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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Pro(ID:zhenshigushi2),作者:罗方丹,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带着多年积蓄,第一批离开互联网大厂的年轻人开始创业,在一片降本增效的喧嚣中开辟属于自己的路,创造新的生活。
可顶级打工人和创业者之间依旧横亘着认知与经验的鸿沟。一些人困于时势与现实,刚离开大厂的漩涡,就又在创业的山间打滑,交出巨额学费。第一批离开大厂创业的人们发现,即使拥有局部经验,叠加上无比的勤奋与巧思,向上的路途仍然崎岖。
下船,上山
在洗菜、切菜、洗碗的间隙,季家鑫挪动几步,靠近正在这家日料店后厨忙碌的那位中年男人。“师父,怎么这个你也会?你怎么这么厉害!”季家鑫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后厨20位厨师和所有学徒的领导,也是广州这家大型日料店的主厨。作为学徒的他,要想从这个男人那偷到产品的配方,再去开自己的店,就不能叫他主厨。因为人人都叫他主厨。
“我以前在外面的店打工,遇到的厨师,都没师父你这么厉害。”季家鑫一口一个“师父”,再紧跟几个漂亮的“小词儿”:“你很温柔”“做事很有耐心”“有水准”“有风度”……眼见着眼前的男人露出悦色,他的内心也暗自喜悦。一道经典日料的配方已然呼之欲出。
季家鑫骗了主厨。实际上,28岁的他此前从未在日料店打过工。在以柔软的身段叫出这声师父的不久前,他还在北京一家老牌互联网大厂上班,研究DAU(日活跃用户数量)与MVP(最小化可实行产品),做活动策划与运营。
2022年8月,季家鑫所在的业务部被优化。他结束了从2015年大学毕业开启的大厂生涯。7年工作经历换来一笔补偿金,加上多年积蓄,季家鑫有了25万存款。他决心创业,在广东开一家日料店。原因无它,主要是因为他喜欢吃日料。在开店前,他离开北京去广州这家日料店做学徒,目的是了解产品与流程。
打工一个月后,季家鑫已熟识后厨那些做寿司、拉面、炸物、饮料、甜品的师父,套来150个产品配方。他用EXCEL表将它们一一总结,一个北极贝手握,在配方上就包含材料、做法、注意细节、最终形态几项。在市场维度,又包含不同店面售价、客户反馈、每款日销量与月销量。
“所有的细节,所谓的闭环全部跑通,再接着去套下一个配方,把它们都抄下来,变成我的。”季家鑫后来回忆说,这是他创业的高光时刻。
图 | 季家鑫做的寿司船,售价89元
日料店开业10个月后,他的现金只剩下不到5万。14个月后,他的存款几近归零,宣告破产。
这样的现象并未孤例。1998年生的杨弦,2018年本科毕业,随着互联网行业沉浮四年后,几乎在与季家鑫同一时间的2022年中被动离职,开始创业。2022年下半年开始,不少互联网公司迎来降本增效周期。从业者们普遍感觉,互联网的草莽时代结束了,增速放缓,流量枯竭,项目融资越发困难,难以再做出典型的成功产品。
杨弦的部门是公司里第一批走人的。那段时间HR告诉许多人,公司绩效不好,“可能要跟你聊一聊。”坊间流传每个部门都要裁去20%的人。直到杨弦离开公司,才发现真实的减员比例还要比这更高。浪潮从自己的部门蔓延到全公司,直至身边其它大厂的伙伴。
2022年底到2023年上半年,杨弦感觉自己看到一艘大船下沉的过程。最开始,焦虑和危机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大厂人的头顶。最后,船上的人们已不再惶恐,只是静静等待命运的到来。
杨弦的创业项目就脱胎于此。她与朋友灵机一动,做了一个知识付费社群,帮助前大厂人进行职业转型。这个创业项目最早期的服务对象,就是这批下沉大船上迷茫的人们。
杨弦的知识付费社群很快变得火热。第一批用户,就是她身边从互联网行业离开的朋友、前同事们。以下沉为上升的动力,杨弦的项目成为彼时互联网人创业潮中的增长项,但这并不是大多数人的境遇。
她粗略统计,在身边接触的近一百位离开互联网创业的年轻人中,失败的占据70%,项目存活的只有30%。在转型路径上,50%左右的前大厂人会选择做自媒体,剩下开实体店的、做AI等新兴行业的各占20%,回老家考公务员、进大学校园的约占5%。
而开实体店的,在她认识的人中,只有很少几个人“没黄”。最成功的一位是个有5年工作经验的前大厂运营,在自己所在城市开了自助棋牌室,“她更懂平台和流量,抓住年轻人,清楚用户链路,对这个传统行业实施降维打击。”其它开花店、咖啡、酒吧,做餐饮的,大多都赔了钱,严重的则走向破产,多年积蓄几近归零。
在互联网生存多年的年轻人们,首次创业时,往往缺乏创业思维。他们带着难以迁移的大厂经验、对现实的幻想和多年的存款,跳出这艘沉船,希冀通过另一条路径求生,脱离商业机器以建立自我的生活。然而上班和创业,航海和登山,本质是两个路径。
离开大厂的年轻人们努力攀爬,刚逃身于漩涡,一不小心却又在山间打滑,跌向另一端的悬崖。破产后,第一批大厂离职的创业者们发现,跳跃鸿沟,比他们想象中还需要更多经验、奋斗与幸运。
接上地气
在大型日料店打工做学徒的一个月里,季家鑫了解了后厨流程与产品配方。此后他离职,又花了一个月时间在熟人的日料店做前台收银与服务员,端茶、做账,了解“账目、营业额、流水、货损、货耗”,以及人员管理与培训。
那时的季家鑫对这些名词都一窍不通,“做互联网,我怎么可能懂这些东西?”他决定通过一线工作的轮岗,让自己“比厨师更懂厨师,比一道菜更懂一道菜”。
之前在大厂,季家鑫擅长向上管理,与领导们维护着好的关系。在做产品用户调研时,他也需要“拿捏用户群体”,思考他们需求的细节,“再做创新、打破预期、让客户买单。”一度,七年来在一线城市互联网公司辗转腾挪的经验,让季家鑫感觉在这家广州边缘城区的日料店里活得游刃有余。大厂中讨人喜欢的“小伎俩”召之即来,就像一种“生理反应”。
自己的日料店开业后,季家鑫也持续“维护”着和主厨们的关系。厨师们在朋友圈发自己做的产品,他会点个赞,再找一个网上其它人做的不好的产品发给对方。“你看,人家做得这么丑。师父你做得真好看!”
图 | 季家鑫开的日料店,一砖一瓦都是自己贴的
那段时间,还在互联网工作的同事们看见季家鑫,都觉得诧异。“你从大厂每个月两三万块钱降低身份,干这些脏活累活?”季家鑫只笑一笑,说我们潮汕人眼里,没有脏活累活,只有目的。为了成功创业,开上自己的日料店,季家鑫甘心变成“卑贱的学徒”,保持“实诚”和“感恩”。
开店初期,季家鑫的策略的确派上了用场。试营业的第一周,他做了消费满10元就送一份三文鱼寿司的活动,贡献了一条完全不赚钱的三文鱼。日料店的选址在东莞的一条街巷,周遭聚集着纺织品工厂、学校,是年轻人和宝妈宝爸活动的区域,人流量好。季家鑫走性价比路线,以低价提供多种菜品,加之促销活动,门口很快排起长队。
那个月,季家鑫感觉自己“像打了鸡血一样”,每天9点到店工作到0点,一点也不累。饱满的想法和新奇的创意不断从他头脑中涌出,他寻求菜品的创新,与此前建立联系的师父商讨不断改良口味。尽管门面小、桌子少、定价低,只有3位厨师2位前台,他的日流水也有两三千元,翻台率很高。2022年11月份的一天,他一直忙到凌晨1点才闭店,营业额达到4953元,为历史最高。
图 | 营业额达到4953元的那天
另一个世界的另一套规则,第一次显露,是在开业8个月后的2023年夏天。季家鑫的店铺收到举报,说他们店里有人往下水道倒油、扔东西,造成管道堵塞。季家鑫出了500元进行一次疏通后,又堵塞一次,再花上500元。两次疏通后,他们的堵塞却越发严重,门口井盖连通他店铺厕所的大管也堵死,被告知需要他花3000元请一辆抽粪车来疏通、清油。抽粪车前来时,季家鑫发现,自己后厨一位19岁的学徒小弟和抽粪车上的一个小弟碰了头,粪管隆隆地运作时,他俩就在一旁抽烟。
季家鑫起了疑心。不久后的夜晚,在收工后聚餐的酒局上,他给小弟多喝了些酒,不经意地问对方,你是不是认识抽粪车那边的人?小弟说,是,他们一起打过游戏。季家鑫追问,你怎么会认识他们?
喝多了的小弟一时嘴瓢,说出实情。原来,往店里厕所扔东西的人,就是那群负责疏通管道的人。他们佯装顾客来店里吃饭,往厕所倒油,再反手举报店家。由于往下水道倒油违反卫生规定,如果店家不叫抽粪车来疏通,他们就继续举报,让店家被罚款。而每一次疏通,抽粪工们都会得到一笔提成。
几天后,季家鑫开除了说出实情的小弟。那时,他的日料店在街道上的生意越发红火,工厂的年轻人,接孩子上下学的父母,许多人都成了他的回头客。他无法判断此次抽粪车风波是“同行搞事”,还是内部叛乱,更无从得知这位刚来半个月的小弟是否也有参与。这条街上,必然至少有一个人在害他,“也有可能是两个小弟联合在一起敲我、讹我。”
这是季家鑫所不熟悉的商业世界。为了拓宽业务,那段时间,他也在日料店门口支起烧烤摊,卖宵夜,试图从东莞的夜文化中捞金。他用传统的红底色和黄字体设计招牌,起名为“肥弟烧烤”。季家鑫并不胖,但他觉得“肥弟这两个字就能给人一种饥饿感”。
在此前,他观察到隔壁的烧烤摊曾被有关人员批评,说他们“垃圾处理不符合标准”“扰民”“油烟大”。季家鑫觉察到风险,决定主动出击。在街道办人员来吃饭的一个日子,他为他们打了8.8折,又在他们临走时提出,送他们几个小菜。
打开这群特殊顾客的后备箱时,不经意地,季家鑫放进去一个果篮和一瓶洋酒,并不声张。“觉得好吃,下次再过来,我给你留位置。”对面的人笑了。他也笑,挥一挥手。
后来,有关人员告诉他,如果有人来查你时,就说打过招呼了。一定记得,要对对方说粤语!
图 | 开业第一天,季家鑫学店里小弟烤的烧烤
会说粤语的季家鑫的烧烤摊顺利存活了下来,只交了500块钱的“垃圾处理费”。隔壁的川菜店老板,则被相关人员直接收走了摆在外面的桌椅。
在杨弦的观察中,许多离开互联网创业的人,都曾误以为自己能以“前大厂人”的身份活得游刃有余。而从打工人到创业者的身份间,是一条巨大的认知与经验鸿沟。如果无法做好准备,飞跃沟壑,就会掉入其间的悬崖,遭受重创。在社群活动中,她听成员们的创业想法,一想到开实体店,大厂人们就想到花店、咖啡店、酒吧、餐厅。
“你开一个日料店,怎么开得过城区里其他的日料店老板呢?原料、厨师,你有什么优势?”杨弦对他们感到担忧,“他们不是商业认知在做事情,而是靠自己的爱好。”
近年来,杨弦身边做实体店创业赚到钱的,大部分在做按摩馆、采耳店、棋牌室等。这些赛道竞争没那么激烈,互联网人下场具有更多优势,“你可以有更好的在线上引流的方法,做社群等。这些东西是其它按摩店老板根本不会触碰到,或者他们完全不懂的领域。”
更多离开互联网的年轻人们,会第一时间选择转型做自媒体,认为它投入成本低,且自己有优势,“我是互联网出来的,我还能不懂互联网吗?”但在杨弦的案例分析中,许多爆红的网红,并没有什么运营知识,而是依靠对用户的了解、很强的表现力、文案、摄影能力……“这才是自媒体赛道核心能杀出来的东西,而不是你的互联网大厂技能。”
在她身边接触到的人中,大多数转型做自媒体的前大厂人,只要带上“大厂离职”的标签,账号起步基本就能做小几千到近万个粉丝。但成长到粉丝五十万左右的腰部网红的,几乎没有。
山路崎岖
就在季家鑫逐渐习得另一个世界的生存逻辑时,他的命运却又回到下船时的困窘。
2023年8月,日本向大海倾倒核污染水的事件成为全球热点。打开手机,季家鑫看见漫天的消息,心脏逐渐高悬。临近开学,生意理应最好的日子,他店铺的人流量却断崖式下降。无论他做套餐、做熟食、更新菜品或搞活动,人们都不再前来。他逐一发微信询问熟悉的食客,只得到一个反馈:他们害怕被污染的海产品。
8月到10月,季家鑫的店铺持续亏损。周围的日料店开始转型做韩式烤肉。但季家鑫刚起步不足一年的店铺,“根本没有钱做转型。”最初投资的25万元,还没有回本,前半年盈利的8万元,又有3万投进烧烤摊,买食材冰箱和设备。创业10个月,他手头的流动资金只剩5万。
意识到店铺正处于绝境,季家鑫离开东莞回到广州找此前开店的熟人,想学习转型经验。直至12月,季家鑫在回程前搜索地图,想修改一下店铺的营业时间时,看见一张网友上传的照片:他的日料店大门紧闭,门口贴着一张白纸,写着“转让”二字,留下的电话号码,是他亲哥的。
图 | 刚开业时店铺大门的照片
这家日料店开业时,季家鑫曾与自己的哥哥合伙,但对方的参与度一直不强,时常不在店中。由于是亲人,季家鑫也没多说什么。直到此时,哥哥的身影以电话号码的形式再次出现,季家鑫拨打过去时,显示电话已经停机,微信也不回信。
店铺在他不知情时关停,只剩下门口还在营业的烧烤摊,和一位烧烤摊小弟。小弟告诉季家鑫,哥哥在他离店时,将店铺转让,带着4万元跑路了。
家里人陆续告诉他,哥哥不知为何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骗了许多人。哥哥告诉妈妈自己没钱要跳楼,告诉姐姐自己要做手术,又告诉季家鑫自己的服装店要倒闭,需要资金周转。靠谎言敛下数十万元后,哥哥与包含季家鑫在内的所有人断了联。
季家鑫回到广东,把档口里剩余的设备拿出去变卖。在自己大门紧闭的日料店门口,他看见此前常遇见的一位收破烂的中年男人,躺在刚收回的沙发上休息。他突然觉得好累,很想跟他一起躺下。
图 | 日料店关停的那天
那段时间,季家鑫觉得天空是灰色的。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信仰没了,设备没了,钱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季家鑫不知道去哪,最终又回到北京。从年底持续到2024年初,他感觉自己时常像飘在空中,连话都说不出口。他改简历、找工作,试图重回大厂,却发现自己创业一年后,已经脱离互联网圈太久,“进不去了”。他逐步开展上门喂猫、摄影跟拍等自由职业,向邻居借了一辆小电动,一天跑七个单,想要找回生活的气力。
从大厂离开的年轻人们,往往有很强的问题解决能力,却不善于与社会现实博弈,难以把握利益世界中幽暗的人心。杨弦也发现,许多从互联网转型创业的人,会选择朋友、亲人合伙,认为有信任关系会更好合作,“实际上,它的风险和你跟陌生人是一样大的,唯一的约束还是我们签订了什么样的契约。”
季家鑫的日料店开业不久的2023年初,杨弦的创业项目也正红红火火。她与朋友注册公司,成立为前大厂人找出路的知识付费社群。第一批招募,就来了300多个付费用户。杨弦请来转型成功的前大厂人做嘉宾,开展线上、线下的分享,拆解自己创业、做AI这类新兴行业或者考公务员的转型案例。
杨弦此前在互联网公司也是做活动与社群出身。她发现,自己此前的经验刚好可以复用在现在的项目上,作为同行,她也了解需求、能联结到足够多潜在用户。她社群的会员年费按照促销的思路,逐步从一开始的399元涨到定价999元,线下活动单次收费超100元。
然而,当大厂减员浪潮话题热度下降,2023年秋季,杨弦的付费用户也逐渐变少。如何从大厂转型的社群、播客等内容也越来越多。杨弦项目的流量逐渐递减。好几个月,她的营收和成本无法打平,处于亏损状态。她试图做付费课程、个人IP,又做行动营等新产品。这些努力都曾短期拉高营收,但很快项目又回到亏损的常态。不得已,杨弦也开始减员、节省成本,放弃曾合作的付费线下场地,转而寻求免费的。
项目运转一年后,杨弦不再全职创业。她没有过于失落,因为从一开始被裁,选择做这个项目,她就知道,自己没法依靠这个实现财务自由。机遇只会持续一时,而非永恒,“我只是刚好赶上风口。”
有的时候,她总想到乔布斯。6年前,刚从新闻学院毕业的杨弦曾被乔布斯的传记所打动。她记得乔布斯曾给产品经理画饼,告诉对方,“你可以创造新世界,你可以成为未来中重要的推动力。”那时,刚毕业的她认为不做记者,就要做互联网,要去做时代的火车头上最前列的人,投身于生机勃勃的行业,让世界变得更好。
6年后,她看见落差。看清现实后,她仍然选择保持韧性。最近,即便项目亏损,杨弦也并不绝望,很少自我否定。“没什么可焦虑的了。因为不是你不好,而是所有人都不好。”项目没有生意的时候,她自学商业、经济学知识,始终没有放弃探索和迭代自己。
26岁的杨弦打算和现实正面相击。在她的周期理论中,现在就是蛰伏的好时期,可以养精蓄锐,等待下一个风口到来。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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