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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林辉煌(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员),编辑:十一笔的GGB,原文标题:《林辉煌丨那个贫瘠得只剩下自然、游戏和劳作的童年,似乎也挺好》,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蜿蜒的龙眼
有朋友说,六一又到了,怎么还不赶紧写点东西呢?实际上,我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只是忙七忙八的,总难以抽出时间把一些往日的记忆付诸纸端。
凌晨五点半,我已经盯着墙上的两张昆虫涂鸦小半天,而外面的天空也已经泛白。整个世界依然沉浸于睡梦之中,只有几只早起的鸟儿和不知名的昆虫在窗外嬉闹。
我想起七岁的自己,住在乡下山间的土房里,前面是泥土道路,再前面就是香蕉园和甘蔗园,再往前则是一条清澈的溪流,然后是山脚下的田地以及长满草木的山头。印象中,离房子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棵笔直的橄榄树,一棵蜿蜒的龙眼树。有小朋友会从这棵龙眼树上掉到泥地上,哭得哇哇叫,如果不是我,就是我的妹妹。
那一年,我开始上幼儿园。似乎也只上了半年的时间。七岁才开始上幼儿园,放在今天,都算是特殊儿童了。只是在我那个年代,我那个小村子,幼儿园是一种稀奇的事物。我对那半年的幼儿园生活几乎没什么记忆,仅存的画面就是幼儿园走廊上的由砖头砌成的几根方形大柱子,小朋友们正顺着砖头之间的缝隙努力爬上柱子的顶端,用手触碰上面的瓦片。
然后就到了八岁,我开始上小学一年级。这个学校只有一位女老师,只有一年级和二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我们那个班只有五个人。四个同学中,目前还跟我保持联系的有两个,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都做得风生水起;其中一位同学在广州核心区买了一套几百平方的房子,还嫌小了点。
那个时候,山里面的孩子读小学就跟玩似的。学校周边都是荔枝山,一下课就各种疯跑,老师要拼命敲打那个上课铃铛,敲很久,才能陆陆续续把我们召唤回来。
二、甘蔗棒子
公平地说,除了玩,我们也帮家里干了很多农活。印象深刻的是夏天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在田里收割水稻;在甘蔗林给甘蔗扒掉干枯、半干枯的叶子,然后把叶子一把把捆起来,带回家晒干了当柴火烧。
说实话,干这两类农活,我的内心是抗拒的,因为汗水贴背一整天,很容易就长出痱子,火辣辣的痒。尤其是给甘蔗扒叶子,必定要在手上、脸上留下几撮甘蔗叶上绒毛,又刺又痒。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农活都令人厌烦。比如冬春季,选个有阳光的午后,把前一年留下做种的甘蔗尾部(大概一米长,包着叶子,叶子的大部分已经除去,只剩下紧紧裹着甘蔗的那一节)从垒得整整齐齐的角落里搬出来,几个小孩子围着大人坐成一圈,负责把这些甘蔗种的叶子扒去。因为在户外被风吹雨打了一段时间,这时候的甘蔗叶已经软化,不仅容易扒去,那些惹人厌的绒毛也不见了。
被一群孩子包围着坐在中心的大人,接过那些被扒去叶子、光溜溜的甘蔗种之后,一手抓住甘蔗较粗的那端,把另一端搁在一块呈圆柱体或长方体的木块砧板上,然后另一只手握住一把粗壮的菜刀或柴刀,对着甘蔗砍下去。
一般来说,一根一米见长的甘蔗种,可以砍成3~4段,每段会有2~3个种芽。这个工作主打一个快、准、狠,落刀要快,刷刷刷,一眨眼就要把一条甘蔗种砍完;准,就是落刀之处要靠近种芽,但是又不能太靠近,更不能砍到种芽,否则这一节就废了;狠,就是落刀的力道要够劲,确保一刀两断,而不能拖泥带水,砍几次还没砍断。
每次手起刀落,孩子们都特别兴奋,因为大人要将刀砍在距离种芽较近的位置,这意味着两个种芽之间的那一小段甘蔗会被分离出来,成为孩子们爱不释手的一种零食。
规则是这样的,哪个孩子扒了这截甘蔗种的叶子,分离出来的甘蔗棒就归他所有,当他/她把甘蔗种递给大人之后,就必须紧紧盯着大人的操作,因为手起刀落间,那几节甘蔗棒会噼里啪啦弹到半空中,然后四散落去,如果你不紧盯着,并且在它们一落地的时候就赶紧跑过去捡拾进你的塑料袋或小桶里,这些战利品就有可能被其他小伙伴占为己有。我曾经亲眼见到一个小子将别人的甘蔗棒默默地踩在脚下,乘人不备悄悄将其捡拾进自己的袋子里。
后来我到外地上大学,民法老师给我们讲解不当得利行为,举了一个小案例,说有个人看到前面的人掉了十块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钱踩在脚下,然后蹲下身假装系鞋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脚底的十块钱捏在手心里。同桌的女同学被民法老师生动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我却想起了童年时代那个把别人的甘蔗棒踩在脚下的小子。小孩子真的比大人纯真吗?反过来,大人真的比小孩子成熟吗?
我当时并没有告发那个小子,因为马上轮到我的甘蔗要被处理了,我的注意力一下子就集中到大人手里那把迅速落下的刀以及刀口与甘蔗交接的部位,然后是一跃而起的几个甘蔗棒。
长大以后,我有时也会再次想起那根被其他小孩踩在脚底下的甘蔗棒,就像大学民法课那次。如果当时不是轮到我的甘蔗要被处理,我会告发那个小子吗?或许不会吧,毕竟被踩在脚底下的甘蔗棒不是我的,而且那个小子看起来就比我要强壮,万一他打我怎么办?
我从来没有跟其他小朋友和大人说过这件事。只是长大以后,我特别反感那些占人便宜的行为。
三、劳动、智慧和运气
孩子们讨厌在夏天给甘蔗扒叶子,喜欢在冬春给甘蔗种扒叶子,主要是因为你能从前者那里获得一身臭汗和刺痒,而从后者那里获得甜美的零食。行为本身直接带来的强化作用,让孩子们觉得,夏天到田里给甘蔗扒叶子几乎就是一种惩罚,而冬春在院子里给甘蔗扒叶子则像是一种赢取奖励品的游戏。
给甘蔗种扒叶子这项工作之所以吸引人,除了能够带来甜美的甘蔗棒,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中存在着有关劳动、智慧和运气的竞争,能够把孩子们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
你扒叶子的手法越娴熟,体力越好,提交给大人的甘蔗种就越多,能够获得的甘蔗棒就越多,这就是劳动的竞争。劳动结束后,哪个小朋友的甘蔗棒越多,脸上自然就越神气。
所谓智慧,就是在众多被叶子包裹着的甘蔗种之间,你能否凭借慧眼,一下子就挑中那些种芽之间距离最大的甘蔗种。因为两颗种芽的间距越大,你能够获得的甘蔗棒自然就越长。
一旦某个小伙伴选到一根种芽间距超大的甘蔗种,伴随着那个被分离出来的超长甘蔗棒从砧板上一跃而起的,一定还会有小伙伴们羡慕的惊呼声。如果这根甘蔗种能够分离出两三个这种超长甘蔗棒,人群中几乎都会涌起一阵更兴奋的骚动,所有目光都聚焦到那个令人羡慕的孩子和他迫切按住那些超长甘蔗棒的小手上。
有时候运气也很重要。比如你根据经验,以为自己肯定挑到了一根种芽间距超大的甘蔗种,结果一扒开叶子,发现种芽间距超小,几乎分离不出甘蔗棒。比如你确实挑到了种芽间距超大的甘蔗种,结果因为种芽排布或损坏的原因,大人没办法分离出甘蔗棒。再比如你确实挑到了种芽间距超大的甘蔗种,大人也给你分离出了这个超长的甘蔗棒,结果你抢过来一看,发现甘蔗芯发红,根本没法吃。
一个小孩,如果劳动力强,善于挑选,而且运气极佳,他/她就会成为一颗耀眼的明星,至少在一小段时间里面是这样。如果他愿意将袋子里面的甘蔗棒分享给其他小朋友吃,特别是那些超长甘蔗棒,那就会立马得到大家的爱戴,至少在那些甘蔗棒吃完之前会是这样。
四、童年的背景
长大后,吃到那些专门用来吃的果蔗,我才意识到,孩童时代那些被当成宝一样的甘蔗棒,实际上并不怎么甜,甚至有些咸味或酸味。
大学时,一个朋友总是跟我说,下一次等下雪的时候,请我吃一整根的果蔗,至少三米长,不能砍成几截,更不能削皮,然后我们找个人少的地方,每人拖着一根三米长的果蔗,边走边啃,边嚼边吐渣子,愿意的话可以回头看看垂在地上的果蔗在雪里划出两道平行的线条。直到毕业,我们也没有完成这一壮举。
再后来,我也很少吃甘蔗了。只是偶尔会在马路边或公园里见到有人用甘蔗榨汁卖给人喝,我看了几次,始终想不明白,甘蔗不经咀嚼,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们的童年,充满了孩子们自己发明的各种游戏,还有大人们发明的各种农活。泥土、草地、树林、菜园、稻田、果园、鸡圈、鸭圈、猪圈、牛棚、河流、古井、大蛇、蜜蜂、蚯蚓,还有夕阳和星星,共同构成了童年的自然背景。很多人大概都会觉得这样的童年太过于贫瘠,太过于浪费。
也许是吧。
只不过看到现在的孩子忙碌的身影,忧郁的眼神,孤零零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或玩游戏,我竟然觉得自己那个贫瘠得只剩下自然、游戏和劳作的童年,似乎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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