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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11 07:15

中年朋克的魔幻漂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采访:熊韧凯、老月亮,作者:老月亮,头图:Photo by REVOLT on Unsplash


为了避开警察,梅二一行人选择凌晨出发,到达哈瓦那的海边时,太阳正在缓缓升起。


几个没有穿上衣的男子撕开包装,把安全套凑到嘴边,腮帮子涨得鼓鼓的,努力将其吹到最大——六个刚刚好,系在鱼钩上,顺着洋流,可以把鱼线带到足够远的地方。


温柔的朝阳下,渔夫们一言不发,看着安全套在蓝色的海洋中慢慢变小,梅二感慨道:


“这不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吗?”



那是2015年,梅二已年近不惑,他在现已解散的乐队“顶楼的马戏团”做了15年的贝斯手,自称“上海摇滚老卵”。


他和乐评人张晓舟从中国漂洋过海去古巴,本来是要为两位民谣歌手拍摄旅游纪录片,阴差阳错下,竟然变成了一场寻找古巴朋克乐队的魔幻之旅。


而那群用安全套钓鱼的人里,就有梅二要寻找的朋克乐手。


朗姆酒、雪茄、卡斯特罗、切·格瓦拉、配给制、汽油味儿、高昂网费……古巴是一个很难用七十年代中国或者朝鲜一言蔽之的社会主义国家。


在这个人人劳动、家家靠着粮本定额领取小面包、买个打火机都得去黑市的地方,因为邻近美国,摇滚乐已经通过“敌台”悄然入侵了60来年,“古巴的音乐从来就没落后于我们。”梅二说。



与古巴朋克第一次会晤后的三年里,梅二帮他们出过专辑、筹过款。去年底,为了拍出一部完整的纪录片,他带着朋克大哥“生命之饼”的主唱吴维、朋克导演阿木尔等人,飞了20多个小时,再一次去到了古巴。


我们找到了返回的阿木尔和梅二,跟他们聊了聊中国朋克的兄弟们。


一、人民不需要切·格瓦拉


梅二的胸口有一个握紧的拳头和破旧的红五星,左胳膊上是切·格瓦拉的头像。


那是还没有“顶马”的时候,梅二刚踏入社会,在广告公司上班,大学的乐队解散了,他白天上班,晚上喝一夜的劣质白酒。


在看了张广天导演的话剧《切·格瓦拉》后,他不明白身边坐的年轻人为什么这么傻逼,对着一个红色革命家流眼泪。出于好奇,梅二开始阅读切·格瓦拉的传记,由此竟然成为了一个左派青年。


在媒体“骚客文艺”里,梅二写道:


“革命和左派成了我和世界对抗的一个出口。我还幻想过有一天我去了古巴,当我露出我格瓦拉纹身的时候,那里的人民露出欣慰的眼神并请我一起喝酒。甚至我还幻想过去尼泊尔参加当时的毛派游击队,解放加德满都,成为文化部长,回访中国。”


十五年后,当梅二为了看一场古巴朋克的演出,真的去到切·格瓦拉在圣克拉拉的纪念馆时,他没有像当年想象的那样顶礼膜拜、热泪盈眶,还放了一个极臭的屁,轰动了同游的朋克哥们儿:我们在格瓦拉纪念馆遭受了生化武器的袭击!



古巴年轻人并没有相似的、为切·格瓦拉疯狂的青春,即使圣克拉拉树立着格瓦拉的雕像,到处都贴满与梅二胳膊上的同款头像,提起格瓦拉时,他们只表达了尊重,说:“他是一个好人。”


而对于梅二自己来说,他早已了解了英勇光环背后的残酷,也亲眼看到革命之后,赤裸裸的古巴人民生活。


“破败”,这是梅二对古巴最深刻的印象,年久失修的建筑、随便一拉把手就会掉下来的出租车门……一切都是破破烂烂的。



他在采访中又一次提到了此前写过几遍的龙虾,“那条龙虾与世长辞很久了”,从海边被打捞上来之后,龙虾不会立刻被送入嘴中,它还要坐着运输车,在政府的仓库里等待被分发,被端上国营餐馆的餐桌时,龙虾已经度过好几个忌日了。


在古巴,不光是食物,所有的物资都被严格管控着,用安全套钓上来的鱼只能偷偷送到黑市上去卖,每个人都必须劳动,而工资则被牢牢固定着,一个普通古巴人想要买一双鞋,得攒一年的工钱。


也不是没有高楼大厦的。梅二也曾路过卡斯特罗居住的区域,“像是在欧洲,一排洋房别墅”,只是,这些都与古巴玩朋克的人无关。



被朋克乐凝聚在一起的那一群古巴人,有农民、除草工、保洁阿姨,也有大学教授,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赚得不如出租车司机多。


梅二说,在古巴,想要挣到钱,要么家里有多余的房子可以办民宿,要么家里有车,才可以开出租,而办民宿需要装修材料跟官员有特殊关系才能弄到,开出租不被罚款,也得通通门道,“在古巴,知识分子不值钱,知识特别不值钱。”



在这样的环境里,下班之后,音乐是唯一的出口。


除了收听来自美国的电台,古巴的黑市里流转着一些珍贵的硬盘,都是从游客手里走私过来的,里面装满了“资本主义毒草”。


古巴没有墙,但网费贵得惊人,上一回得花掉一个月的工资,古巴年轻人最友好的打招呼方式就是连蓝牙,最近存了什么新的歌,拿出了大家一起分享。


做乐迷都如此艰难,搞乐队更得花一番心思。


没有吉他,就请人造一把指板 5 厘米厚的假 Rickenbecker ,买不到琴弦,就把自行车闸线抽出来做一根,从上一辈乐队那里继承的架子鼓骨皮破了,还好医疗是公费的,去照一张大号 X 光片安上……


靠着自己创造条件,到被梅二发现时,古巴朋克从 80 年代至今已经续存三代了。




梅二对朋克的热情并不比他们少,顶楼的马戏团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上海朋克圈的排头兵,除了写歌、演出,梅二还办了自媒体“敌台”,采访国内外朋克乐队,科普朋克知识,但收效甚微,并没有多少人愿意静下心来了解一种不讨巧的文化。


在那篇叫做《我居然没在格瓦拉的墓前痛哭》的文章里,他说:


“我觉得我来晚了十年,如果我还是当初那个左翼青年,我会在格瓦拉的墓前痛哭,并感受那种回家的感觉。可是,我在38岁的时候,梦早就破碎了,看到格瓦拉的一切都像是看到一个符号。”


在中国,“切·格瓦拉”这个符号从当年的滚青最爱演变了一次又一次,印着格瓦拉头像T恤、军绿背包早已经过时了。


更年轻的人们在听到这个名字时,脑中浮现的不是那个带着帽子一脸坚毅的英雄,而是穿着狱服的卷发男人对着镜头说: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


从反抗标兵到时尚标签,再到最后的戏谑,第一次去古巴,梅二也许就察觉到,切·瓦拉格在中国的命运和顶楼的马戏团太相似了。


二、“虚无个屁”


梅二从古巴回来不久,顶楼的马戏团就宣布解散了。


这个乐队最初在迷笛上向橘红色的天空叫喊过“我们永远地年轻,我们永远地纯洁”,后来玩起了朋克,用三个和弦骂“朋克都是娘娘腔”,主唱陆晨想学臭名昭著的美国朋克 GG Allin 在舞台上拉屎,脱光了全身的衣服,可惜没拉出来,在警察来之前溜走了。


顶马第一张专辑采样过 AV ,有说吃了拉、拉了吃的《方便面》,也有全是上海脏话的《陆晨》,找了个工厂独立发行,刚连送带卖出200张就被勒令追回了。


2009年,那首挖苦世博会、传到境外的《上海不欢迎你》“玩”过火了,顶马一年没有在上海任何场地演出过。



乐队解散前,陆晨的声带断了一根,他们唱不动朋克了,开始了劲歌金曲和小清新。


一直用沪语唱歌,顶马甚至还吸引了一大批中年人,有乐迷告诉梅二,他爸想要一个《苏州河恋曲》的伴奏带,在公司年会上表演。


乐迷记得的还是那个“不要脸”的顶马,在演出时脱衣服不再是乐队的自我解放,变成了顶马演出的保留节目,很多人会在台下讨论“今天陆晨会脱吗”,他一出来就会起哄“脱!脱!脱!”。


殴打观众也没什么稀奇的,大家都有默契,这是“朋克”,乐队成员一跳水,大家就开始嬉闹,推推摸摸。


“摇滚乐在中国是一种快消品。”梅二说。


主唱离开之后,梅二和剩下的成员组了个有歌词的后摇乐队叫“反狗”,对于梅二来说,乐队要转型,首选肯定还是朋克,可是自己都四十了,“鼓手打不动了,我也弹不动了”。


心心念念的,还有古巴一身劲儿没有乐器可施展的兄弟。他接受采访,自己撰文,为古巴朋克众筹,捐款的人可以得到他托人翻译、设计的实体专辑《愤怒 虚无 朗姆酒》。



得知此事的中国兄弟们血也热起来,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真的把这事办下来了。第二次众筹时,他们的钱已经够再去一次古巴,可以完成那部未竟的纪录片。


纪录片的名字叫做《愤怒与朗姆酒》,梅二告诉我,专辑名“愤怒 虚无 朗姆酒”引自一个研究古巴摇滚历史学者的文章,当他们第二次去到古巴时,朋克们真的一点也不虚无了。


“虚无是诞生在富人中的,现在的古巴朋克,就是穷人傻乐,每天都得讨生活,虚无个屁。”


第一代古巴朋克出现在80年代,那时的古巴还有苏联的援助,年轻人们不用每天跟饿瘪的肚子作斗争,他们想解放的是自己。


VIH 乐队的佩德罗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西语中的“VIH”就是 HIV 的意思,古巴政府发现艾滋病毒之后,把所有的艾滋病人都关在一个医院里隔离,一批古巴年轻人为了和自己的亲人朋友团聚,主动用注射器注入了艾滋病毒,医院变成了无政府的乌托邦,也是古巴朋克最早的培养皿。



有先驱带路,现在的古巴街头,冒出一个鸡冠头、画眼线的孩子终于没人报警了,他们不必再用自毁彰显自己。


不过,哈瓦那平民街区里,唯一一个摄像头,还是正对着朋克乐队“里卡多的色情片”的主唱。这个乐队批判卡斯特罗的专政,从歌名就能看出来:《主席同志》《文化警察》。



讽刺的是,警察真的曾拿着假毒品上门,指控主唱吸毒将他逮捕,他对梅二说:在这个国家,我仅仅因为思考就被捕入狱。


第二代古巴朋克中,最有名的还有圣克拉拉的威廉。


对于朋克们来说,威廉才是领导人民独立的切·格瓦拉。威廉创立的“矿渣”是古巴第二代朋克中最有影响力的乐队,在古巴,每一个朋克乐队都会唱那首《Eres tu》(《是你》)


“别相信演讲,也别相信某位大人物的甜言蜜语,不管你反对的是战争还是死刑,他们只给你两种选择,成为奴隶,或者士兵。”



朋克在古巴是代代相传的,一个成员去世了,就纳入一个新成员,一点一点带起来,卡洛斯就是那个被大哥威廉带起来的鼓手。


第一次见到卡洛斯时,他每天向梅二索要朗姆酒,喝得烂醉如泥,跑到街边调戏小姑娘,梅二离开的三年里,他和一个意大利女孩结了婚,在意大利住了一阵,可最后又回到了古巴。


卡洛斯觉得欧洲全是假朋克,生活得那么好,喊出来的愤怒都是演戏,他在那里失去了创作动力,就跑回来了。


梅二对卡洛斯说:“这就是我们生在这样的国家的好处,我们天生就有一个敌人,有反抗的根基。”卡洛斯表示完全同意。


回到古巴之后,卡洛斯完全戒了酒,想喝酒的时候就用酒洗洗脸。他的乐队里全是十几岁的孩子,卡洛斯想像威廉一样,教他们远离艾滋病、毒品和酒精,以身作则,为后辈树立一个好榜样。



不虚无的古巴孩子们就这样,白天扮演锄草工、清洁工、农民的角色,晚上排练、演出,等广场上的嗨曲放完,冲上舞台叫喊自己的愤怒。


每一个聚会都是一棵奇怪的花草,生长在这片培育痛苦的、贫瘠的土地上,天一亮立刻就枯萎。


就像纪录片的结尾所说:一场宿醉之后,大家都回到各自的生活中了。


三、朋克在别处


回到中国之后,他们的宿醉还没有醒。


阿木尔和吴维是去年和梅二一起去的古巴,阿木尔在北京有一个自己的摄影工作室,平时靠接一些商业短片赚钱,吴维在阳朔帮别人看管酒吧,三个人能够凑在一起,都是因为朋克。


“武汉没有朋克,如果有,就只有吴维一个”,生命之饼是武汉第一支朋克乐队,主唱吴维在朋克届是公认的大哥,那句“我不会洒了我手中的酒,更不会松开我的拳头”一直鼓舞着后辈们。



阿木尔是内蒙孩子,他在家乡的旱冰场、歌舞厅和篮球场都办过朋克演出,到北京之后,他一边工作一边组乐队,也亏着钱为到台湾演出的大陆朋克乐队拍过纪录片《有朋克自远方来》。


他告诉我,自己看着古巴朋克那么穷,还要为自己的权利和自由歌唱,他也想去找点力量。



“现状总让我有种无力感,朋克是我喜欢的文化,我喜欢的东西,可是已经没几个人在乎了。”


的确,如果说朋克掀起过什么波澜的话,还是九十年代末,“无聊军队”们在五道口影响过一批青年人。短暂的辉煌过后,脑浊换了主唱,反光镜上了电视晚会,在接受Q杂志采访时,他们说:大家听音乐是为了高兴,我们不想传播负能量。


无聊军队之外,只剩“不过为了钱”的新裤子,和流量明星大张伟了。


他们也反思过朋克本身,朋克的形式固化,内容也止于表达不满,朋克只是一种年轻人的文化,脱离了穷困的环境、荷尔蒙消退之后,要一直做一个朋克乐队是很难的。


“就像电视机,过了几年换了很多牌子,那东西还是那东西。”阿木尔说。


谈起朋克的未来,梅二和阿木尔很通透:


“朋克这种音乐形式其实不会有太大发展了,要说死了也可以。


“可朋克是不会死干净的,永远有一部分年轻人还有改变世界的想法,而社会也永远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值得我们去反抗,反抗有什么错呢?反抗是没有错的。


在纪录片中,古巴人也表达了同样的默契:我们不期待改变,都六十多年了,什么都没变,我们是审问,审问政府,审问周围的一切。


这个月,《愤怒与朗姆酒》在北京第一次内映了。


这不是一个年轻人的聚会,到场的人都是老朋克们的老朋友,有 P.K.14 的主唱杨海崧,也有同梅二第一次去古巴的乐评人张晓舟。


古巴朋克让杨海崧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南京凑钱买乐器的日子,他说,年轻人现在可以接收到那么多信息,都没有时间一一去思考,玩摇滚没有那么稀奇了,其实音乐也没有那么重要,做手工业,种种花,都比做音乐强,如果只是年轻气盛,还是别做音乐了。


张晓舟调笑道:希望这个片子能够放映一百场,让那些整天只会迷笛草莓、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铁托们看看另一个世界,现在的摇滚乐都轻飘飘、软绵绵的。


他聊起声音碎片乐队砸吉他的事,主唱马玉龙问吉他手:你他妈的吉他弹得再好有什么用呢?再好的音乐形式,承载不了自己的表达也没用。


现场发言的人不多,梅二一直坐在黑暗的角落里。


Seven shut 的主唱王旭突然说,看完这个片子,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还有一点希望呢?


他在一片安静中举起了拳头,这是朋克Pogo的标准动作,说:为了胜利!身边有一些笑声,也有几声应和:为了胜利!


放映结束,在朋友的簇拥中,阿木尔又喝大了,他一个人离场回家,在五道营迷了路。


阿木尔的工作室在完成这部纪录片的两天后关闭了,他说自己太累了,受不了了。同一天,“反狗梅二”因为发微博纪念海子逝世三十周年被炸了号。


一场宿醉之后,中年朋克该如何回到各自的生活,比他们的古巴兄弟起床锄草要复杂得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采访:熊韧凯、老月亮,作者:老月亮,图片来源:阿木尔、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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