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沃尔玛一样,亚马逊是一家全球超市。不仅如此,它还是一家苹果那样的制造商,爱迪生那样的公共设施提供商,Netflix那样的在线影片租赁提供商,兰登书屋(Random House)那样的图书出版商,派拉蒙(Paramount)那样的电影公司,巴黎评论(The Paris Review)那样的文学杂志,FreshDirect那样的网上杂货店。有朝一日它还会成为U.P.S.那样的快递公司。亚马逊创始人兼CEO贝佐斯还手握一家主流媒体《华盛顿邮报》。所有这些主营和新兴业务使亚马逊成为美国商业史上从未有过的一家公司。山姆・沃尔顿(Sam Walton)只想做世界最大的零售商;iPod发布之后,乔布斯并没有和流行歌手签唱片合约。AT&T也没有像为创业公司提供基础网络服务的亚马逊那样自建发射塔,租赁给小型电话公司。亚马逊的身份和目标一直处于变动之中,看上去难以捉摸,令人生畏。
对于亚马逊以超低折扣销售书籍,出版商并不担心。他们都急着与这颗“西雅图新星”攀上关系。他们也把亚马逊当做一种信息资源,它毕竟比过时的绿皮本《在版书目》(Books in Print)先进太多了。一位纽约出版界的销售经理告诉我“亚马逊出现之后,元数据——书号、国会图书馆的分类、搜索关键词——开始成为书籍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少数眼光长远的出版商担心亚马逊是否终将控制图书市场,为了盈利不再“赔本赚吆喝”而开始提高书价。
到1997年上市时,亚马逊的图书存量能装满6个足球场。但是读了贝佐斯年终致股东的信的人,都会以为亚马逊838%的销售增长都来自于鞋类,因为他几乎没有提到图书。在信中,贝佐斯简单提到“我们计划增加音乐产品。”(与乔布斯不同,贝佐斯并不是个热情的乐迷。他曾经答应参与一档关于披头士的访谈节目,开始前的热身阶段,一名工作人员让他说一下自己最喜欢的披头士歌曲,贝佐斯选择了二重唱组合 Simon & Garfunkel的歌曲《America》)。音乐产品上架不久,DVD和消费电子产品随之而来。纽约一位出版经纪人告诉我“图书就是亚马逊用来诱人上钩的。”
John Sargent说他一开始就看到了贝佐斯的野心——“老天,他干起来很拼命。”但是“真该死”,他没能看穿贝佐斯布下的局。“他已经打算要做万货商店了,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他只想做一家书店。卖书只是为了获得读者信息,只是他获取用户的敲门砖。”只要亚马逊一直保持高速增长,投资者就会源源不断砸钱进来,华尔街也不会盯着它的盈利状况。(直到2001年,亚马逊才实现了季度盈利,而且一直在盈亏平衡线附近徘徊。)
大约就在此时,亚马逊的“个性化团队”,也叫做P13N,开始取代编辑推荐,他们根据用户购买历史,利用算法为读者进行购买推荐。在亚马逊,“个性化”意味着数据分析和统计概率。作家访谈也开始时断时续,内部的文章被归入不用花一分钱的读者评论。那时的娱乐编辑 Tim Appelo说:“就算你是柏拉图式的评论家,还是连粗陋的早期算法都比不过。”亚马逊部门之间的竞争堪比公司间的激烈商战。在P13N办公室里挂着这样一副挑衅似的标语:“没人会在意铺路工的死活(people forget that john henry died in the end)” 。机器战胜了人。
2000年7月,贝佐斯向全体员工发了一封题为“保持微笑,不忘初心,让我们迎难而上(Smile, remember it’s Day 1, and let’s kick some butt.)”的邮件。在几个月之前,网络泡沫破灭,亚马逊被过度追捧的股价一落千丈。资本市场第一次对亚马逊失去信心,贝佐斯宣布接下来一年半时间将打一场“盈利攻坚战”。 Marcus 和Fried在被赶走之前递交了辞呈。“我是首页最后一名人工编辑。”他告诉我。“当我辞职时,首页已经实现部分自动化了。”2002年,亚马逊首页实现全自动化。(目前,只有8名编辑负责制作图书专题,如果你搜索“亚马逊”,还能发现一个图书博客Omnivoracious,不过对于亚马逊早已聊胜于无。)编辑生产的内容已经尽其所能,正如图书销售已完成了使命,亚马逊的征服之旅继续向前。
“我们就是那只瞪羚。”梅尔维尔(Melville House)合伙人Dennis Johnson说。梅尔维尔是一家位于布鲁克林(Brooklyn)海滨的小型出版社,出版优秀的虚构、非虚构作品,包括无政府主义人类学家David Graeber的《债:第一个5000年》(Debt: The First 5,000 Years),Paul Berman的《知识分子的飞行》(The Flight of the Intellectuals),和德国小说家Hans Fallada的作品英译本。2004年,梅尔维尔开张不久,经销商在给Johnson的电话中将其与亚马逊的谈判形容为“与教父共进晚餐”(like dinner with the Godfather)。亚马逊想要一笔预付款,却拒绝透露梅尔维尔在上面卖出了多少书。“我当时就想‘去你的’”,Johnson说道,“他们这是在吓唬人——我要和他们叫板。我出身工人阶级,走到这一步全靠‘我的地盘我做主’。”像 Johnson这样敢于抨击亚马逊的出版界人士已经不多了。第二天,在梅尔维尔出版的图书页面上,购买按钮消失了。不久之后,书业博览会在曼哈顿贾维茨会展中心(Javits Center, Manhattan)开幕。两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走到梅尔维尔的展位前,指着Johnson的鼻子问:“你们什么时候配合我们的项目?”两人都戴着亚马逊的工卡。
John Sargent的低姿态在亚马逊高层看来似乎无关紧要,他们已经习惯了将条款强加于人。在一件小会议室里,John Sargent提出麦克米兰想把电子书销售转为代理模式,如果亚马逊不同意,麦克米兰以后将在纸书出版7个月后才开放电子版。整个讨论充满了怒气,草草结束。20分钟后,John Sargent在Grandinetti 陪同下走出了亚马逊大楼。第二天,亚马逊网站上麦克米兰出版社的纸书、电子书页面的“购买”按钮都不见了,一周之后迫于各方批评下才重新出现。亚马逊勉强接受了代理模式,几个月以内,电子书的价格都上涨到了14.99美元。
对于这家自称“地球上最为用户至上的公司”(Earth’s most customer-centric company)来说,这简直是甜言蜜语。即使是判决中最苛刻的批评,也只是勉强承认使用了亚马逊后,前所未有的选择权、低廉的价格、快捷的服务让人难以抗拒。当贝佐斯谈及如何服务用户时,简直像是在阐述生活理念。“消费者几乎是神圣的,为了消费者可以做任何牺牲。”
在 Grandinetti看来,Kindle帮助出版业有序地从“混合出版”转向了数字出版,其他任何媒介可能都做不到这一点。看看那些音乐、电影、媒体从业者吧,只有作者们活得还不错。由稀缺性支撑的纸书出版业——少数出版社、编辑决定哪部书稿值得出版、少数书店决定上架什么书——让位于丰饶的数字世界。Grandinetti告诉我,在新形势下,出版商的任务就是“搞宣传”(to build a megaphone)。
这种扫除一切中间人的商业模式就是“去中介化”(disintermediation):“把关人”——贝佐斯口中那些挡住消费者去路的专家——的消失。在亚马逊的宣传中,这是一种平民主义,一种对精英机构的颠覆,一种生产方式的民主化——一种西海岸科技公司共有的想法。亚马逊高层称书是“锈迹斑斑的媒介”(Rust Belt media),把出版业比作70年代的钢铁业。“即使是善意的把关人也会阻碍创新。”贝佐斯在2011年致股东的信中说。“在自助平台上,匪夷所思的想法也能得到实验的机会,因为没有说‘这行不通’的把关人。”话虽如此,贝佐斯在出版小说《陷阱》(Traps)时,还是选择了克诺夫出版社(Knopf)。
亚马逊进入出版业引发了认识上的尴尬分歧——它给了少数出版人逃离“沉船”的机会,在其他人眼中却是害了他们。关注亚马逊内部编辑何去何从的出版经纪人说:“在祖国沦陷之后,要想找工作就得与侵略者合作。”第三本书出版无门的小说家Benjamin Anastas告诉一位朋友,他的第四本书,回忆录《好的难以置信》(Too Good to Be True)将由亚马逊出版。这位朋友恰好在哈考特出版社工作过。“尽管去吧。”她一脸沮丧地走开了。Anastas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这和在企鹅兰登出版有什么区别呢?”他说。“它们都是彻底改变出版业的大集团。对于一名作家来说,还有什么比走进这样的大公司,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推销作品更令人难堪的呢?就好比一个鲸油推销员闯进了石油俱乐部(Petroleum Club)。”而且,由于在大多数书店都看不到自己的新书,他感觉自己销声匿迹了。他说以后再在亚马逊出书之前要三思而行。
每年,Jon Fine都要向几十家告穷的文化机构每家捐赠2.5万美元,受益者包括世界笔会美国分部(PEN American Center)、Loft文学中心(Loft Literary Center)、《诗人与作家》(Poets & Writers)杂志等。“对亚马逊来说,这是必要的商业成本,就好比银行的刑事处罚金。”一位艺术品经理说,意思是这笔钱堵住了批评家的嘴。就像收了华尔街竞选捐款的民主党一样,非盈利组织对捐赠秘而不宣。最佳图书翻译奖(Best Translated Book Award)收了亚马逊的钱之后,当年的得主,梅尔维尔出版社(Melville House)的Dennis Johnson宣布不再参选。“美国的每一个译者都写信骂我是狗娘养的。”Johnson说。几家非营利组织负责人私下告诉他,“我也想公开指责亚马逊,但也想从他们那里拿到40000美元。”一年之后,在作家项目会议(Associated Writing Programs conference)上,Fine握着 Johnson的手说“我只是想谢谢你——那是我们能得到的最好宣传。”(Fine对此事予以否认。)
严肃作品出版业的状况如此之糟糕,以至于稍有脑子的人都叛逃去了亚马逊。Robert Stone的小说《日出之旗》(A Flag for Sunrise)中有一句话,“一只受惊的老鼠投入了猫的怀抱(a mouse so frightened it went to the cat for love)”。只要能活着,老鼠就对猫无限感激。“我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加入亚马逊的一位编辑说。“简直不敢相信——我坚持了下来,我管不着别人怎么想,我不觉着自己有什么错。”
2013年11月11日,《阿尔法屋》在大都会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举行了盛大首映礼,黑衣女招待用Kindle来登记来客名单。贝佐斯和双亲一起出席,坐在Trudeau旁边。《阿尔法屋》在亚马逊会员视频网站(Amazon Prime streaming video)上很受欢迎,但是收获的赞誉和关注度却不如Netflix的《纸牌屋》。亚马逊的第二部原创剧集《内测》(Betas)讲述了一款社交软件的四名创始人的故事,一炮而红。更多的剧集正在筹备之中。
除非跟业务相关,贝佐斯对政治似乎也提不起兴趣。作为一名温和的自由派,贝佐斯捐款反对华盛顿州的“百万富翁税法”,支持同性婚姻。贝佐斯的前副手Shel Kaphan还能回忆起他念叨杰弗森关于“政府越小越好”的名言,不过他担心贝佐斯会用其“不择手段”(take no prisoners)的实用主义来改造邮报:亚马逊和政府之间存在着多份合同,他还想在多项政策上施加影响,比如销售税。这会与邮报产生利益冲突。”一位曾与贝佐斯并肩战斗过的员工警告说:“在亚马逊,内容人员和销售人员几乎没有分工。”
贝佐斯买下《华盛顿邮报》与投资商业太空旅行出于相同的原因:智力挑战。对于邮报,挑战在于如何拯救一家夕阳产业的亏损企业,为报业探索一条脱困之路。贝佐斯去年9月访问邮报时,说的都是几百名员工想听的话:首要的客户是读者而不是广告主,新闻驱动而非商业利益驱动,削减新闻预算无异于自杀。他提到了最近很喜欢的一篇文章,博客写手 Max Fisher写的《关于叙利亚你不好意思问的9个问题》(9 Questions About Syria You Were Too Embarrassed to Ask)。他不停地提到“捆绑”(bundle)这个词,认为读者应该订阅整份报纸而非在网上搜索零散的文章。“我的工作就是在我们起飞之前提供跑道。”贝佐斯说。
对于五大出版商来说,与亚马逊彻底决裂,把亚马逊的读者吸引到线下,这样的实验显得不太现实。为了生存,他们在试着拓宽销售渠道,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但是 Andrew Wylie 认为企鹅兰登这样的巨型出版集团应该做这样的尝试。“如果他们敢于尝试,可能会拯救整个行业于水火,他们已经损失了30%的销售额。如果能够直接面向消费者,他们不仅能够挽回损失,还能多创造30%的销售额。”出版社们一直把自己想象成宝洁那样的大公司。但是谁说出版一定是一门大生意呢?出版只是一门小生意,一门卖书给一群少数读书人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