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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段志飞,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第一次听到“陈直”这个名字,是因为海德格尔。
2021年年底,一篇“求助帖”让陈直意外地“走红”了。他想出版自己翻译的理查德·波尔特的哲学专著《海德格尔导论》,于是在网络发帖询问哲学译作是否有出版的可能。而其农民工的身份,也引发了一场关于“农民工有没有必要思考哲学?”的讨论。
就在上个月,铸刻文化的总编辑陈凌云告诉我,由陈直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计划4月份在铸刻文化出版。斯拉沃热·齐泽克还在其新书《自由:无法治愈的疾病》中,称陈直是“在中国的一个奇迹”。
《海德格尔导论》
理查德·波尔特 著,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9-1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但是转念又反思了这种“惊讶”——哲学并非景观,而一位热爱哲学的读者、研究者,也不应该作为奇观被各种不同的眼光注视。不过好在,译著最终还是得以出版了。
我联系上陈直,得知他已经受邀在河北省一所高校的期刊出版社里从事了两年的编辑排版工作,暂时地摆脱了曾经所言的工厂流水线生活。相对舒适的办公环境也为他提供了翻译哲学论著的有利条件。《海德格尔导论》确实为陈直打开了生活的另一扇窗。
“但是这样的‘生存’是‘本质性生存’吗?”
“我所拥有的是‘觉醒的生活’吗?”
这样的哲学思考,常常跑出来困扰着陈直。我们从“当下生命的状态”聊到“像僧人一样去苦行”。现实生活的不确定性,将不可避免地缠着每一个人。但是,或许把哲学作为一种方法,终将抵达陈直所言的“觉醒”之彼岸。
以下为陈直的自述。本文作者进行了编辑。
一、阅读哲学,让人拥有了“反日常”的思维习惯
2008年,我18岁,第一次阅读西方哲学书。在此之前,我一直身处江西农村和小县城的范围内。
在那里我能接触到的,多的是励志书、科普书,以及“伪科学”读物。我在十五六岁时读了不少关于UFO、“世界未解之谜”之类的书籍,因为书店里就有,可以免费看。哲学书通常没有,“人生哲学”这样泛哲学类的书籍倒是不少。
记忆里读的第一本哲学书叫《哲学之树:西方哲学基础教程》。我在当时学校的图书馆里发现了它,其作者是香港浸会大学哲学教授庞思奋。这本书让我进入到一个完全陌生和新奇的视域,连书的目录都让我惊奇不已(“语言哲学”“分析哲学”“诠释哲学”“神权政体”),更不用说书中的内容了。我后来重新找到了这本书。
《哲学之树:西方哲学基础教程》
庞思奋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5-5
初涉哲学,多少处理了一些我十几岁有过的困惑,比如死亡的意义。之前我甚至都没有怀疑过活着的意义,也没有面临过一种“存在主义”的意义危机,所以当我意识到死亡作为有意义的“活着”的否定和消除时,这让我难以接受。
关于哲学书籍的阅读,我最大的体验就是“难懂”。西方主流的哲学书籍,像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康德、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萨特等这些众所周知的哲学家,我或多或少都读过。但由于阅读原著的困难,使得我实质上没有真正读太多。
19世纪后的各种哲学,比如存在主义、结构主义、实证主义、分析哲学、现象学、叙述学(因为我一度对之很感兴趣,虽然它属于文学范畴,但我那时坚定地认为叙述学也是哲学),我都曾读过一些,甚至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
早些年,通过阅读哲学书籍,我对“哲学体系”产生兴趣,因为它能够解释世界整体。比如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哲学体系”,把一切都视为意志的表达。但是近些年来,我的兴趣更加转向了我们人类自身的存在,以及存在本身。
我现在对于通常所说的“知识”,没有太多的兴趣。比如我并不想知道原始社会中的人思维方式如何,也不太想知道原始社会的社会制度、婚姻制度如何。这些人类学的知识固然重要,但是对于我个人来说,已经不是最为关键和核心的了。我猜想,这大概是深入哲学思考之后,所形成的“反日常”的思维习惯。
事实上,大部分哲学家都反对庸常的生活状态:海德格尔称之为“非本真本己的生活”;克尔凯郭尔称之为“公众的生活”;萨特称之为“自欺的生活方式”;佛教称日常的生活方式是“无明”的,是在轮回中;其他宗教也大部分如此,认为这样庸常的生活方式是错误的,是必须克服和超越的。
因此,我认为进行更为深层、本质和根本的“生存”的寻求,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是更为本己和主要的任务。这也是我为什么会阅读、翻译海德格尔。
二、“觉醒”是投身于哲学的“执念”所在
我曾经试着追问自己:为什么会想要研究哲学,这股“执念”究竟源于什么?
放在以前的话,我会说我想要更为透彻地理解我们所在的世界,理解我自己本身。我想要知道各种事件、现象、事实的本质和原因,比如我想要知道意识到底是什么,自我意识又是为什么,我想知道语言是如何发生的,等等。
为什么希望知道这些?我不想用“好奇心”“兴趣”“惊讶、惊奇”来回答,因为这样的回答是不够的。我希望知道这些东西的原因,如亚里士多德早就说过的那样,“知道了原因就理解了这些事物,从而这些事物就被我们所照亮了”。我希望深入事物幽暗的深渊,把光照进去,让这些原因、这些本质被揭示出来。而事物被揭示出来,我们就能够更好地“安居”于世界。并且,事物的被揭示,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觉醒”。
我们现在可以很容易接受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所带来的改变,相比于古代社会的理解是一种“觉醒”。我们从古代社会的迷信中觉醒过来,从而让事物回归其真实的本质之中,而不是被错误地认知。哲学被认为是所有科学中最为根本、最为基础的学科,因为哲学所研究的对象是那些“日用而不知”的东西,比如为什么数的加法是成立的(2+3=5)。
大家或许能注意到,我在频繁地提及“觉醒”。觉醒有各种方面、各种程度、各种层面的觉醒。而我认为对于个人来说,最高层面的觉醒是“类似宗教的觉醒”。我想这就是我之所以投身于哲学的“执念”所在。
当然,也有外在的因素让我“执着于”哲学之中。比如我的社会性生存能力比较弱。这包括我的个人性格,我是个呆板、木讷、社恐、内向的人,也包括在社会生存的实践性、技术性能力上,这些“能力”还包括学历、证书等非显性的能力。这些因素都导致我在社会中的生存颇为艰难。
我作为一个“读海德格尔的农民工”,受到了很大的关注。其实我也不愿意做一个农民工,但是由于各种原因,我没有办法,只能在制造业工厂的流水线工作,以此来维持基本的生计。这种在社会中生存的艰难,以及我没有能力使之更为简单的困境,让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专注力花在哲学上。
身处底层社会,我遭遇了太多的社会性挫折和困境,因此“存在主义”很自然地吸引了我。海德格尔的“向死亡存在”“畏”“良知的呼声”等概念,以及我们能够获得个人的“本真生存”的观念,也让我得以实践另一种有别于日常生存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更加“高级”,更加有“深度”,从而让我觉得更加有意义,更加有活的价值。
作为存在主义者,以及作为“存在论”哲学家的海德格尔,就这样吸引着我去阅读。
三、寻找“本质性生存”,并以此“活下去”
我目前在河北的一所高校里,负责期刊的编辑排版工作。在事务性工作之外,我才有精力做与理解哲学有关的事情,比如阅读相关的哲学书籍和论文。
第一次与理查德·波尔特先生联系,是2022年年初。那时候我告诉他,他的《海德格尔导论》中译版将要出版,由我翻译。那时候他已经知道有一个叫做“Chen Zhi”的“中国蓝领”翻译了他的书。他是一位很友好、善良的人,他向我表示祝贺,并感谢我把他的著作译成中文出版,让更多的中国读者阅读他的书。
在校对的过程中,我收集了一些问题向他请教,他总是尽量以最通俗易懂的话回答我的问题。比如“Being is the difference it makes to us that there is something rather than nothing.”这句话,他向我解释了他为什么这么理解海德格尔的“存在”(Being)概念;关于“make a difference”如何翻译的问题,他也举了很多非哲学的、日常的例子,来说明要如何才能更好地译为中文(最后译为“产生意义”或“带来意义”)。
海德格尔认为,他自己始终行进在探索“存在问题”的道路上。虽然他走的道路有曲折,甚至有倒转,但是他的思想是一贯的。他后来不再把“存在”视为超越性的,如传统哲学所暗指的那样;而认为其本身就是历史性的和事件性的。存在本身是一种发生事件。
我这么说或许比较难懂。总之波尔特先生主要研究海德格尔后期的思想,我读过他的一些论文,对我很有启发。
最近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对我所谓的“本质性生存”保持着很大的热情。我的基本想法是,如果我们把我们的真正本质(这个“真正”本质也许只能在哲学与宗教中获得,而不能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中获得)给“活出来”,那么我认为我们所困惑的“人生意义”的问题就得到了完美的解答。
(图/《超脱》)
我比较喜欢植物多的公园,因此我有时间的话,通常会前往人少的公园,去进行一些活动。“人少”这个特点很重要。萨特说“他人即地狱”,我深有体会,因此我不太想进行“人际交往”,因为主体间总是存在着冲突、矛盾和斗争的可能性,我不想去与人产生冲突、斗争。因此我选择人少的地方,选择独处。
在高校工作的两年时间里,有一次,我的一个同事竟然问我“你会不会用手机导航?”“你会在网上寄快递吗?”,也有别人怀疑我“会不会使用刷码乘车坐地铁、公交”……我在别人看来是一个比较愚蠢,至少可以说木讷的人(当然事实可能也是如此),连最简单的事情可能都不会。在社会性生存方面,我感到我的未来是比较黯淡的。
之前的十几年时间里,我一直在社会底层工作。这一方面是由于我对哲学有热情,对工作方面没有热情,我不太想在工作方面“提升”什么,所以导致我一直作为一个“无技能工人”(unskilled worker)而工作;另一方面我的性格较难适合于社会性生存,尤其是中国这样以“人情世故”著称的社会,对我来说是极为困难和煎熬的。
“觉醒”,我对这个有乐观的预期。我认为未来有一天,我能够获得至少能让自己满意的“觉醒状态”。比如像泰国佛教的森林派僧人那样去“苦行”,通过“苦行”来获得更多的“觉醒”,但是目前看来,这样的“苦行”是不太容易实现的,因为我不得不承担一些对他人的责任,我还需要去多赚点钱。这应该是我30多岁的人生的一个矛盾。
不过我有些乐观地认为,即便我现在无法做到这样,可能未来的某个时候(比如再过一二十年)也可以做到。当然,前提是我到那时还没有死亡。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总657期《断网25小时》,原标题:《陈直:一位哲学读者的“自我觉醒”》,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段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