逝者,连媳妇也是在工作中认识的。“以前不知道累,就是干活。现在47岁的人,能再干多少年呢?命苦。”
“时代不同了。”比辣椒小14岁的媳妇小狮子时常说起两人之间有代沟。不仅是对新鲜事物譬如手机软件的接受程度,还有辣椒奉行的20年前那一套生存法则。
东北人靠着义气和暴力为自己赢得一番事业的时代正在消失。出狱后辣椒因为打架进过几次派出所,他为人们吵个架都能报警的行为感到惊讶不已。在派出所,所长对他说:兄弟,这不是那个时代了。辣椒和他的同事们试图融入新的社会,被信息和科技主导的社会。他开始想攒钱买房。
辣椒和小狮子2018年结婚后,就蜗居在30平店面隔开的卧室里,逼仄的空间摆了一张高低床,柜子中挪开一条窄窄的道供人走路。辣椒决心两年内带着小狮子搬离工作的门店,用首付安一个自己的家。“市内的(房子)太贵了买不起,一平都万八千,咱买一平三四千块钱的,买个五六十平。”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辣椒需要每年比现在多完成20多个活。“刚出来的时候,有多少钱都花了,都没想攒钱,没这概念。”
年纪尚轻的小狮子好玩爱吃,平时两人的消遣就是带着小泰迪犬去附近散步,回来的时候,在街上买点媳妇爱吃的东西,一起回到几百米外的店里。“跟着我受苦,守着殡葬这个活,哪都不能去。”
葬礼结束之后,辣椒的老丈人打来电话。他准备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让夫妇两人搬去家里住。“这谁能要啊!当时,我们结婚,小狮子家是不同意的,现在两个人过日子也苦。谁家的孩子谁不疼呢?”
辣椒说自己努力干活,苦点累点,一天只睡三五个小时也行。他干了四年多,经他手的葬礼已经有几百场。他要靠这份职业让日子好起来。
“这个入殓师一般人干不了,得体力好,良心正才能干。良心不正的,你想学,回来就有病,好了去还有病,那就干不了这活,压不住。”
“它是一种赎罪的方式,它是把过去人送走的过程。”
(文中刑释人员姓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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