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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乌头白
因资源而生,因工业而兴,曾经毁灭,又再次站起,面对新的时代和新的工业模式,多多少少感到一些茫然。唐山是一座怎样的城市?似乎很容易回答,但仔细一想,却又沉重得张不开口。
赵丽蓉是哪里人?
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很肯定地回答:“当然是唐山!”
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太太,是评剧名伶,是无数观众心目中的“国民姥姥”,也是赵本山之前,春晚舞台上无可争议的“小品王”。
电影《过年》让赵丽蓉获得东京电影节最佳女演员。
喜剧总是有强烈地域性的,喜剧演员更是如此。赵本山来自辽阔黑土地,郭德纲成长于京津两地的曲艺江湖,奇志大兵来自长沙彻夜喧嚣的舞厅,那么赵丽蓉毫无疑问属于唐山。她在某种程度上,早就成为唐山话的代言人。
有观众翻出赵丽蓉的履历,发现她出生在宝坻,宝坻属于天津,那赵丽蓉不应该是天津人吗?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但也不全对。在老太太出生的1928年,宝坻还不属于天津,而在建国后,宝坻也曾短暂归属于唐山专区。
看到赵丽蓉就想起唐山口音。
1999年,在赵丽蓉的春晚谢幕之作《老将出马》中,她最后一次植入了标志性的唐山元素。舞台上,当搭档巩汉林嘲笑赵丽蓉的英语口音时,老太太用熟练的唐山口音说道:
“你说这是咋回事呢?我要是念单词儿吧,它就带点唐山味儿。”
台上台下,笑成一片。没人想到,这竟是赵丽蓉的春晚绝响。第二年,赵丽蓉因为肺癌辞世,从此,中国人一脚跨进了新世纪的大门,唐山的名字越发寂然。
曹妃甸的矿石码头。(来源:fanghong)
等唐山两个字再次密集出现在国人视野里,大概要等到五年后的首钢搬迁了。那一回,大家还记住了一个不少唐山本地人都不甚熟悉的地名:曹妃甸。
又过了五年,电影《唐山大地震》上映,徐帆饰演的母亲哭着给张静初饰演的女儿下跪,中国观众又听到了熟悉的唐山口音,但这次却抹起了眼泪。
地震,是这个城市绕不过的话题。(来源:电影《唐山大地震》)
在“京津唐”的提法里,唐山是不大起眼的尾音,到了“京津冀”,它更是隐没在本就面目模糊的河北省之中。唐山是一座中国人都认识的城市,是一座总被谈论过往的城市,却又是一座常被窄化和忽视的城市。
比如展开一幅地图,有多少人能准确地指出这座人口八百万、经济总量河北第一的城市的位置?
1. 唐山在哪
外人对唐山的认知,是由很多只言片语拼接起来的,比如上面提到的赵丽蓉,比如1976年的那次巨大的震颤,再比如声势浩大的首钢搬迁。但在北京和天津的光环下,唐山的存在感的确不高。即便是在河北省内,除了冀A的石家庄,有的人再也想不起冀B是唐山。
唐山皮影戏。(来源:全景)
当然,存在感低是相对而言的。唐山毕竟还是GDP总量全国二十多位、人均GDP全省第一的工业重镇,这里曾诞生过中国最早的现代煤矿、水泥厂、火车制造厂,矗立过中国最好的大学,曾培养出中国最优秀的工程师。
当我们梳理中国工业化的进程,永远都不可能绕过唐山。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百年的历史中。
曹妃甸原油码头。(来源:全景)
2005年,首钢搬迁成为新闻话题。从北京石景山到唐山曹妃甸,一共两百多公里距离,三个小时车程。北京的十里钢城渐渐安静,唐山临海的曹妃甸却逐渐热闹起来。
唐山人对钢铁不陌生,可以说这座城市的历史就是由滚烫的铁水浇筑而成的。曾经流行这样一种说法:钢铁产量中国世界第一,河北世界第二,唐山世界第三,美国世界第四。可没过了几年,钢铁产业就成了明日黄花。
曹妃甸的工业区。(来源:全景)
有人说,对唐山平庸的第一印象,主要来自于城市的外观。大片低矮重复的楼宇,分布在平坦的华北平原上,如果非要说唐山的城建有什么特色的话,那大概就是毫无特色。
因为建筑普遍不高,曾有人将唐山形容为“匍匐着的城市”。还有人说,从高空俯瞰,那些由灰黄白三色构成、外形扁平的建筑,就像整齐排列的火柴盒。
唐山大地震后倒塌的楼房。(来源:维基)
1979年,为了让大地震之后的唐山人尽快从临时和半永久建筑中搬出来,唐山大规模重建开始了,“要把唐山建成21世纪的现代化城市”的响亮口号被喊了出来,这种外形敦厚、内部紧凑的防震楼一栋栋拔地而起,从1978年下半年的河北一号小区开始,十年之间,一座看上去整齐划一的新唐山在原址上出现。
重建后的唐山千楼一面。
今天,最老的抗震楼也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越来越多唐山人离开老小区,搬进了更加现代化的高楼。当成片的火柴盒一点点消失的时候,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唐山,和其他城市似乎更加没有什么区别了。
唐山抗震纪念碑。(来源:全景)
唐山在哪?从地理层面来说,从北京和天津间的中点向东一指,就能准确地找到唐山的位置;而从历史层面来说,这个问题还需要一个长长的答案。
2. 关于唐山的记忆
1900年,唐山乃至整个中国最早的现代工业企业开平矿务局,被稀里糊涂地卖给了外商。后来,清政府知道此事,认为这纸协议无效,在1904年打了一场官司。官司是赢了,但是矿没要回来,于是在1906年,又在旁边的滦州开办了滦州煤矿公司,初衷很简单,就是“以滦制开”。
至于两家公司真的合并,变成大名鼎鼎的开滦矿务局,还要过很多年。
位于天津的原开滦矿务局大楼。(来源:维基)
而最初窃取开平煤矿的外国代表中,有一个叫做胡佛的年轻美国工程师。依靠这笔交易,还不到三十岁的他赚了一笔钱。二十八年后,胡佛成为大洋彼岸的第三十一任美国总统,但不久,美国就陷入大萧条,他的名字永远和经济危机联系在一起。
不知道在最失意的时候,胡佛会不会想起他的唐山往事?
年轻时的胡佛。
和很多举足轻重的工业城市一样,唐山并没有多么悠久的历史,它诞生在呼啸的列车和轰鸣的工厂之中。
在开发开平煤矿前, 唐山的前身还是河北东北部一个名叫乔家屯的小村庄。根据记载,这个村子当时只有十几户人家,冷清程度可想而知。
1877年,洋务运动中的重要企业开平矿务局成立,平原上的唐山开始了崛起之路。有了煤矿,自然少不了铁路。短短几年后,唐胥铁路修理厂成立,后来更名为京奉铁路唐山制造厂,这是中国最早的铁路工厂。
唐山机车车辆厂工人与第一台前进型蒸汽机车和平型货运蒸汽机车合影。(来源:维基)
在中国的工业脉络中,唐山还占据着许多第一。比如1889年成立的唐山细绵土厂,中国最早的洋灰(即水泥)制造厂,后来一路发展为“不仅是中国境内最大的,而且也是最好的水泥工厂”,它就是今天唐山人熟悉的启新水泥。
启新水泥老照片。
工业繁盛必然带来人口增长,天南海北的移民来到唐山。1882 年,成立不久的开平煤矿雇佣的五百多名工人中,就有一百多个是来自广东、福建等地的南方人。根据《津门杂记》记载:“该处曩为萧瑟荒村,现已成为大市落矣。”原本萧索的乔家屯,变成了兴旺的唐山。
关于唐山,这本书中还有这样的描述:“目下已开新河一道,径达天津。又建铁路一条,由矿直接河头,规模大廓,气象一新,运煤之火轮车络绎于途。”
詹天佑一生中最重要的工程唐山铁路、滦河大桥,也都与唐山有关。一百年前,在中国建立起这样宏伟的工业景观,这或许是那个年代最励志的城市故事。
唐山,一座从无到有的城市。(来源:全景)
1905年,原山海关北洋铁路官学堂迁往唐山,改名唐山铁路学堂,也就是后来著名的唐山交通大学。十几年后,交通部下属的唐山、北平、上海三地的大学合为一家,统称交通大学。
尽管后来星散各地,但几所著名的交通大学至今仍号称同根同源,历史渊源就在于此。
历史上的唐山交大。
一直到大地震前的1975年,中国大部分地区城市化水平还相当低的年代,唐山市区就聚集起百万城市人口。
1976年的大地震,一夜之间毁灭无数建筑,但永远不能抹去这座城市的工业记忆。
3. 工人,工厂,工业
有人说,在平坦的华北平原上,重叠着几个唐山:一个是从清末、民国到新中国,一路走来的工业城市,一个大地震之后,在一片废墟上搭建起来的临时城市,还有一个,是逐渐从简易的抗震楼过渡到“正常建筑”的现代城市。
和很多老去的工业城市一样,工厂的去留也是摆在唐山人面前的问题。
一个城市和工业道别总是很艰难,更何况身在其中的人。(来源:upsplash)
比如曾经每天排放上百吨粉尘的启新水泥,早已经搬离市区,而这座水泥工厂比这座城市还要年长近半个世纪。连交通大学也早已经迁往遥远的四川——尽管唐山仍然是中国最重要的轨道交通产业基地之一。
如果说唐山在衰落,那只是耸人听闻,毕竟账面上的各种数字,还是能让唐山当得起“大城市”三个字,但要说转型,却早就是唐山挂在嘴边的词汇。
南湖世界园博会会址,原本是采煤塌陷区。(来源:维基)
今天唐山的定位,是“环渤海地区中心城市之一、国家新型工业化基地和港口城市”。市区东边的唐山港作为一座年轻的港口,吞吐量闯入全国前列,实属不易,不知道未来,它是否有能力把唐山往港口城市的转型目标推上一把?
“我三十六岁了,我的青春都交给收费站了,现在啥也不会。”
此前,唐山撤销收费站,一位收费员的自白曾引发网友热议,想必这也是很多身处工厂的人在转型时期的心声。
唐山地震遗址纪念公园,黄昏废旧工厂的一角。(来源:全景)
在工业城市里,当固有的体系坍塌,一部分人失落无措,是常有的事。我们可以嘲笑他们独自面对市场时的无能和恐惧,但也不该忘记他们曾经开足马力,为整个国家创造的工业产品。
在描述工业转型时,总有人喜欢引用万能青年旅店《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中的歌词:“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虽然唱的是石家庄,但用来讲述唐山,也十分贴切。
工业是这座城市与生俱来的基因。(来源:upsplash)
因资源而生,因工业而兴,曾经毁灭,又再次站起,面对新的时代和新的工业模式,多多少少感到一些茫然。工厂、铁路、地震纪念碑、抗震楼、新建写字楼、港口……种种景观叠加在一起,形成复杂的历史景深。唐山是一座怎样的城市?似乎很容易回答,但仔细一想,却又沉重的张不开口。
夜色下的唐山站。(来源:维基)
无论如何,像歌中所唱的那样,当夜幕覆盖华北平原,我们再一次想起沉默的唐山。历史的潮水在这里起起落落、奔流向前,而每一朵浪花轻轻一抖,往往就是许多人的一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乌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