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嗅注：为保证连任选举优势，川普扬言赶走美联储主席杰罗米·鲍威尔。本文在回顾历任美国总统与美联储主席的复杂关系后，认为川普虽有权解雇美联储主席，但选举在即，这一做法将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猫叔在硅谷（ID：leo77zheng），作者：猫叔在硅谷，标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You’re fired！

在他参选美国总统，从商界与娱乐圈迈入政坛之前，或许大多数人对川普最深的印象都来自于美国真人秀节目《飞黄腾达》（Apprentice）那个经典动作和台词。川普微皱眉头，一脸傲娇，轻撅嘴唇，伸出右手食指，对着被淘汰的学徒：“你被解雇了”。

川普是美国第一位此前从未担任过任何公职的总统。入主白宫之后，地产商人川普也将这种任性作风带入了美国政坛最高层，将美国联邦政府变成了美利坚有限公司，将Twitter变成了白宫新闻发布会。上任两年半，川普的白宫和内阁官员如同走马灯一般更替频繁，有的职位甚至已经连换三人，同样也是美国联邦政府前所未有的奇景。

他是川普最想赶走的人

那么，谁是川普现在最想开掉的人？自从逼迫放任通俄门调查的前司法部长杰夫·塞申斯（Jeff Sessions）离职之后，现在川普最想赶走的人选莫过于美联储主席杰罗米·鲍威尔（Jerome Powell）了。川普已经多次在公开场合表达了自己对这位美国央行行长的失望之情；更是数次暗示或者扬言，自己有权解雇鲍威尔。

为什么川普这么不满鲍威尔？原因很简单，他认为美联储去年不断加息，破坏了自己的经济政绩。川普正在积极准备明年的连任选举。尽管川普的内外政策始终饱受主流媒体抨击，但只要美国经济继续保持旺盛增长，就是川普执政能力最有说服力的一张牌，他就有信心在明年的大选再次击败民主党人。

经济是川普连任主打的核心牌，他在上任之后实施了高达1.5万亿美元的减税计划和大规模政府支出。美国经济增速一度在去年第二季度创下4.1%的近年新高，失业率更是下滑到3.6%的半个世纪新低。尽管去年全年美国经济增速为2.9%，但今年第一季度美国GDP又强劲增长3.2%，远超市场预期。

但让川普恼火的是，美联储却在过去两年连续加息，不断给加速增长的美国经济踩刹车。从2017年1月至今，美联储已经连续七次加息，联邦基金利率从川普上台时的0.5%~0.75%的水平一路调升到现在的2.25%~2.5%。不过，美联储此次加息周期实际开始于2015年，过去七次加息均是压倒性优势甚至全票通过。

川普原本对鲍威尔有着很高的预期。他在2016年大选期间就不断抨击美联储前主席耶伦（Jenet Yellen），因此在2017年底提名了资深共和党人鲍威尔出任美联储主席，希望后者可以配合自己的经济政策。但鲍威尔去年年初出任主席之后，美联储反而又连续加息四次，彻底激怒了川普。

在川普看来，鲍威尔完全没有发挥自己预期的作用，连续加息更是在故意搞破坏自己的经济政绩。就在周三，川普又双叒叕公开表示，美联储的政策很疯狂，根本不该把利率加到这么高的水平，强调自己有权利降职或者解雇鲍威尔。

鲍威尔并没有屈服川普的压力。在遭到川普“非常失望”的连续炮轰之后，鲍威尔也数次公开强调美联储的独立性，解释了基于经济数据的决策理由，宣布美联储不会屈服于短期政治利益，重申自己会干满四年任期，也算是间接回应了川普。

好了。川普想开掉鲍威尔已经是路人皆知了，那么他到底有没有权利这么做呢？

辞职和调走的美联储主席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因为此前从来没有总统这么干过。在鲍威尔之前有15位美联储主席，没有一位是中途被总统炒了鱿鱼的。大多数情况下，如果一位总统对美联储主席不满，也是等后者任期结束后自行离职，另选新人来接替。

但川普本身就是一个不走寻常路、多次打破先例的总统。在他之前，从来没有总统这么频繁更换白宫和内阁成员，也没有总统如此毫无顾忌地公开炮轰美联储的货币政策。他素以喜怒无常和不可预测而著称，前美国国务卿蒂勒森（Rex Tillerson）就是在出访期间突然得知自己成为了第一位被总统开除的国务卿。

不过，美联储主席也是有主动辞职的。1987年，前美联储主席沃克尔（Paul Volcker）就是在任期未满的情况下主动辞职，随后里根总统提名了格林斯潘（Alan Greenspan）。虽然沃克尔表面的辞职理由是要照顾家人，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和里根总统的关系逐渐疏远，也是沃克尔选择提前离职的原因。

为了遏制八十年代初的严重通货膨胀，沃克尔采取非常强硬的货币政策，一度将美国利率提到21.5%的疯狂水平，直接使得美国经济陷入了衰退，失业率甚至高达10%。虽然他的确将美国带出了通货膨胀的黑洞，但也让美国经济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从而令他和时任总统里根的关系逐渐冷淡。

此外，美国总统还可以“调走”美联储主席。1978年，时任总统卡特就直接任命美联储主席威廉·米勒（William Miller）出任自己的财政部长。米勒也因此成为了迄今唯一出任过财政部长和美联储主席这两大职位的人。随后出任美联储主席的就是“抗击通胀勇士”沃克尔。

美联储并不向总统报告

严格来说，美国央行——美国联邦储备系统并不是政府机构，而是一个公私结合的机构，包括了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和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FOMC）两个体系。虽然美联储七名理事是由总统提名的，但决定美国货币政策的FOMC还包括了五名地区联邦储备银行行长。

打造美联储的1913年《美国联邦储备法》规定，美联储主席由总统提名，经参议院确认，没有连任限制。作为独立运作的央行负责人，美联储主席并不向总统报告，并不是总统的下属，只向美国国会和民众负责。换句话说，美联储加息或是降息，并不需要总统批准，更不需要总统的意见。

1977年《联邦储备法》修订中，更明确规定“美联储的目的是保障充分就业和稳定物价，调节长期利率”。总统看到的是眼前的经济势头，这关系到他的民意支持率和选情；而美联储主席却需要看到未来数年的通货膨胀趋势，他没有配合总统政治利益的义务。

从某种意义上说，美联储主席才是美国经济的舵手，引导着美国经济的未来走向。1996年美国大选期间，《财富》杂志甚至在封面打出了这样的话语，“忘掉总统大选，格林斯潘才是美国经济主导”。

从历史来看，美联储主席和美国总统的关系始终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当美联储采取宽松货币政策，有利于总统带来经济政绩的时候，美联储主席和美国总统的关系就处在蜜月期；而当总统需要大力发展经济提振自己选情或者支持率，美联储又偏偏处在加息模式，两人的关系就会日益冷淡甚至公开交恶。

总统命令你不准加息

或许在川普之前，并没有哪位美国总统如此公开持续地炮轰美联储主席，但这并不代表美国总统就不会以其他方式施压或者干预美联储的决策，也不代表此前美国总统没有考虑过解雇美联储主席。而且越是到大选之前，总统的反应就越强烈。

1960年代的美国总统约翰逊和美联储主席马丁（William Martin）关系恶劣，因为深陷越战泥潭的约翰逊希望美联储可以维持低利率来推动经济增长。他甚至对马丁说：“战士们在越南战亡，你却一点都不关心。”约翰逊也曾经非常认真考虑撤换马丁，但考虑到政治风险才无奈作罢。

1970年代的尼克松总统也对时任美联储主席布恩斯（Arthur Burns）干过同样的事情。1972年美国大选之前，时任总统尼克松多次会见共和党人布恩斯，要求他采取宽松货币政策，推动美国经济增长。这是水门事件爆发之后，尼克松被迫交出的白宫录像带所揭示的内幕。

布恩斯到底是否屈从了尼克松的压力，外界无从得知。毕竟尼克松在1969年提名了布恩斯，两人也是多年好友。但实际情况是，布恩斯确实采取了扩张性货币政策，尼克松也以压倒性优势赢得了1972年大选。

1980年代的美联储主席沃克尔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1984年大选之前他被里根总统召去白宫，在椭圆办公室旁边的总统图书馆会见了里根总统和白宫幕僚长贝克（James Baker）。“里根一个字都没说，但贝克传达了他的意思：总统命令你在大选之前不准加息。”沃克尔写道，“虽然我们那段时间并没有计划加息，但我却被震惊了。我后来才意识到他们要在总统图书馆见我，是因为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是有录像设备的。”

尽管存在这段粗暴的插曲，但里根总统在公开场合一直强调美联储系统的独立性，甚至拒绝评论美联储的政策。在沃克尔主动辞职之后，里根总统也对其给予了高度评价，称沃克尔是一位具有历史地位的美联储主席。里根是美国民众公认排名前三的伟大总统，其执政手腕从这个片段也可见一斑。

老布什被格林斯潘坑了

老布什总统在连任大选之前也曾经公开评论美联储。1990~1991年美国经济一度陷入轻度衰退，老布什总统政府对格林斯潘没有尽快采取对策及时下调利率颇有微词。1992年大选之前，美国经济刚刚开始显现复苏势头，老布什总统在纽约时报采访时公开呼吁美联储继续降息。

虽然格林斯潘当年也的确降息了，但这似乎并没有给老布什总统带来想要的帮助。1992年美国失业率高达7.4%，老布什总统也在连任选举中输给了阿肯色州来的年轻人克林顿。老布什总统对格林斯潘一直难以释怀，认为是后者的缓慢货币政策决策连累了自己没有连任。

实际上，格林斯潘和布什父子总统的关系都相当冷淡，他的美联储主席生涯结束在2006年，没有得到小布什总统的连任提名。相比之下，格林斯潘和克林顿总统的关系要融洽得多，尤其是在1995年美国经济开始强势复苏之后。克林顿总统能够挺过莱温斯基事件，多少也是得益于经济良好表现得到的民众支持率。

担任了19年美联储主席、先后经历了里根、老布什、克林顿、小布什四位总统的格林斯潘一度被奉为美国“经济沙皇”。在他卸任前后，格林斯潘一度被盛赞为推动美国经济蓬勃增长的最大功臣；然而，当2007年经济危机爆发之后，格林斯潘此前的多年宽松政策又被认为是主要祸根。

前不久在谈到川普公开炮轰鲍威尔一事时，格林斯潘笑称，自己做美联储主席时，也总要应对总统对货币政策发表的各种意见，这很正常。“但你既然在美联储工作，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戴上耳罩，不要听。”

那么，这些总统对美联储所做的，和川普有什么区别呢？嗯，别的总统让手下做的事情、私下做的事情、客气呼吁的事情，川普全都自己干了，而且语气相当强硬，他把自己当成了鲍威尔的老板。真是一个毫不掩饰的非主流总统。

再回到最后一个问题，美国总统可以解职美联储主席吗？

强行解职会有灾难后果

其实，川普除了炒掉鲍威尔，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干预美联储的决策。美联储还有两个理事职位空缺，这是由川普提名的，而且参议院也控制在共和党手中。川普完全可以安排自己信任的人选进入美联储，间接影响美联储的决策。其中一位人选就是保守派经济学家朱迪·谢尔顿（Judy Shelton），她公开表示自己支持“尽快降息”。

但如果川普和鲍威尔的关系真的闹到不可收拾，从法律上来说，川普其实也是可以炒掉鲍威尔的。美联储主席也是美联储七名理事之一，而《联邦储备法》的确有规定，总统可以“因故”撤换美联储理事。但法律并没有具体阐述这个“因故”包括哪些内容，这个模糊不清的法律条文给川普留下了一定的操作空间。

然而，炒掉鲍威尔会给川普带来灾难性后果。这向全世界宣告川普政府赤裸裸干预美国央行的独立性，直接动摇了美国货币和银行体系的基石，甚至可能让美国经济陷入衰退。而且，这个决定毫无疑问会遭到美国国会的干预和司法起诉；民主党人控制的众议院正虎视眈眈寻找一切可以弹劾川普的理由。川普没有理由在大选之前给自己找一个大麻烦。

对于立志连任的川普来说，解职鲍威尔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也是为什么此前美国总统从未开除美联储主席的原因，因为他们不敢面对这巨大的风险。虽然川普看起来行事毫无章法，但他绝对不会拿自己的连任选情开玩笑。虽然多次威胁解雇鲍威尔，但对善于虚张声势的川普来说，这未免不是他的一种施压手段。

而且，从鲍威尔多次坚决表示要干满四年的态度来看，他是肯定不会接受被炒鱿鱼的结果。就在今年3月，鲍威尔在接受采访时还强调：“法律明确规定我有四年任期，我会干完任期。川普不能解除我的职位。“

解雇鲍威尔这事，川普只能想想；就算他真有这个权力，也不敢这么做。美国总统并不是权力无边的。他的权力，他的命令，都受到三权分立，受到法律体系的制约，甚至一名普通的联邦地区法官就可以否决川普的总统令。或许对川普来说，要一脚踢开鲍威尔，只有等到2022年鲍威尔的美联储主席任期结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猫叔在硅谷（ID：leo77zheng），作者：猫叔在硅谷，标题图来自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