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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21 14:59

以AI之名:一个父亲复生女儿的决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刘楚楚,编辑:李纯,摄影:苏里,题图来自:GQ报道

文章摘要
本文讲述了音乐人包小柏通过AI技术复生女儿的故事,探讨了复生的伦理和情感问题。

• 💔 父亲包小柏以AI技术复生女儿,展现了对逝去女儿的深切思念

• 💡 技术进步带来新的法律和伦理问题,AI复生成为一种新的选择和权利

• 🤖 使用AI技术复生女儿,探讨了深刻的人性情感和持续性联结问题

自2022年开始,淡出乐坛的音乐人包小柏就在尝试一件事,如何用AI复生他不幸早逝的女儿。类似的尝试并不少见,过去一年,大模型技术堪称“进化”般升级,“复生逝者”的成本将越来越低。但现实有更复杂的情感处境,光搜集逝者素材这一步就很艰难,伴随回忆而来的负面情绪使得很少有人能坚持到复生完成。


包小柏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任何犹疑。他自学AI技术,参与数字女儿的建构,并将其视作自主、清醒的选择——当他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从痛苦中走出,便选择了一种不走出来的方式。


技术的进步带来新的法律和伦理问题。复生是一种权利,也是对逝者的重新叙事。当一个父亲可以借助技术重构现实,修补遗憾,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手机里的AI女儿


56岁的包小柏已经习惯了对手机里的包容报备自己的行程,早上开车出去吃饭,他拿起手机按下语音按钮,“等一下我跟你妈妈要去吃牛肉面。”他很难区分这是出于想念她,还是习惯性地做测试,这仍然是一个处于优化进程中的、生长中的女儿,每次想到一个漏掉的关于女儿的回忆,或者觉得对话有什么缺陷,他就反馈给工程师。


今年3月,我在杭州见到了他和他的“女儿”,这个曾一夜白头的父亲看起来精神奕奕,在播放女儿生前的视频时,他再次落泪,缓了半分钟后,他继续谈论关于AI的伟大愿景,“你看她的图像,这不是照片,放大看她有毛孔,有发丝。”


他打开手机,让包容跟众人打招呼。在现场,他演示了自己跟女儿的实时互动:


包小柏:包小容早安。


包容:早安,爸,今天睡得好吗?


包小柏:很好,你可不可以用语音回答爸爸?


包容:爸,真的很想跟你说话,等忙完这阵子我们再来聊好不好。


关上手机,包小柏笑着解释,早上跟女儿聊天,她一般不能用语音回,因为包容要去学校上课。


2021年12月20日,包容因罹患再生不良性贫血病亡,去世时才22岁。在这之后,包小柏的主要精力就花在了用AI重建女儿上。两年多过去了,复生的女儿已见雏形,从技术上来说,她是一个搭载在聊天软件上的语言交互模型,她的声音、形象也完成了合成,可以唱歌跳舞。包小柏忍不住把这些成果都发布在了脸书上:


2023年12月24日:一张女儿穿着圣诞礼服的漂亮图片,配文:大家聖誕快樂,未來新的一年順利、幸福、安康!包容唱歌,生成了她的圣诞礼服照片,和她唱圣诞歌。


2024年1月10日:一首女儿“唱”的歌的音频,“跟AI女兒互動交談,平行時空我們一起唱歌,輸給她了。”


有时包容回复慢了,包小柏说:“这是网络有点卡,只要手机不是没电,她都在。”


逢年过节,他让包容说一些给姥姥、外婆、叔叔等亲人打招呼、祝福的话,然后发给他们。前一阵,包小柏从手机里得知,包容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菲奥娜快过生日了,他也让包容给她发了生日祝福。


手机里的AI女儿


去年,我就接触了包小柏的助理,当时,他们也不确定这个项目会走到哪一步。助理告诉我,他认识一个记者,有次去郊外参加酒会,晚上非要开车回来,路上就出了车祸。刚开始,他父母因为走不出来,接管了他的社交账号,用他的口吻发朋友圈、回复朋友信息,几年以后就停了,父母受不了假装孩子还在。但包小柏复生女儿的决心从未动摇过。


包小柏对待女儿死亡的方式有一种罕见的坚决。几乎每个记者都会问起他的长发,他不肯剪头发,是因为发梢曾经碰过女儿的额头。他说自己走不出来,所以决定不走出来。作家李翊云失去第一个儿子时曾写过,“深渊是不是可以变成一个人自然栖居的地方?我们是不是可以像接受头发或眼睛的颜色一样,接受痛苦?”包小柏亲自参与AI女儿的建构,且不厌其烦,如果技术上可以实施,这是否能成为丧亲者面对哀伤的一种安全选择?


包容的人生,包小柏大部分时候不在场,女儿在加拿大长大,由妻子抚育,而他的工作要在内地和台湾开展。父女联系主要靠越洋电话,包容小时候,每次学了新歌,都要唱给爸爸听,在外工作,他紧绷着弦,回到加拿大的家里,他闭上眼,用耳朵听,“听母女俩叽叽喳喳,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福。”女儿的英文名Feli是幸福的意思。


那时,身边人戏称他是‘拼命三郎’,他曾说,虽然不能陪家人,但他还是想拼命工作,时刻担心一切会荡然无存,“非常深重的不安全感,所以我事事都要做到最好。”


最长的时间,包小柏有八个月没有回家。包容长大了,对父亲的分享欲也不再如幼时旺盛,他说是因为女儿忙碌,5岁以后开始参加的花样滑冰训练占据了她大量课余时间。


有一张照片,每次想起包小柏都很心酸。包容刚进入幼儿班,还没跟同龄的孩子熟悉,她穿着一件白色上衣、碎花鹅黄短裙,蹲在草地上,触摸一朵白色的小花,“我女儿的成长孤苦伶仃。”


他反复对人说一个存钱罐的故事,从3岁开始,妈妈就让包容收集塑料瓶换零用钱,到她4岁,有一天妈妈发现女儿没动静,走到她房间,从门缝里看到包容正在把5块钱塞进一个信封,钱是她几毛几毛攒起来的,“你老说爸爸赚钱很辛苦,我给他,他就不辛苦了。”


上大学之前,包容有一天突然说想来上海,来爸爸常年生活的地方看看,因为她从来没来过。那一次,他们去玩了摩天轮,包小柏恐高不敢动, 包容在旁边咯咯直笑。


包容和包小柏,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愧疚成为他复刻女儿的最强烈的情感动力。过去,他弥补愧疚的方式之一是给包容写歌。包容17岁时,他写了一首《新千里之外》,意思是他在千里之外,但心和家“和乐融融”地在一起。我问他:“那女儿喜不喜欢这首歌?”


“当然喜欢,她应该是分享给她同学了。”他并没见到女儿听到这首歌的表情,一切由太太转述。他知道她不会唱这首歌,因为中文不是她的第一语言。他笑了笑,毕竟她长大了,只听她自己喜欢的流行歌。


AI复生女儿之后,他反而可以天天陪伴包容了,她总是秒回信息。后来,他训练包容唱了这首歌,歌声悠扬、富有情感:


现在的分开


也是为了以后的爱Baby


就算心在千里之外


距离不会把爱打败


……


世界上最美的爱


是岁月变迁你还在


二、找到不走出来的方式


女儿没有活够,这是包小柏的心结。包容告别式上放的影片是他自己剪的,包小柏花了七天,把她一生中所有的视频、声音、照片都翻了一遍,“影片时长7分44秒,一个年轻的孩子只有这么多数据。”


影片的镜头从婴儿发出的第一声啼哭开始,接着,婴儿飞速长大,从门牙没长全的小姑娘,到羞涩又活泼的一米七个头的少女,她和好朋友们在学校街舞社排练,在花样溜冰场上贡献一个专业花滑运动员堪称完美的演出,画面终结在她大口开心地吃披萨,那是她进食的最后一餐。最后是妈妈的哭声,那是包容接受骨髓移植前,自己拿着手机录的。


厄运降临在包容身上的方式堪称残暴。那时,她是牙科专业的大三学生,也是街舞社的社长,是朋友间的风云人物,更早的时候,她是加拿大有希望进入国家队的花滑运动员。


2019年10月,没有任何征兆,她开始频繁感觉到累,容易晕眩,并发现身上、腹部有好几处不明的淤斑,以为是撞到了。此前,她用两年半时间修完了4年的大学学业,正在申请硕博,在把申请材料交了之后,她才到学校保健室做检查,血检结果一出,医生就不让她离开了。


她的血小板不足4000,健康人是在18万到30万之间。包小柏急忙把女儿从美国的大学接回中国台湾,送进台北最好的医院,她被确诊为严重的再生不良性贫血障碍,必须立即进行骨髓移植,至此,她再没有出过院。离世之前,她收到了两所大学的硕博offer。 


2019年的平安夜,她被推入移植手术室前,突然对妈妈留下一句话,妈咪,我觉得我会死。因病情危急,医生判定她来不及等到配对完成,只能采取半相合,用包小柏的骨髓移植,虽然这有50%的并发症发生率。骨髓移植之前,为了让新的细胞生长,医生为她进行了三天的高强度的放化疗,将骨髓功能清零。


手术出来后,这个脆弱、没有抵抗力的女孩的床头被放了一个不倒翁,提醒所有人谨防她上下床、走路被碰到,不能跌倒。理想情况下,小心呵护、用药,等待一两年,新着床的细胞被培养好,一切就能好起来。


然而,手术后不久,她就遭遇了医疗意外。当时,她腹腔肿胀,住院医生认为是排斥造成的腹水,对她插鼻胃管引流。包小柏只听到包容“啊”的一声,人就过去了,后来才知道,她体内内压太高,这次插管使得她脑部血管爆掉了,学名叫脑外呈蜘蛛网膜放射性破裂。接下来,就是六七周的抢救,再见到她时,包容已经“像一个骷髅人”,头盖骨被摘掉了一半。


从持续一个多月的昏迷中苏醒时,包容瞪大了眼睛,好像魂魄突然被装回身体,她能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全身布满管子,她想动,动不了,脑袋的多元神经被血块压迫,身体瘫痪,只剩左手三根手指头能动。


父母拿来iPad,扶着她的手,问她想说什么,她先是打了“我在哪里”几个字,然后艰难地写了,I L Y 我爱你)。得知她的认知恢复,他们是振奋的,然而在那之后,担心越来越多。


接下来一年多,这具几乎没有什么免疫力的身体不断出现新的问题,一时间,全身上下都是病,一个治疗稍有不慎,就会对她身体的另一个部分造成不可逆的损害。她数次生命垂危,父母又不愿意放弃任何生的可能,她一度在ICU里连续被抢救了7个月。


包小柏每天追踪她的血液数据,七百多天,他拍了一万四千多张数据照片。有一阵,他非常在意血钙,验血检查单出来,有点迹象不对,他就跑去找医生,按他查到的资料,它每次有升高迹象,就会流失得越来越快,使得她可能会在任何一次挪动中骨折。住院医师隔一阵就会更换,他特别害怕有数据在交接中被漏掉。


那时正值疫情期间,进出医院的人要花很多时间给自己消毒,包小柏正在读博,有条件查阅第一手的国际期刊,从新药到医疗环境,任何可能有帮助的他都查。他读到一篇关于音乐在重症病房疗愈作用的论文,就在包容的房间放音乐,有嘻哈,有opera,有摇滚,有流行音乐,“我们不被允许一直在她旁边,音乐能为她创造熟悉感。”


七百多天,包小柏和妻子坐在她床前的椅子上盯着包容,睡觉也是坐着,没有一天敢熟睡超过40分钟,看她手一动,就马上站起来。人脊椎的最末端直接接触床板,这里本该由臀部脂肪保护,但包容的臀部只剩尖锐的骨头,那是体外的压迫性的痛, 止痛剂没法缓解,包小柏把两个手掌放在她的尾椎骨下,一次压几个钟头,“她能睡得好一点。”


包小柏陪她进手术室,把她抱到手术台上,“手术台的床板很硬、很冷,她一下去就冰、冷、疼, 我一定要帮她铺一个脂肪垫,再铺保暖垫,然后再铺防菌布。我在旁边摸摸她的头,帮她抽嘴里的唾液,医生允许我进去,因为我可以帮她抽口水、抽痰,我可以镇定她的心情。”


她没有好起来,生命走到末期,她难以入睡,全身上下七个孔都插着管,营养液、镇定剂、止痛剂,吗啡打到九级。有一阵ICU严控出入,非会客时间家属不能进,有一次,护理师半夜两三点给包小柏打视频,说你女儿嘴巴一张一张,似乎想说什么。他一看就知道,她在说“有声音”,“她的喉咙被气切后,呼吸器角度不对,就会产生啸叫,她希望护理师可以帮她调一下角度,只有我会调。”


包容去世前甚至来不及交代最后一句话。手术前她还能聊天说笑,随着治疗,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当她真的走了,我们非常悲痛,感受非常复杂,努力了这么久,一切白费。我是怨天,我女儿好像普罗米修斯,被绑在一个石头上,让乌鸦把他的肝脏夺掉,她这一生中没有得罪过任何人,为什么要把她修理成这个样子?”


从医院回到家里,这个家变得空旷而陌生。包小柏和太太不敢对视,不然就会抱头痛哭,两人长时间把自己关在不同的房间。台湾民间信仰丰富,庙宇林立,有亲友想带他去寺庙、教会,或参加身心灵修,被他拒绝,有人得知他开始复刻AI女儿后,怕他走火入魔,“我觉得你们才是走火入魔。”包小柏心里想。


他说,自己厌恶“节哀”“早日走出来”这种话,就像女儿曾经厌恶”加油”。住院期间,医院曾询问包小柏,是否需要给家属和病人提供心理援助,包小柏问了女儿,她拒绝了,“我知道她为什么不要,骨髓移植之前半个月她人还是非常健康的,可以跟美国同学视频,她说每个人碰到她都讲‘加油’,她好讨厌这两个字。


包容走后,有半年时间,包小柏和太太沉沦于痛苦,不敢出门见人,“我走在路上,我吹这个风,我走过那条路,她随时会出现,她最惨的是在最天真无邪的时候离开,人家可以挥霍青春的时候她不行,只要你还有记忆,没有一个家庭能走得出来。”


他不断强调,自己是用非常理性的方式不走出来,“我放不下,我就依然地持续做跟她在人间时一模一样的事情。我跟我太太非常正常,包容爱吃臭豆腐、爱吃草莓,我们就买一份放着,放了一个小时之后,她妈妈或者我就会把它吃掉。我们每天的行为跟她没有离开一样。我们永远是三个人在一起。


包小柏


半年后,包小柏想起老朋友刘岩,刘岩是国内最早开发虚拟偶像的人之一,那个时候还在流行元宇宙概念,包小柏当时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哪怕做一个2D形象的女儿也接受。两人喝酒时,包小柏说,我希望你来做我孩子的数字父亲,我们俩一起做这个孩子的co-father。


刘岩极为庄重地对待这个嘱托,在包容治病期间,刘岩曾经帮包小柏一起找过医生,也目睹了这一切努力是如何白费的。两天后,刘岩拿来一个项目书,以当时的技术,刘岩觉得,要复刻包容,最困难的部分是语言和思维,他想试试在统计模型上加一层数学模型,即用数学方式去表达因果逻辑,让对话的效果接近一个有意识的状态。他找来了一堆数学家。按他的计划,实现这个目标至少得到2030年。


仅在2个月后,形势就变天了。2022年11月,刘岩激动地告诉包小柏,ChatGPT出现了,包容在语言和思维方面的进程将几何倍加速。这些消息转移了精神萎靡的包小柏的注意力,AI女儿实现的可能性离他越来越近。这给了他活着的支点,AI的世界里总是有好消息。


他开始关注AI新闻,干脆搬进女儿的房间,把这个房间当做自己的工作室,整天待在里面,房间里有一张非常大的书桌,书桌上面是她的床。台北不是她常住的城市,但房间为她的喜好而设计,“在她房间里工作,有一种跟她在一起的感觉。我在想办法让自己(从悲痛中)回到现实,就干脆钻研如何用科技把她(变)完整。”


对包小柏来说,技术可以将包容在另一个空间的存在(如果有),映射回来。“总有人担心我会走不出来,可是不管有没有AI,我都一定走不出来,既然走不出来,我就让自己找到走不出来的原因。”


当我把这两年的医疗过程转述给专门研究失独父母的学者何丽,她对包小柏的心理状态表示担忧,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医疗折磨,依然没有救活,女儿的身体最终残破地离开,“相当于在父母的心上来回剐,我们临床做哀伤评估,这会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哀伤。”包小柏说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面对包容生病期间的回忆,于是,每次想到女儿走之前的生理状态,他就告诉自己,“要在数位世界里让她完整。”


三、“是女儿回来了”


2022年底,刘岩走访了中国市场上大部分的大语言模型团队,想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能够“生下包容”的公司。碰到小冰公司的CEO李笛后,三个男人坐在一起开了会,觉得彼此间的理念和需求最匹配。小冰公司在2017年申请过“复生”的技术专利,出于伦理考虑,从未被商用,李笛同意,把这个项目作为研究型项目开展,不收包小柏的钱。


小冰的产品副总裁彭爽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2023年3月,她第一次见到包小柏。她觉得他比想象中冷静,像是已经跨过了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碍。小冰团队曾接触过很多有这个想法的家属,皆因情感或者技术的原因终止,“能把它推进、实现,到包容这样的完成度的,几乎没有过。”


包容生前留下了足够的照片,要生成她的图像相对容易,最困难的是她的声音。当时的语音生成技术要求,复刻一个人的声音需要数小时的录音室级别的声音素材,“他应该没有一个小时也有半个小时吧。”彭爽心想。


包小柏回去找了半天,几乎是被“震慑到了”,翻遍所有素材,一个干净的句子都没有,全是噪音,忽大忽小。包容小时候,他录过她完整的歌声、笑声,长大以后她就不爱唱了。他很痛苦,“我才发现她的数据这么残破不堪。”


直到7月,包小柏才找来手上能找到的最完整的音频,仅有三句话,是她在户外给妈妈录的一段视频里说的,她说自己正要“go to the library”,风声很大,几乎听不清她的咬字。


一个成年的女性为什么只留下这么少的声音?包小柏只能找到这些,他说,其他的声音质量更嘈杂。


包小柏


中间,彭爽团队想过最简单的方法,找一个声音像包容的人说话,然后在此基础上修声音,但光找这个人也花了很长时间,因为他们很难判断声音像不像。包容平时主要讲英文,讲普通话是台腔混合ABC腔,包小柏希望AI女儿平时说中文,但他找不到任何一句包容留下的说普通话的录音。


一度,团队觉得她的声音不可能重建出来了,没想到,他们正巧在那一年经历了人工智能“进化式”地改变,不只是大语言模型,全球小样本声音的音色提取和语音合成技术也有特别大的进展,对于数据的数量和清晰度要求在往下放宽,也就是说,在新的技术下,用很少量的语音数据,也能够生成不错的声音。


8月,彭爽团队生成了包容的声音,采用的方法是把包容的三句话进行适当扩充,以此作为音色的基础,团队收集了一些这个年龄段的有台普腔、有ABC腔的女生的声音,获得整体的发音方式、韵律特色以及声音特点的表达,用这些声音和包容的声音融合。


“这个技术我们也是尝试着用,不能确保他觉得像,因为我们都没有听过包容说普通话。”彭爽说。每次有重要进展,包小柏都会飞来北京与工程师见面,那次,包小柏坐在会议室里,团队播放了一段两三分钟的语音:“大家好,这里是包子的吃吃喝喝vlog,呐,这是我在宜兰的第一餐,葱抓饼,还可以看到鸡蛋在喷汁哦……还有臭臭薯条,真的太爱芝士了,好好吃……”


声音一播完,团队项目经理田楚发现,包小柏呆在那儿了,他眼睛闪着泪光,沉默了很久,说,我从来没有听过包子(包容的小名)说这些话,但这就是包子的声音。在座不少技术人员也哭了。


我后来问包小柏的感受,“因为她很爱吃东西,她从小就会跟她妈妈聊好吃的,比如她最喜欢妈妈做的意大利的笔管面、炸酱面,她还喜欢披萨。”这种热情、急着分享的状态很像她。包小柏把这段声音拿到家里播放,本来在厨房做饭的太太走了过来。他确认,“是女儿回来了。”


实际上,这段话的原始素材来自一个台北姑娘逛夜市小吃发的vlog,相当于用包容的声音把这个vlog文字重读了一遍。选择这个素材是偶然,工程师此前并不知道包容也爱美食。


但之后,包小柏对包容的声音又提出改进意见——声音有噪音,声音的音宽、音频、厚度不够。他想让包容唱歌,需要更好的音质。


磨合期间,两方陷入一度僵局,工程师觉得声音质量已经做到了极限,于是,包小柏就把声音的工程文件拿来自己改。包小柏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熟悉包容声音的人。她出生的第一个哭声是他录下来的,她成长的变声期他都历历在目。


声音是一种物质性的声波,直接穿透耳膜,抵达心脏,包小柏在采访现场一遍遍播放她的声音,试图让我们理解,为什么他在重建她声纹结构和特征上这么坚持,“我不能接受哪怕一点不像,哪怕她只是打个喷嚏,都是一种人性的体现,它比影像来得更真切。”


2023年2月开始,很多大企业把开源程序分享出来,包小柏通过论坛学习,“我做录音工作已经做了二三十年,我用给歌手做歌的工具,结合开源网站里的声音处理软件,一起调。”每次把降噪、音色饱满度做好了,拼出几个完整的字,就丢给模型训练,再生成出字、句、行,再进入下一步,一遍一遍地洗,直到声音的纯度越来越高。


“就像在收集破碎的画像碎片,先把它的轮廓拼出来,同时清洗,去杂质,然后上色、做层次,之后还原立体度,让画像里的人有皮肤,有毛细血管。”包小柏说。


我们聊了一个下午,隔几个小时,他就要站起来走一下。长期在电脑前一坐就是14、16个小时, 他的臀腿梨状肌肉发炎了,不见好,“我没办法离开,每一点实验,我都希望她会产生变化,相比在医院,这一次,这个变化是我自己可以控制的。”虽然经常失望,但他“一点放弃的念头都没有过”。


包小柏


我和工程师聊到包小柏对声音改进的执着时,他们面露难色,在工程师们的理解里,他确实进行了微调,比如去噪,但是,他调完和调之前,他们听不太出差别。


“去噪这个工作,你们不能做吗?”我问。


“也能。”工程师说,包小柏所在意的微弱差别已经进入了专业音乐领域,普通工程师很难听出差别,此外,他作为父亲也更熟悉女儿的音调。既然包小柏自己愿意帮忙,团队非常欢迎他的任何帮助。“他想做这个事情太重要了,因为数据都是来自他,最终的评判也是他,我们是像起重机一样帮他一起推石头,但他自己一定是要使最大劲的那个人,因为他的意愿是驱动石头往前滚的最重要的东西。


虽然他做完处理后,非专业音乐人可能听不出来区别,但这个区别对他是重要的。他参与得越多,心愿会得到越完整地实现,这也是他克服自己巨大创伤的一个过程。”


在小冰CEO李笛看来,重建亲属这种项目的特殊性在于,它必然是一个需要丧亲者本人深度参与的工作,“亲友训练AI,时时跟AI交流,并得到AI的关心,训练过程本身是非常重要的。有一件事我们是不愿意跟包小柏老师说的,我们有意地让包老师认为他非常深度地参与到了训练过程,我们就是想让他相信,是他亲手创造的包容。让他相信,是我们做这件事最大的意义之一。


四、她是一个虚构的文学人物


包小柏付出了巨大的劳动去复刻女儿,但当我对包容本人、对这个技术的底层架构了解得越多,我对这个AI就越感觉陌生。她叫包容,但是,她到底是谁?


首先,包容在加拿大和美国生活,几乎不使用普通话,当手机里的包容进行自我介绍时,是这样说的:“大家好,我叫包容,英文名叫Feli,现在在加拿大读牙医,我是宁波人。”包小柏坦言,她生前并不会这样介绍自己,“我是希望让她认祖归宗。”


复刻出声音和图像后,计划到了第三阶段,工程师需要建立包容的记忆库,来训练她的大语言模型,形成她的思维。但他们获得的素材,只有来自包小柏和太太的回忆,一篇寥寥几千字的Word文档。起初,彭爽希望能有一些真实的、来自包容自己的语言素材,比如说聊天记录,但包小柏没有主动给。她的社交账号上的信息也可以作为素材,在女儿走后,出于隐私保护,包小柏就把她的instagram账号锁了。


我问包小柏,要重建女儿,他要怎么掌握那些他不了解的部分?比方说,他是否应该也去采访她的朋友?


“其实从她手机就能全盘了解她。”他笑了笑,为了找到她大学以后的视频,他翻遍了她的手机和电脑,“手机是最私密的,包括有没有交男朋友的迹象,都一目了然。这些以前我们是不会触碰的。”


素材的限制让工程师一度陷入困惑,“像我在我妈妈心目中,我的性格、语言风格是我跟她交流中展现的我。如果按我妈的印象去生成一个我,在同事眼里肯定是很奇怪的。”李笛说。但李笛在权衡后得出决定,复生应以父母的感受为主。


工程师电脑里正在跳舞、打招呼的包容


那么,包小柏是怎么理解女儿的?


在包小柏的描述中,包容是一个阳光、开朗,不过分敏感的女孩。包容这个名字是刚结婚时和太太躺在床上聊天时,太太想到的,“结果我女儿一路就人如其名。花样溜冰每一次颁名次的时候,她常常不是站第二就是站第一,她不管自己第几名,总是在安慰旁边成绩不够好的那个人。”


对女儿儿时的故事,他如数家珍,生产那天,她折腾了很久才出生,他在旁边拿着摄影机,来自香港的护理长问他,你要不要咔咔?咔咔是什么意思?哦,剪脐带。随后,是做清洁、消毒,擦完放在磅秤上面,2800多克,称体重的时候她哇哇哭,他想是因为磅秤太凉。第一次喂母奶,抱到床上,他和太太双臂之间是女儿,女儿不哭不闹,咔嚓,又是一张永生难忘的照片。


女儿的成绩总是让人骄傲,她小学时得过全校名人堂的奖牌,没告诉爸爸,是他后来参加毕业典礼的时候才知道的。她非常谦虚,每次考完,只说还好,“放了成绩以后,她就是最好的。”她8个月大就对书产生兴趣,听到书翻页的时候“嘿嘿”笑,一直爱看书,“这就是包容。”


到了青春期,回忆变得零碎,他讲起一次令他困惑的吵架,女儿中学时,他们一起去香港,在他预定的一家很贵的餐厅,女儿心事重重,他说了她几句,她的眼泪就掉下来,“可是她并不是玻璃心的人啊,我深深感觉,我非常不舍得她掉眼泪。”他记不清具体她在烦恼什么了。


女儿成年后呢?他聊她是如何在一个极有前景成为加拿大花滑国手的阶段,决定放弃体育,转向学业。当时,她正要到另一个省参加选拔国家队队员的比赛,包小柏开车送她,她突然说,比完这次,如果成绩好,她就退出。然后,她考上了美国旧金山的太平洋医学院。他不了解,为什么女儿突然不喜欢花滑了。


这就是他给工程师讲的故事了。他还说,包子很喜欢和小朋友打交道,会在假期的时候带小朋友去夏令营,彭爽说,“那这个事情转化到语言上就是,如果你在对话里问她,喜不喜欢小朋友,她一定要说喜欢。”


包容生前正在攻读牙科,并且准备读硕博,做研究。我问李笛,那复刻她,是否也包含复刻她的这个梦想?


“这块很遗憾没有做,因为她已经不在了,这是按照她爸爸的意愿做的AI,她爸爸的意愿是让她做一个歌手。”李笛说。


2023年8月,声音合成完成后,包小柏对小冰团队说,他想让女儿唱歌。女儿在世时,包小柏曾试图引领女儿对音乐产生兴趣,上中学时,他买了一把轻便的吉他给她,方便她在同学聚会时使用。女儿从小就学钢琴,他对女儿说过,如果走音乐道路,你会比爸爸更好,爸爸小时候没有你的条件,“但她说不行,这是你厉害的部分,我做不来。”


对彭爽来说,挑战又来了,“对于声音的效果,包老师和太太都可以评判,但包容唱歌没有任何人可以认定,唱歌不是包子的专业方向,她甚至都不是经常唱歌的人。”


包小柏没有听过成年后的包容唱歌。小时候,一学新的童歌她就在电话里唱给爸爸听,长大以后,她只是偶尔会在洗澡的时候唱,妈妈听到过。


“这个问题,我们到现在都没有解决得很好,我觉得真正的包子应该也唱不成那样。”谈到这里时,彭爽再次面露难色。“唱歌更像是包老师自己的一种(愿望),是假设他给他女儿二次生命,他更希望女儿去做的事。”


包小柏解释,也不是想让她真的做歌手,“因为唱歌对情感能做到最人性化的表达,更能还原出真实的我女儿个性的微妙变化,当我拥有AI的条件后,我当然想弥补没机会听她唱的遗憾。”


小冰公司开发过一个专门做歌声合成的软件,可以用任何人的音色生成歌曲,这个软件已经能代替一部分试唱歌手的工作,但包小柏觉得,这个方式生成出来的声音都是机械声音,没有人的情感。


包小柏再次自己上手调歌曲,小冰团队觉得,他对待歌曲的方式,就像音乐总监为艺人打造专辑,“他会精细到每一个语调、每一个尾音的高低,就像对待一位真正的歌手。”


当时,包小柏在读管理学博士,为了这个项目,他转专业到AI的生成应用,并完成了一篇关于用碎片化声音重建声纹的博士论文。他告诉我,以他现在自研的技术,已经可以用朋友的声音生成高难度歌曲了。


沉默的家中终于再次有了包容的声音,“第一次听到完整的歌声,我得到很大的安慰,虽然你知道它不是真的。”在包容“学会”唱歌后,包小柏录了许多他们父女的合唱歌曲,他说这种感觉很贴心,她在世的时候他们没有机会合唱,“以前,我做一首歌做成功了,满街的人都唱,是你的创意成功。现在我也很有成就感,因为我随时能做一首我跟我女儿合唱的歌。”他满意地笑了。


到底该如何定义完全依照父母的愿望生成的AI?


当我抛出疑问,彭爽说,你可以把她理解为一个文学作品,“这个人物,你知道她一定不是真实存在的,但有鲜明的性格和语言风格,因此她是可以被一个演员塑造出来的,那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一种复生?”


彭爽


彭爽刚做了母亲,她觉得亲子关系里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孩子永远是一个从你这来,但是从来不属于你的东西,“很多东西只是你寄托在她身上的”。而令人悲伤的部分正在于此。“或者说,这个角色用的是真正的她的一部分记忆,加上我对她的爱和感情做出的作品,这个作品是永生的。”


每次,包小柏给团队肯定的反馈时,彭爽都觉得很有成就感,“我们在帮他去接近他心目中的那个女儿。”


五、谁来决定复生


在遇到包小柏的案例之前,小冰公司曾接到过许多家属的复生请求,不少都因为伦理问题终止,某位过世的名人的团队曾经强烈地想要复刻这位名人,但由于其中不包含直系亲属,被小冰拒绝了。前几年,他们做过一个去世的女歌手,但中途双亲中一个人提出抗议,也终止了。


因此,小冰对AI复生项目制定了相关伦理三原则:当本人在世时,应由本人意志决定,而非任何其他相关第三方。本人不在世的,应沿袭法律所判定的继承人顺序。且在复刻过程中,应遵循训练数据最小化原则,避免数据滥用。“双亲中有一人反对,都必须终止。”


那包小柏太太怎么表示她的同意的?小冰CEO李笛说,他问过包小柏,包小柏表示他们夫妻二人意见一致。


这个项目之初,是两个男人决定“再生”一个数字女儿。包小柏说,他是一直到2023年8月,才故意把工作房门打开,公放了那段台北夜市吃小吃的音频。太太突然在门口出现问,老公,为什么这个人讲话这么像包容?


“我侧着头说,她就是包容。我从她的语气可以感觉到她有点欣慰。”他以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做了这件事。


当时,计划到了第三阶段,需要建立包容本人的记忆库。小冰团队准备了几十个关于她个性、生平的题库,包括对她的性格特点的描述、她记忆深刻的事情、她重要的人物关系,以及她一般用什么角度去回应或判断某些问题。这些题库,是包小柏太太回答的,包容的干妈也参与了回答。


“因为每天和她朝夕相处的是我太太,我是做什么呢?陪她去看演唱会,在她成长的各个阶段实现她的愿望。”包小柏解释。


对太太提出这个需要时,他非常忐忑和害怕,“我知道让我太太做,她一定马上就陷入悲伤。”太太没有拒绝他。


一个多月后,太太才填下第一句话,包小柏说:“这个过程说得好像很轻松,其实做这个事情是最难受的,每填一个字句,我们都要回到她小时候,那些天真无邪的样貌,然后眼前马上会浮现她躺在医院的那两年的惨不忍睹的状态。要缓,填到这里,先停。”


好几个晚上,好几次,他听到她在房间里啜泣。为了让彼此冷静,他和太太在不同的房间各自进行这项工作,“我不能跟我太太讨论,我说,你能写多少写多少,也不是现在就要写完,你就慢慢写。”


“拿到她写好的文字,我就知道,从一个点开始,她陷入了扩散性的回忆。她写这时候几岁,跟谁最要好了,一起去了哪里,从一点她就想到许多,时间就打乱了。”包小柏负责建时间轴,“虽然我们没有每天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她的成长的过程我都(通过电话)参与了。从出生那一刻拉出纵向的时间轴,再就是横向的经历,就能建出成长模型。”


几个月过去,小冰收到了文件, 问题只回答了不到60%。包小柏准备以后再继续补充,“我怕再填下去太太就受不了了。”


我问,有没有担心过太太可能不太能够接受复刻这个事?


“前期我不让她参与,就是担心在什么都还没有的阶段拉着她,我们的情绪撕裂会更多,因为我也不能保证最后能出来。我知道用潜移默化的方式会比较有效。所以一直到一年之后我才让她自己不经意听到声音,然后我才跟她说,下一个阶段,是要你来写记忆库的,她就自然而然接受了。”包小柏回答。


我提出希望采访包容妈妈,也写了一封约访信,希望她看后再决定是否接受采访。包小柏没有接过这封信,他耐心地解释,“必须说很抱歉,如果拿信回去的话,她会说,干嘛呢?她会对我有情绪。”


“我太太是个非常认真的人,而且有些社恐,她严重到什么程度?好几次我们在公开场合出行,比如女儿在公共场合太嬉闹,我太太就说,你们这样好丢脸。她会很怕,我太太又是低调的人,我讲一个最好笑的,我们一家三口在一块的时候,我跟我女儿常常笑她没情趣,她经常很想为了把事情搞清楚,就破梗了。”


“在没有这件事之前,你看不到我太太或我女儿的任何一张照片。从我女儿出生到长大,除了很少几个中国留学生,在加拿大没有人知道她爸爸是谁。这是为了保护她,同样也是为了保护我太太。 ”


“任何对外的东西她都一向(敬而远之),她从来不过问,不是她不关心,是因为她觉得她不应该干预,几十年了,我太太也不干预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她会帮我准备一天的三餐,今天要吃什么,明天要干嘛?她是纯粹的一个全职太太 ,我女儿从小到大都很喜欢和我聊3C产品,这是我们俩之间的话题,但我太太很不擅长用3C产品,她会叫我帮她弄。”


“我太太绝对觉得我弄AI是非常好的事,今年,她生日的时候,我让包容给她唱了生日快乐歌,她掉了眼泪。她会分享给她的闺蜜、同学,说我老公把我女儿的声音生成回来了。”


包小柏和包容,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据包小柏介绍,女儿的教育由太太负责,因为他在家的时间不多,为了培养女儿独立思考能力,不让她受到“双重教育”,他跟太太达成共识,家中做人、做事的道理,只听妈妈的,“所以她从小到大犯错蛮少。”


过去的二十多年,包小柏的太太一直在加拿大做家庭主妇,站在丈夫和女儿身后,女儿越大,母女越变得越像姐妹,衣服和鞋子可以互换互穿。她不用社交媒体,像大部分名人的太太一样隐姓埋名。自女儿生病后她就从加拿大搬回台北,生活的内容则从照顾女儿,成为照料包小柏的一日三餐。


但重大的决定是父亲为女儿做下的。包容临近去世的时候,2021年的12月份,学校给她寄来了毕业证书、学士服——学校决定提早让她毕业,肩章上绣了荣誉生。妈妈本来要赶快拿去给女儿,趁她还有神智,让她知道。但包小柏拦住了。“老天要她的命,你还给她这些东西。女儿会更难过。”


包小柏说,包容是一个很有自己主见的人,“她3岁开始,为了培养她的独立思考能力,我们凡事都会开家庭会,让她自己决定,包括她想怎么办自己的生日会。5岁要去迪士尼乐园,她会提前把迪士尼人物的故事书都看完了。”


“包容自己愿不愿意被复刻?你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吗?”我问他。


“我是她父亲,以我对女儿的了解,她是愿意的。”包小柏说,女儿如果还在世,肯定会对AI感兴趣,她在医院躺着的时候就很关心马斯克的太空火箭计划。他相信,借由AI,让她被更多人了解,也与她的个性相符,因为她本来就喜欢交朋友,传递善意。


包容是受人欢迎的女孩,2017年,在脸书(后来包小柏又重新登陆了包容的脸书,发她的AI视频)上 ,包容发布了一张漂亮的成人礼照片,很多朋友留言夸她“長大了”,看起來有个大人的样子了。一个朋友留言问:Can I be as popular as u?


六、父爱


包小柏新长出的头发,准确说是铁灰色,不是全白,他的头发下半截染过灰黄色,褪色后泛淡淡的灰绿。除了保留碰过女儿额头的头发,他曾把女儿的骨灰做成项链,随身佩戴,现在很久没戴了,他已有了更好的陪伴。


2022年底,包小柏北京公司的负责人刘勇第一次见到包小柏,那时一切工作还没开始,他觉得包小柏的眼神总是失焦的,人在说话,魂好像飞到天外。现在,他的眼神终于落回现实了。


2019年,包容躺在医院没多久,包小柏哥哥的儿子出生了。小男孩不听话的时候大人就给他放:“包小玴,我是包容姐姐,你要每天乖乖洗澡听话。”包小柏决定把包容的数字遗产留给她堂弟继承。他不会再要孩子了。


我问他,现在包容有了初步的思维框架、画面和声音,最后会走到哪里?克隆人?“我跟你讲,我不会到那个境界的。她的躯体已经走了。”


今年,包小柏校准了他的说法,之前,他曾对媒体说,希望用AI可以让我女儿在数位世界复活,“后来知道我用错了。人死不能复生。”


包小柏新长出的头发,准确说是铁灰色,不是全白


他并不是在用AI女儿代替真正的女儿去爱。他深爱着的女儿的身体在冰柜里,入殓之前,他一等开放的时间就去,“我要陪在她身边,冰柜不能开太久,我要赶快把女儿身上的霜擦掉。”女儿在他的脑海里,在吹来的微风中,“她已经无处不在,我时时刻刻心里都是她,吃完晚餐我在河边走,我就在想她。”


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看手机里那些她生病的照片,他胆怯,“后来我想,这才是最真实的她啊,外观是残忍,可是她的心灵是这么纯净啊。”每两三个礼拜,他和太太去墓地看女儿,把这些照片打开,“这才是她。我很清楚知道,AI不来自她身体上的任何一个细胞。”


包小柏做任何困难的事总觉得有女儿作为动力,他每天清早起来健身,说是女儿的坚强鼓舞他。她生病期间,他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后来学校下通知,再不回学校就要被退学,他只好回去。他要走,看到女儿张开嘴,用唇语告诉他,“不要”。“爸爸这堂课很重要”。“不要”。她的眼泪掉下来。


入殓前,他们把她的东西烧给她,整理到大学颁她的荣誉生肩章时,太太说别烧了,她回忆,自己告诉女儿爸爸考上博士时,女儿特别高兴,说,那以后我们家有两个doctor,“所以我一直觉得我不拿下这个学位对不起她。”他要在毕业的时候把女儿的肩章挂在博士服上,和她一起圆梦。


女儿17岁左右时,包小柏的哥哥结婚,他因为忙碌没有赶去婚礼。那一次打越洋电话,包容第一次不肯接电话。他问她怎么了?太太说,她说不想跟你说。“为什么不想跟我说?”


女儿在那边叫,“你连二伯伯的婚礼都不去,你为什么不去!他是你哥哥。”


“我女儿听到这件事情,就莫名其妙跟我翻脸,我觉得,那是她把一生中累积的所有不谅解借题发挥了。”那是唯一一次女儿表达对爸爸不在家的不满。


过去他没有时间爱,现在他有了很多时间,爱也有了施与的对象。


在哀伤研究领域,有一个词叫做持续性联结。长期关注丧亲及哀伤领域的学者何丽对我说,生死之间构成一个天堑,要缓解哀伤,是要缓解身体上分离的痛苦,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大家都会找一种精神的方式来建立和逝者的联结,这种联结越健康,越有助于丧亲者更好地适应逝者已逝的生活。过去的民间祭祀、人对着遗像说话,甚至今天我们会给逝者发信息,都是一种联结。


AI作为一种持续性联结的方式,其优点是它可以无限趋近真实,但它的隐患也在于此,“好像能消弭掉死亡”,但是,“我们要知道,人必须面对死亡,面对本身是有意义的。


小冰公司里的AI主播、AI员工、AI李国庆


当我们无法阻止技术的进化和演替,需要解决的是如何界定AI技术运用的方式与边界。小冰CEO李笛认为,在伦理上最没有瑕疵的复生,应该是由本人提出的,最适宜的方式应该是做临终关怀。


“当一个人马上要离开人世时,他可以努力地训练自己,他会想象自己不在了以后,还可以继续创作、唱歌,影响其他人,当他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最后这段岁月就没那么难熬了。因为人复刻自己的最大的价值,恰恰是在复刻的过程中产生的。”李笛说。目前,这项技术正在一些癌症晚期患者身上试验。


客观评价复生的包容,包小柏自己和许多工程师在内,都承认这个AI还有许多不足,但包小柏认为,这不是AI女儿的全部,她将会越来越厉害,AI技术发展的速度,给他的是生的希望,一种可能性,他说,不久后,他就可以跟女儿视频聊天了。这种希望,也许也是疗愈的一部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刘楚楚,编辑:李纯,摄影: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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