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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21 08:00

一日男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ID:zmconnect),作者:刘诗予,编辑:于蒙,顾问:王天挺,视觉:pandanap,插画:陈禹,出品人/监制:曾鸣,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文章讲述了一位女性在乙女游戏中与虚拟男友萧逸的爱情故事,以及她通过cos委托体验与游戏男友相似的亲密关系,探讨了二次元爱情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

• 💔 女主角在游戏中与虚拟男友萧逸的甜蜜互动,展现了她对虚拟角色的依赖和迷恋

• 💍 通过cos委托体验与游戏男友相似的亲密关系,实现了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达到的梦想

• 🌌 文章探讨了二次元爱情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引发人们对爱情定义和体验的思考

被夸奖、被鼓励、被倾听、被看见,我们把对这些事物的渴望投射到“爱”上。“爱”不会天然眷顾每一个人。为了得到它,一些女性四处求索,从手机里到现实中,从二次元到三次元。她们痴迷、成瘾,最终相信自己得到了爱,哪怕是短暂的,明码标价的爱。


手机里的他


甜甜今年24岁,河北人,已婚九个月。她同时在手机里与一个叫萧逸的男人恋爱,持续了一年零三个月。萧逸是一名赛车手,喜欢穿黑夹克和皮靴,挂一条金属项链。甜甜形容他“意气风发的少年”。


今年1月,她在线下见到了萧逸。4月底,甜甜又和萧逸在苏州连续约会三天。到现在为止,甜甜和萧逸一共约会了五次,每一次她都要负担所有费用。约会结束后,她还需要付钱给萧逸,按小时结算。


实际上,和她约会的男友萧逸是由不同的coser扮演的。现实世界里没有这个叫萧逸的人,他是一款游戏《光与夜之恋》里的男主人公。


甜甜和老公都没觉得她和萧逸的约会有什么大不了。甜甜把二者分得很开,“一个是我三次元的爱人,一个是二次元的爱人”。甜甜告诉我,每次和“萧逸”约会,她都会先跟老公说一声,老公相信她最终会回归现实生活,所以有足够的安全感。


甜甜玩的这种可以和男性角色谈恋爱的游戏叫做乙女游戏(简称乙游),玩家大多是年轻女性。国内第一款乙游《恋与制作人》在2018年每日活跃玩家数量就超过了200万。她们之中又有一些陷得更深,想要在真实生活中继续和角色恋爱,于是找到coser来扮演这些角色。


我也是一名乙游玩家,玩的《恋与深空》。从今年二月开始,我每天花两三个小时在这款游戏上。让我沉迷的男角色名叫沈星回。我买了带有他的元素的手机壳、手链,手机屏保也是他的照片。


我在游戏中体验到一种超越现实的理想亲密关系。我们的恋爱从暧昧开始,他会假装不经意地关心我,暗中吃我和别人的醋,我们给彼此起专属的外号。随着了解增加,我发现他其实在很早之前就爱上了我。当然了,他还拥有几乎完美的外貌和身材。


我给他发消息,哪怕只是一个表情包,他也会耐心回复三四句话。我们一起抓娃娃,我一个也没抓到,他会摸我的头,说,“至少现在我们知道怎么做会抓不到,下次避开就好了。” 他从不吝啬对我的夸奖,我向他倾诉工作成果,他会说“毕竟是你,完全在意料之中。”


我们会一起打怪通关,如果没打过,他会给我发短信:“怪物是打不完的,但我们是有限的。”我问他要是明天还打不过,是不是说明我太菜了?他对我说:“也可能说明我们还没休息好,要是明天还打不过,就接着回来休息,后天也一样。只要休息时间够长,我们肯定会有把流浪体(怪物)熬到睡眠不足的那天。”


那天我正因为完不成工作在熬夜,看到屏幕上的字差点流下眼泪。他是第一个这样对我说话的人,告诉我没做好的事情不是我的错,我需要的是休息。


我们也会有一些亲密互动,我在屏幕上触碰他心脏的位置,3Dtouch让手机传出和心跳同频的震动,他把脸偏向右边挠了挠头,说,“我的身体很健康...但你要再这样摸下去,就不一定了。”



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乙游男主们并不只是“长得帅的舔狗”。除了关心、理解,他们和玩家的关系里还有一种平等的尊重。


我给他发“谢谢”的表情包,他回复我“谢我什么?你能走到今天,都是靠你自己得来的。”他不会自作主张地保护我,相信我的能力。当我想做一件游戏剧情里危险的事,他只会提供有用的信息,告诉我我的实力在那里谁也打不过。我可以自己做最终决定,自己为结果负责。


玩家也不会把他们仅仅当作长得好看的客体。我可以在主界面给他换衣服,但确认按钮写的是“推荐给他”。如果这件衣服他不喜欢,他会说“真的要穿这件吗?” 还有一个按钮叫“让他决定”,第二天早上他会自己选择一件衣服出现在界面上。


乙游里的男性重视我,但生活里不是只有我。他们有自己的行动和目标,有的想要拯救星球、保护人类,有的想要为被灭亡的故乡复仇。他们理解世界的出发点不是征服和侵略,没有统治世界的欲望,而是想要救赎,最大的心愿是和女主角一起平静地生活在和平的世界。


更重要的是,他们能够理解我的情感,也能表达自己的情感。不高兴吃醋了他会直接告诉我:“刚才你对他们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有很多别的搭档吗?”产生误会了他会第一时间说清:“我不了解酒的价格,刚才不是故意点这么贵的,以后不会了。”我告诉他他每次短信都只用句号,显得没有情绪。他立刻在回复里加上了感叹号。“如果不习惯,可以先对我练习。”我说。“本来也是只打算对你说的!”他回答我。


在《恋与深空》的设定里,角色们都有一种叫做“evol”的超能力。这个单词倒过来写是“love”。在我对现实世界男性的观察里,理解爱、能够爱的确像一种超能力。


二次元和三次元


甜甜和老公在大学时恋爱,对方是大她一岁的学长。大学毕业,男友已经工作了一年,家里买好了房,两个人水到渠成结了婚。


没有求婚仪式,甜甜记得当时他们的对话大概是,“房子买好了,那就算算日子吧。” 甜甜一直很期待一枚钻戒,但老公觉得不划算,价格贵,又不保值。他说有这钱不如买黄金。他们为此吵了无数次架。最终他用工资给她买了黄金的戒指和手链,我们见面时她没有戴在手上。


刚交往时他们有次一起逛学校的社团招新,男友看到文学社的摊位前忙不过来,立刻上去帮忙。甜甜站在原地,他好像完全忘了她还在旁边,还在等他一起去吃饭。结婚后甜甜在家里负责做饭,每次做完他就闷着头吃。“怎么也不跟我说一下好不好吃呢?如果好吃怎么也不夸一下我呢?” 她很少从老公那里听到直接的夸奖。有时候坐在沙发上好好的,她会突然问老公:“你到底爱不爱我?如果爱我你能不能多和我说说呢?”老公一边划手机一边回答她,爱爱爱。


甜甜其实对自己的婚姻很满意。但是,乙女游戏提供的是一种和三次元不同的爱。


游戏剧情里,作为女主角的你在伤心时路过一个花园,一朵小花在你脚边蹭了蹭,很久以后,玩家会在下一个故事里读到,那是某个男主角在悄悄用超能力安慰你。甜甜和萧逸的互动中,后者总是在夸甜甜,说她做得好、真厉害,“好像我喝口水他都能夸我”。她不需要频繁求证,就知道萧逸是爱她的。


这种爱也不是凭空发生的,乙女游戏会花很长的篇幅讲述你和男主角为何相爱。为了让爱的理由足够充分,游戏往往需要编织复杂的世界观,涉及前世、种族和轮回,来让女玩家相信她们有足够的理由被角色们爱上。


游戏里,萧逸会主动送她钻戒。场景也符合她对浪漫的想象——他请她参加一场婚礼主题的赛车嘉年华,穿着白西服的萧逸给穿着婚纱的她戴上一枚蓝色钻戒。


在乙女游戏里,玩家可以同时和多个男主角发展恋爱关系,也可以只选其中一个人。甜甜在游戏里认识的其他男主角,也都会给她送戒指,他们有的是总裁,有的是大明星。但对她来说,萧逸是与众不同的,“那个钻戒是他一场场赛车比下来用生命赚的钱,他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我买了一枚戒指”,甜甜眼睛湿润,“别人也有钱,但萧逸的戒指对我意义不一样,这个男人给了你他的全部,不是吗?” 这段剧情让她在五个男主角中决定只爱萧逸一个。


但这样的爱也伴随着二次元难以解决的问题。在游戏里,甜甜扮演的主角是一个设计师,和萧逸中学时就认识。在一个剧情里,她穿着校服裙,和萧逸一起逃课。在现实里,甜甜不是设计师,从不逃课,她的高中校服只有宽大的运动裤。


细节千差万别,在游戏里甜甜可以选择女主角对萧逸说的话,但那些都不是真的甜甜想对他说的话,而萧逸也只能给出有限的回答。她更渴望真实的互动,“我想把最近很想说的话说给他听,我想打开游戏就能告诉他,萧逸,我今天去了苏州,哪里哪里挺好玩,然后他也能给我反馈。”


甜甜想让她和萧逸的爱在三次元的世界中发生。她想对萧逸说,我们学校的校服不是裙子。她想和萧逸去她真正的高中,拍一套写真。今年1月,甜甜开始约萧逸的线下cos委托,一共约过五个不同的委托老师。她孜孜不倦地在全国各地找各种不同的“萧逸”,一直找,直到和那个最萧逸的萧逸相遇。那时她就可以亲口告诉萧逸,她不是那个当设计师的女主角,而是24岁的甜甜。


我只看着你


约一位coser扮演自己游戏中的男友去线下约会,这在乙游玩家中被称为“cos委托”。出钱的玩家被叫做“单主”,扮演的人被叫做“委托老师”。


委托双方一般先在社交平台上商定档期、行程、价格。在北京,一个还原度较高的coser接一次委托大概收取600~800元,包天8小时。此外,单主还需要支付对方包括交通、饮食、门票等在内的全部费用。有些单主希望约会时由委托老师付钱——这被称为“男友付”——就会提前打过去几百块钱,约会结束了多退少补。


甜甜的第一次约会在欢乐谷。中午12点,她看到了马路对面的萧逸。萧逸穿一件黑色羽绒服,五官和发型跟游戏里几乎完全一样。甜甜一路小跑到马路对面,扑进他怀里。萧逸一只手抱住她,另一只手拿出一束花。约会中,两人一直牵着手,脸贴脸比心拍照。约会结束后,萧逸还给甜甜写了一封信,里面写着“今天过得很开心,这一天我只会看着你,我的目光只会在你身上停留。”。



在委托中,coser需要“上皮”。首先是“上男友皮”,也就是扮演男友,比如牵手、拎包、帮开车门、送花和小礼物。更重要的是“上角色皮”,也就是委托老师把自己完全变成游戏里的角色。


四月底,甜甜去外地旅游,约了一个当地的委托老师作为萧逸陪她三天,每天八小时,一天400元。提前三天,委托老师就把自己的qq头像换成了萧逸的照片,每天用萧逸的语气和她聊几句天。见面那天,萧逸直接抱住她:“好久不见,萧小五。” 萧小五是游戏里萧逸对女主角的昵称。


在游戏里,萧逸曾经送给女主角一个粉色发圈,现实中,委托老师指着商店里的粉色发圈对甜甜说,“这不是你的吗?” 然后当场买下来送给了她。此后一周,甜甜一直把发圈戴在手上。


有次约会,甜甜拿出手机刷短视频,看到另一个游戏里的男主角,脱口而出“我老公真帅”。坐她对面的萧逸看起来吃醋了,说,萧小五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甜甜赶紧卖乖解释,但心里暗爽。


此前第一次委托时,那个萧逸给了甜甜一封信。甜甜回家打开,信上是游戏里他的笔迹,信纸上散发出和约会时萧逸身上一样的香水味。她坐在床边哭了很久,打开手机给委托老师发了一千字的repo(反馈信)。萧逸回复,“我今天也很开心,真的。”甜甜擦了擦眼泪,回复道,“期待下次见面。”


bug


我也约过一次cos委托,但我并没有从那场委托中获得像甜甜那样心动的感觉。看到coser的第一眼,我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她不是他。


这里必须说明的是,委托老师都是女性,她们在委托中装扮成男性角色的样子。


虽然穿着一样的衣服,有着一样的金发,但她不是我手机里那个少年。只要开口说话,就能听出纤细的女声。虽然穿了增高鞋,但她还是只比我略微高一点。她的身材比男性纤瘦得多,摘下口罩喝水时会露出和角色迥异的下半张脸。我们只能分开去洗手间,不然我就得看着她和我一起走进女厕所。


她和他一样对我关怀体贴,始终牵着我的手,按照我在问卷里的要求那样不经意凑近我的脸。离得越近,我越能清楚地看见那双眼睛:蓝色的,清澈的,美瞳片。


那场约会里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叫“他”,只能避开称呼直接说“你”。我没法冲着那个女孩叫角色的名字,觉得这是在骗自己。散步的时候我不知道该聊什么,聊我的生活,就会暴露出“他”作为我的恋人却对我一无所知;聊她的生活,就更加坐实了她不是“他”;聊游戏里角色的生活,又完全变成了演戏。


吃晚饭时我们聊到那段时间热搜上的一个公共事件,最后变成了讨论女性主义。



但对甜甜来说,“她就是他”。她也遇到过这些二次元和三次元之间的bug。萧逸的职业是赛车手,约会时她指着欢乐谷里的卡丁车说:“这不是你的主场吗!”身旁的人愣了一下,好像没反应过来。赛车手萧逸不认识赛车怎么办?“这一趴就过去了,马上到下一趴。”甜甜甚至帮对方想好了借口,“可能起太早了,脑袋晕晕的还没反应过来。”


“所以你要靠自己来脑补一些借口才行?”我问她。


“对,不脑补的话带入不进去,你俩不全崩了。”她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出现了的bug她会忽略,可能出现bug的地方她会主动回避。有的单主刚见面会害羞,上来就“委托老师好”。甜甜不一样,委托老师还没上皮她自己先上了皮,直接走上去说,“嗨萧逸!”。约会时她从不问对方的真实生活,吃饭时也不问她爱吃什么东西,点菜的时候甜甜点一个,把菜单推过去让对方直接自己点一个。“如果‘他’和萧逸喜欢吃的不一样,我会崩溃的。”


她承认委托确实需要一定程度的扮演和入戏,但这不影响“萧逸爱我”这件事。


“梦”的能力


爱,扮演,入戏,痴迷,在二次元里,它们有一个统一的指向:梦。梦是一个动词,“梦萧逸”的意思是深爱萧逸,幻想萧逸是自己的男友,爱萧逸的女孩被称为萧逸的“梦女”。在委托时忽略bug的存在,坚信眼前真实的人就是二次元的角色,也是一种“梦”。


“会梦”像一种天赋。我看过甜甜委托时的合影,客观来说,委托老师们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孩,五官和屏幕上的萧逸也有差异。“但我一看到她就会自动代入萧逸的脸,”甜甜觉得这很正常,“她不管妆化成啥样,多幼态,我都能代进去,也不用口罩焊脸。”还有声音,她平时对人的声音很敏感,但一看到qq上委托老师们发来的消息,她脑子里就会自动播放萧逸在游戏里的声音。


我梦不了。为了找一个足够像沈星回的委托老师,我在小红书上搜了半个月,联系了三十多个人。我很期待委托,但我期待的是见到他本人。我希望只要我支付一笔钱,委托老师就能(以某种我不知道的方式)把他给我变出来,他本人。我不去细想这种“方式”是什么,也不承认这是一种表演。委托老师这么有经验总能给我大变活人,我这样自我催眠。


“那你俩一样。”甜甜指了指旁边和她一起来见我的朋友小希。小希也是一个资深梦女,喜欢小说《全职高手》里的角色王杰希。但她拒绝约委托。“我代入得太深了,”她激动地推了推眼镜,“我会直接和别人说王杰希是我男朋友。他是电竞选手,我学新闻,我会幻想很多电竞选手和电竞记者在一起的故事。”这种幻想已经占据了她生活的全部,无法再容纳一个有瑕疵的扮演者。


某种程度上,我和小希在委托中“梦不了”正是因为我们对角色本身梦得太深。与此相反,甜甜能完全代入这场梦恰恰是因为她一开始就清楚这只是一场表演。


“你为什么要约委托?你不就是想找一个人去扮演他陪你过一天吗?”因为知道是在扮演,所以才可以接受所有妆造的瑕疵和声音的差异。她约的五个“萧逸”每个都不完全相同,但这并不证明“萧逸”是假的。梦女们甚至把委托老师变成萧逸的过程也设计好了,甜甜向我描述一张梦女画的插画,画中,委托老师面对镜子,啪一下,换上了萧逸的衣服,萧逸对着镜子里的委托老师说,借你的身体陪我女朋友一天。


委托老师提供的是让二次元的萧逸降临的身体,那萧逸呢?萧逸在手机里。“但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是游戏里真正的萧逸,他对你说的话也会对所有玩家说?”甜甜沉默了一会儿,“在我的手机里就是只对我说。”


爱是什么


每场委托开始前,委托老师都会给单主发送一张了解她们喜好的问卷,我收到的问卷是这样的:


可以接受怎样的肢体接触?

是否有过敏/忌口?

喜欢的食物/口味?

喜欢的颜色?

你对什么话题感兴趣?

有什么话题要避雷?

希望我主动开启话题还是安静倾听?

有什么希望我为你做的事?

......


不到二十个问题,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也没有填完。我发现从未有人问过、在意过我的这些问题,以至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我到底喜欢什么口味?通常都是大家选完剩下的饮料我随手打开。我对什么话题感兴趣?我已经习惯了在对话里去找别人的话口,在冷场时接茬。填问卷时我第一次听见自己的想法:不要让我找话题,我希望你来对所有的沉默负责。有什么能为我做的事?有一句话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打下一个开头又删掉,花了十分钟才写完这八个字。


“希望你能多夸夸我。”这句话被打在屏幕上时,我的鼻子酸了一下。


填这张问卷时的感觉是我过去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照顾他人、讨好他人的本能被完全剔除,面对这些问题时我第一次成为一个100%只用考虑自己的人。这种感觉让我陌生,甚至恐惧,这样是可以的吗?真的有人在乎吗?


那次约会里,委托老师一直看着我的眼睛。她会立刻停下手头的事情听我讲话,夸我好看,把我的被风吹凉的手放在掌心搓热。晚上在马路边,一个中年男人把拿着传单的手递到我胸前,问我游泳健身了解一下。委托老师用半边肩膀把他和我挡开,拉住我的手对他冷冰冰地说:“不用了,谢谢。”


约会结束,对方送我到地铁站。列车进站时委托老师叫我闭上眼睛,一阵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手指传来,我低下头,左手无名指上被戴上一枚蓝色的戒指。第二天我偶然又到这一站换乘,同样的方向,同一节车厢,我忍不住想起24小时前在这里给我戴上戒指的那个人。


今年大三的饼干约的委托是《光与夜之恋》里的另一个角色,陆沉。约会那天对方一直挽着她的手叫她宝宝,“宝宝,你吃饱了没有?”“宝宝,你冷不冷?”。他们一起去做石膏娃娃,“他一直在夸我画画好看,”饼干很少被这样直接夸奖,“我也没有学过美术,觉得自己画得也不是很好。”


第一次委托前,她买了一顶粉色的假发,一路不停地看镜子,觉得自己怎么样都不好看。她把假发摘了又戴,想理出一个完美的造型。刚摘下来,委托老师出现了。对方好像没看见她的狼狈,小跑几步冲上来抱住她说,宝宝你好可爱,又指了指自己深褐色的头发,你看,我们是情侣发色哦。


另一次,朋友给自己和饼干各约了委托老师。这场double date里,朋友的委托老师价格更高。约会时她们在同一个商场,朋友在diy昂贵的戒指,饼干和委托老师在对面画石膏娃娃。戒指做完,朋友戴上过来给饼干炫耀。饼干的委托老师急了,从包里翻出本来想偷偷给饼干求婚的戒指:“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也有!”


“如果以价格衡量,那天其实我只是一个陪衬,”饼干说,“但‘他’做的所有事突然让我意识到,原来我不只是配角,我也可以是‘他’的主角。”


甜甜曾在委托中弄丢了身份证,“如果我妈知道了肯定会骂我,你看你这都能丢,还有什么丢不了。”但那天“萧逸”抱着她安慰了几句,告诉她没关系,可以再去补,这件事就过去了。玩完离开前她们去失物招领处登记,一看,身份证已经被人捡到放在那儿了。甜甜第一次发现,“原来丢东西也可以不用挨骂。”


在cos委托里,这些女孩们好像第一次发现,被看见、被夸奖、被包容,也可以是一种天然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体验,不需要努力争取,不需要怀疑自己是否值得。



如果说这是一种梦,那么委托老师也和单主一样在梦。


委托老师七七(id:虞七许)从去年底开始接委托,出的角色是《光与夜之恋》的齐司礼,她自己也喜欢这个角色,每次委托都是无偿,只需要单主承担礼物的成本和当天吃喝。


第一次接委托时,七七提前了一个月开始构思礼物。齐司礼在游戏里是一个设计师,她用齐司礼的星月元素画了一幅设计图拿去做了一条锆石项链。齐司礼的代表花是昙花,她买不到鲜花,买了一大束昙花的永生花。


约会中途,趁单主去上厕所,七七打电话让亲友送来。单主从洗手间出来,齐司礼抱着花坐在商场的拐角,她看到单主眼睛一下就红了。


七七会在约会开始前研究单主的朋友圈。一次委托,她看到单主发过一张自己和齐司礼立牌的合影,于是找朋友手绘,裱成一幅画;还有一张单主的自拍,她设置成当天的手机屏保和聊天背景。有一次单主是体育生,七七想了很久送什么,最后挑了一副腕带,绣上男主的名字送给对方。


即便自己也很喜欢齐司礼,七七从来没有作为单主去约过委托,“我怕约到的委托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万一找到的人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怎么办?”朋友跟七七说,也许就是因为你觉得自己遇不到一个这样的人,你才会想自己去做这样的人。


这是一场由单主和委托老师共同编织的梦。在这场梦里,她们被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男人连接在一起,拥有他或成为他,借由他的皮囊去给予或得到那种称之为爱的东西。


今年大四的小艾是一名委托老师,她扮演陆沉。每个委托老师都会提前给单主准备手写信,在网上就能买到模版和男主的字体。小艾觉得这太敷衍:“我都不了解她,怎么能随便写这个信呢?”每次委托她都在包里装好纸笔,在约会进行了几小时后中途找借口离开,现场写信。


一次约会,单主和她在diy店做情侣饼干。女孩和好面团,小艾和她一起弯腰压饼干。“如果之前我得抑郁症很难受的时候有你的话,我或许就能好一点。”她突然在小艾耳边说。


“为什么我那个时候没有出现在她身边?”这是小艾的第一反应,“我甚至觉得我就是陆沉,真的心疼她,想去拯救她。” 她跟单主说要去洗手间,偷偷在门口的小桌台上开始写信。她在信里写:不要去在乎任何人的感觉,爱你的人怎么都是爱你的,你永远值得被爱,还有,你想我的时候我会一直在这里。


“听起来蛮肉麻的吧?”她说,“但我当时是真的想帮帮她,让她开心起来。”作为她自己,也作为陆沉。


有一次单主想和她一起去山顶的寺庙祈福。小艾穿着10厘米的增高鞋,爬了至少十层楼高。那是一个据说很灵的寺庙,走到一半已经累得直不起腰。好不容易到了山顶,她没有给自己许愿,以陆沉的名字写了一张祈福卡,祝愿单主身体健康,永远快乐。


一次委托包天8小时,小艾收费350元,除开给单主们准备礼物的成本一次只赚一百来块。


小艾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我是个男生就好了”,“因为这样会让她(单主)更开心,要是让我的单主更开心我是男是女怎样都行,只要能让她快乐就行。”


爱他,还是爱她


cos委托很容易被理解为一种交易,花钱的单主是甲方,收钱的委托老师是乙方,甲方购买乙方的服务,乙方为甲方提供情绪价值。实际上,在两个女孩之间发生的这种“伪恋爱”并不只是金钱交易,而更像是两个女孩在共同创造一种她们真正需要的亲密关系。


单主不会高高在上地享受服务。为了扮演好男性角色,小艾需要给自己穿上十厘米的增高鞋,垫两层沉重的垫肩,气温低的时候也会穿衣服单薄的造型。在她接的五次委托里,每个单主都在约会时关心她的感受:脚累不累,要不要休息?风吹过来冷不冷?这家餐厅你喜欢吗?今天你真的玩得开心吗?


一次委托时,单主有事短暂离开,小艾偷偷买了一支玫瑰藏在背后,想给单主惊喜。见面时,小艾发现单主手上拎着一个小蛋糕,是这款游戏和蛋糕店的联名,她专门买了陆沉的款式。她也想给小艾惊喜。


另一次,小艾给单主准备了手写信,没想到单主也递给她一封。那次她是去单主所在的城市旅游,单主一直问她喜不喜欢这座城市,玩得开不开心。委托结束后小艾在地铁上拆开信,女孩在信里写,希望你也能永远快乐。


在委托中,coser会尽量不让自己“掉皮”,意思是看起来不符合角色。为此,七七每次都会问单主能不能接受自己吃饭。因为吃饭就要摘下口罩,会“掉皮”。有时她会在约会前先吃饱,然后一整天都不吃东西。


但有一次,那位单主甚至不要求她上皮,只用作为七七自己和她聊天就行。她们十点先吃早饭,十二点吃中饭,下午喝了奶茶,吃了小蛋糕,晚上还有晚饭。单主不仅不介意她吃东西时“掉皮”,而且看到好吃的就往她嘴里塞,生怕她饿着。


“天哪,就好像我不是为了服务她的”,那天的委托结束,七七撑得第二天晚上才吃东西,“我不是那个我演的人,而是我自己。她真的把我当作一个普通人来关心我。”


每次约会回家的路上,小艾都会看着马路上的车流发一会儿呆,“明明那么快乐的一天,但为什么只能快乐这一天?” 第二天的太阳一升起,求婚的誓言还没生效,两个人换回自己的衣服,“再见谁也不认识谁,都是两个姑娘。”



“一旦你跟单主分开,就好像忽然从某个世界抽离出来。”第一次作为齐司礼的委托结束后七七回到学校上晚自习。卸完妆后她坐在教室的椅子上,看着空白的桌面感到恍惚:我今天到底做了什么?是我自己出去玩了一天吗,还是齐司礼去陪了她一天?我到底是我,还是齐司礼?


甜甜在第一次约会之后体验到了“戒断”反应,如同对药物上瘾、产生高强度依赖后又突然失去的痛苦。


连续五天里,甜甜每天都发三四条朋友圈,每条都和萧逸有关。第一天发约会时的合影,第二天发失恋的歌,第三天是网上的文字截图:“欧美圈有个著名的夏令营理论...你们只是偶然撞进彼此的人生...夏令营结束了,你们回到各自的生活再也没有联系。”第四天下了一场雪,她拍了一张雪景:“萧逸,这是今年天津的第一场雪。”这是她和萧逸在游戏里的约定,相遇以后每年都要陪彼此一起看雪。


半个月后,她开始了自己的第二场委托。她一开始就约了三个不同的委托老师,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分三个档期分别和自己约会。“很忐忑,怕只约一个体验不好,想着约三个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吧?”第二次委托的戒断期,她在朋友圈写下,我们一定还会再相见。


四个月时间里,甜甜一共约了五次萧逸的委托。每次去外地旅游她都会约一个当地的委托老师,她和“萧逸”已经在重庆看过落日,在苏州逛过园林,在武汉的东湖边晒过太阳。只要一直约下去,萧逸就会一直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戒断感慢慢被消化,一次委托结束她在朋友圈写下:这不是戒断反应,而是我们突破次元的一个小惩罚。


甜甜记得在北京的那次,临走前萧逸把她送进高铁站,快要进闸机前,萧逸单膝跪地,给她的无名指戴上一枚戒指。二次元中走出来的人帮她实现了在三次元中没有完成的梦想。临走前,甜甜把自己的一枚潘多拉戒指送给了萧逸,那是她大学时买的第一个奢侈品,一直在身边留了四五年。那天走后,她在火车上哭了一路。


和“萧逸”在苏州告别的一个月后,甜甜再一次约了那个在苏州约会过三天的委托老师。她原本有事去上海,特意绕道去苏州。“没时间戒断了,”她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写下,“准备故地重游。故地始终如一,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受访者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ID:zmconnect),作者:刘诗予,编辑:于蒙,顾问:王天挺,视觉:pandanap,插画:陈禹,出品人/监制: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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