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打开虎嗅APP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F小姐MissF (ID:newMissF),作者:Felicia,编辑:晏非,题图来源:《“我越来越像我妈了,这是每个女儿的宿命”》,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一个趋势是,越来越多的影视剧正在把镜头对准母女关系。母女之间的依恋、纠葛、控制,成了情节中重要的情绪钥匙。这并非巧合,“母女纠葛”正是许多女性正在经历的现实。
那些让人特别痛苦的父母,日本人创建流行词“毒亲”来形容。“毒亲”的衍生物如此之多(国内类似概念是“父母皆祸害”),日本的不少漫画、访谈节目、电视剧与电影,都受此影响。而这其中,“有毒的母亲”又占了很大比例。
日本人似乎更敢拍悲剧。由凑佳苗同名作品改编的《恶毒女儿·圣洁母亲》便是一部社会问题剧。母亲以守卫的姿态掌控着女儿的人生,女儿非常痛苦,做出了不可反悔的事情——“圣洁的母亲”恰好是种悲哀的反讽。
但如果只谈“有毒的母亲”,母亲的困境便被忽略了。母亲贡献了自我,她们的劳动是儿女成长的养料。而母亲看不见女儿的痛苦,正因为她的痛苦从未被他人正视、被自己理解。
20多年来,日本学界一直有围绕母女关系的相关研究,如1998年出版的《内在妈妈控制着一切——入侵我们的母亲很危险》(斋藤学著),2008年出版的《母亲控制着女儿的人生——为何“弑母”如此之难》(斋藤环著)、《妈妈的无法承受之重》(信田小夜子著)……这些都是基于母女关系心理咨询案例的作品。而母女主题的漫画、小说、影视,也在20年间反复掀起讨论。
在国内,虽然有些涉及母女关系的20世纪90年代小说,但真正涌现讨论热潮的时期,要往后推到最近四五年(与相关电影同步)。
母亲爱儿子,就如爱他者。这种爱并非次要等级的爱。正因为他者是与自我不同的,母亲才能更自然地接受儿子生理、心理与自己不一样的事实;他者也是神秘的,鲜有母亲要求儿子过一遍她的人生。
但母女常常彼此纠缠。母亲将女儿当成了自我的延伸。一方面,它造就了一种迷人关系——母女关系是深刻的,母亲的一部分会在女儿体内活着。另一面,它也造就了痛苦——不少心理咨询室里,都是女儿控诉母亲边界感模糊、控制欲超越寻常的场景。
母女,并非命运共同体
与许多研究母女关系的学者一样,我观察母亲,是从“我不想成为像母亲一样的女性”开始。
母亲并不强势,但她总是默念种种规范:“女性该怎么样”“女性该如何活”。那些话并不只出于我母亲之口,也来源于她所生活的年代与小社会。你知道母亲的话并不永远正确,但它们将如飘浮的咒语,永远地悬在女儿的生活上空。
在许多心理分析文章以及女性主义对谈录里,我看见女儿们在故事中剖开自身,讨论复杂纠缠的母女关系。不少书里也提到了母亲的语言魔法。
这并不只是一种个体体验。近十来年,越来越多心理咨询师、社会学家将母女关系视为重要的问题。正因为女性身处被压缩的现代化进程中,母女面临完全不同的女性生存现实,冲突才会愈加明显。
《身为女性的选择》中,上野千鹤子指出母亲身上存在的双重矛盾:母亲希望女儿要有“女人味”,但是“只当女人还不够”——希望女儿得到自己未曾有的东西,如事业、学历;但又不希望自己的人生遭到否定,于是督促女儿结婚生子、照顾家庭。
在《厌女》的章节里,她还提到母女关系的变化——在以前,“结婚为切断母女关系提供了一个社会性的契机,嫁出去的女儿是别人家的人”,而“女儿出嫁以后母亲仍能支配,是近代以后的现象”。
重要的社会背景是,少子化、家庭的养老成本急速增加的现实,也反推女儿成为“儿子”、成为父母养老的主要责任人。但是面对日本的就业冰河,许多女儿难以承担养老成本。
日本的社会学家水无田气流,在《危险关系:母亲与女儿的相处之谜》(斋藤环著,以下简称《危险关系》)里,提出了母女关系的代际观察。
在20世纪70年代,日本女性中家庭主妇的比例达到最高,那一代人和孩子的关系相当别扭——她们的孩子是“第二次婴儿潮一代”,也被称为“失去的一代”(Lost Generation,泡沫经济后,面临着就业冰河期的一代大学毕业生),这是经济社会结构差距最大的两代人。
对“失去的一代”的女儿来说,继承妈妈的路径,找一个像父亲一样买得起房子、负担一家生活开销的丈夫,实在太难了,“当前的社会要求每个人都必须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
成为像母亲一样的女儿,几乎不具备现实性。
“有毒”的控制,首先通过身体完成
近几年,不少青年导演的作品聚焦于母女关系,杨明明的《柔情史》(2018年)便是较早被关注的电影之一。
《柔情史》里有许多母亲对女儿的监控细节——吃饭姿势的规矩、喝牛奶的礼仪、刷碗的步骤乃至洗漱用品的摆放方式。通过身体和空间的监管,母亲完成了心理层面的“控制”。而互相看不顺眼的这对母女,却离不开彼此。
为何母女如此纠缠?首先是,母女共有“女性的身体”。
月经、妊娠都是女性独有的身体体验,母亲传授身体经验,同时也传递着思想。陈染的小说《与往事干杯》里写,母亲教慌张的女儿应对初潮,并告诉女儿,这道“伤口”几十年都不会弥合,“伤口”也会长大,在这“长大”之中,女孩成为了女人。
日本心理学家斋藤环在《危险关系》里说,“健康男性的身体可以说是‘透明的存在’”,男性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意识不到自己的“具身性”(除了性行为时)。但女性不得不意识到自己的“具身性”,她们更平常地感受到身体的违和,比如月经。
他还写道,女性被迫感受自己的身体,也是因为性别偏见。社会对女性的想象,是要她们拥有“女人味的身体”,包括所谓的“女人味”的教养,但又要求她们压抑主体欲望,拥有“女人味的态度”(也就是日本流行语里的“女子力”)。
母亲对女儿的教育,几乎都是从无意识地控制女儿的身体、要求“身体的同一化”开始的。母亲通过“压制”,往女儿的身体里植入自己的话语;通过“奉献”(受虐式控制),让女儿感应母亲的痛苦,产生负罪感;通过“同化”,把“重新过一次自己的人生”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
母亲对女儿的控制,并不一定意味着暴力,相反,它有时通过牺牲——“我是为你好”,完成运行。而女性会更明显地感受到责任感、负罪感。在心理咨询室里,哪怕再讨厌母亲的女儿也会说:“如果发生了战争,我肯定背着妈妈一起逃跑。”
母女之间的独立性是更模糊的,有时母女俩会在身体上极端亲密。在小说《两个人住》里,角田光代描写了让自己不适的画面:母女相互穿内衣给对方看。角田说,她曾听同龄朋友分享自己的故事:女儿一度非常尊重、认同母亲,和母亲非常亲密,直至发现自己被母亲偏执地控制,发现“这不是我的价值观”,随之猛烈转向憎恨母亲的立场。
许多女儿,深刻体验到母亲与自己的身体连接,亦要在某个阶段,逐步剥离体内母亲的暗影。
重塑母亲的故事
母亲是女儿第一个深入观察的女性样本,形塑了女儿最初的世界观。而成年后的女儿,往往以妈妈作为对照,思考、继承或者逃离原本的身份。
可如果只有来自女儿的视角,母女关系就不会如此复杂缠绕。
埃莱娜·费兰特曾经有点夸张地说,除了母女关系,她似乎什么也没写。小说中,她既是母亲又是女儿,不断切换着叙述的视角。
“那不勒斯四部曲”里,母亲曾经是女儿要逃离的“故乡”,女儿们为此学习了新女性的语言以及属于城市的生活方式。而在《烦人的爱》《暗处的女儿》里,她更贴近母亲的处境。
《烦人的爱》里,女儿成为父亲的帮凶,监管美丽的母亲的身体,不自觉地对妈妈的穿着进行控制。在女儿面前,母亲用宽大、破旧的衣袍藏起身体。直到母亲去世以后,女儿才发现母亲的秘密——在打满补丁的旧衣之下,是母亲精致的内衣。
《暗处的女儿》里,女儿控制母亲,是通过无意识地侵占母亲的时间、空间、精力、情绪乃至身体完成的。想要逃离的母亲,最后又选择回去。
费兰特笔下的不是先锋女性,当她们想要逃离时,必须与内心另一股力量纠缠。“这些母亲姿态卑微、不顾一切,而且很痛苦,一次次产生重生的想法,但最后又不了了之。”母亲需要面临这个问题:“作为一个当代的女人,我能不能让我的女儿爱我,我爱她们,但不用牺牲自己的全部,也不用因此痛恨自己。”(《碎片》,埃莱娜·费兰特著)费兰特还提到:“我们作为女儿,也会像裁缝一样,包裹母亲的身体。”
近些年,国内涌现了许多展现母女之间故事的文艺作品,如《这个女人》《但愿人长久》《当我走近你的时候》。其中,杨本芬的小说还原了妈妈的人生,同时,她也不再只是别人的外婆、妈妈,她以讲述者的身份被重新看见。母亲故事的重述,就是揭开“包裹着母亲身体的一层层包袱”的重要动作。
在和斋藤环的对谈里,心理咨询师信田小夜子说,缓解母女关系,理解是起点,“不是说只去理解社会构造,而是去理解横亘在自己和妈妈之间的到底是什么,这些又是如何在历史中形成的,做到这一步可以说已经解决了七成。”另外就是“放下想赢过妈妈的执念”,或者将执念分享给有相同经历的人和心理咨询师。
“妈妈,是无敌的存在。”信田小夜子说。即使妈妈外在弱势了,她还是会“变强”,她的血压、血糖会升高。从这个意义上,女儿是绝对会输的。
但她很想告诉那些困扰的母亲,女儿是和自己不同的人,不是自己的左右手。当女儿和母亲隔开距离、离开母亲身边以后,母亲就能拥有回顾自己人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