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温泉本是为了疗伤，为何成了行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李长声

千叶县人有一个潜意识：鄙县无温泉。

日本多火山，常地震，另一方面则是有丰富的温泉资源，自诩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温泉大国。但事有例外，千叶县没有火山，也就没有自喷的火山性温泉，没有的历史能上溯江户时代的温泉地。它的海拔在47个都道府县中最低，县内最高的高宕山也不过408米。南半部的房总半岛风光明媚，气候温暖，但作为旅游地，终不如静冈县伊豆半岛有人气（主要是东京人的气），美中不足是温泉。

何谓温泉？1948年颁布的温泉法规定了两个条件，一是从地下涌出的水温不低于25度，二是含有所定19种物质的一种。符合一条就算是温泉。大分县有一处寒地狱温泉只有13度，但含有硫化氢，能治好些病，所以水再凉也是温泉。

不过，一般日本人的印象里，像大分县别府温泉、群马县草津温泉，热气蒸腾、池水滚烫，那才叫温泉。千叶县哪里也没有这番景象。

明治初年千叶县有四处矿泉（通常把温度高的叫温泉，温度低的叫矿泉），其一“汤之岳”（君津市）说是771年发现，温度15度，日莲圣人也曾入浴疗伤，但早已废弃。有人探查遗迹拍了照，发在网上供人怀莫须有的古。

明治中叶千仓（南房总市）有矿泉从河岸涌出，属于盐类泉，沸之入浴，成为治病的“灵泉”。岩井海岸（南房总市）波平水清，最适于海水浴，也涌出矿泉，海水浴与温泉可兼得，这是房总温泉地的特色。1912年从私人宅地喷出天然气，两年后又从井里涌出冷矿泉，于是用天然气加热，两好合一好，开业了养老溪谷温泉（市原市与夷隅郡）。

1945年战败，借朝鲜半岛上发生战争之机，国势恢复，1950年代后半经济高速度发展，振兴旅游，千叶县特别是南房总地域大力开掘温泉。挖呀挖呀挖，2021年千叶县已经有温泉地84处，源泉146眼，都道府县中排名40。按地温梯度来说，地下每深100米，水温上升3度。钻探技术进步，掘地千米不是难事。

理论上深到1500米，水温可高达45度，但1989年从地下2千米喷出白子温泉（长生郡），水温也不过29度。白子温泉富含碘：日本是仅次于智利的产碘国，而千叶县占国内产量80%。千叶县源泉多数在25度以下，只有3眼超过42度。

好在盛产天然气，加热不成问题。夷隅郡大多喜町位于丘陵地带，1891年生产酱油的山崎屋掘井，不出淡水，涌出冒泡的咸水，沮丧的店家把烟头丢下去，泡竟然烧起来，观者惊骇。就这么发现天然气。不仅能加热冷矿泉，好像居家用煤气也比相邻的东京都价钱便宜。

日本从何时起利用温泉，传说多于史实，一些有名的温泉有各种传说。一说是权贵、高僧或武将开汤，例如佐贺县嬉野温泉，传说神功皇后征伐朝鲜半岛回师，发现了温泉，疗养将士。某温泉评论家将嬉野温泉与岛根县的斐乃上温泉、栃木县的喜连川温泉列为三大美肌汤。二说是发现动物如鹤、鹿、狐，一定是白色的，入水疗伤，人类才认识温泉。例如山口县汤田温泉，传说当初有僧人看见白狐在山麓的水洼中疗愈受伤的腿。

日本有一景：雪地里猴子泡温泉。这是长野县地狱谷的猴子，浸温泉取暖御寒并非出于本能。据说1963年前后，有一只小猴子被人逗引，学人泡汤，一些猴子也有样学样，但公猴从不下水。当地开办了一个野猿公苑，设卡卖票，招徕全世界观赏。

史书《日本书纪》里记载温泉最初是631年舒明天皇巡幸有马温泉，逗留三个月。657年性黠而阳狂的有间皇子心怀不轨，“往牟娄温汤（和歌山县白浜温泉），伪疗病”，归来后奉承齐明天皇治国有方：“才观彼地，病自蠲消”。

转年这位女皇“幸纪温汤”（和歌山县白浜温泉），留守的苏我赤兄撺掇有间皇子谋反，皇子不敢起事，苏我便抓了他，送到纪温汤，最终被绞杀。基于史书记载，伊予汤（爱媛县道后温泉）、牟娄汤、有间汤（兵库县有马温泉）被称作三古汤。

公元95年东汉科学家张衡游骊山，作《温泉赋》，有云：“览中域之珍怪，无斯水之神灵。……于是殊方跋涉，骏奔来臻。士女晔其鳞萃，纷杂遝其如絪。……六气淫错，有疾疠兮；温泉汨焉，以流秽兮。”骊山温泉，唐玄宗更名为华清宫。似乎日本先是叫“汤”、“温汤”、“汤泉”，后来引进了“温泉”一語。

733年撰成的《出云国风土记》记述岛根县玉造温泉，其情形与骊山温泉相仿佛，云：“出汤所在，兼海陆，仍男女老少，或道路络绎，或海中沿洲，日集成市，缤纷燕乐。一濯则形容端正，再沐则百病悉除。自古至今无不得验，故俗人曰神汤也。”看来中日两国的温泉之用，起初都在于治病，日本叫汤治。

源赖朝称霸，政治中心东移到镰仓，关东的温泉地见诸史册。室町时代禅僧把草津温泉（长野县）、有马温泉、下吕温泉（岐阜县）赞为三名泉。战国时代诸侯混战，温泉地被当作野战医院。以甲斐国（山梨县）为根据地的武田信玄1561年营造川浦温泉，治病疗伤，至今被称作“信玄隐汤”。

德川家康掌控天下，幕府设在江户，用木桶从热海（静冈县）运来温泉水，颐养天年。据说江户时代遗存的游记有二千五百种之多，其中一百五十来种与温泉有关，例如幕府儒学家林罗山的《有马温汤记》。他咏温泉都是咏汤治，如“谁道二年曾患眼，疗由洗涤温汤功”，“病可除兮垢可删”，“一切众生无恙否”。坊间仿照大相扑印行温泉地排行榜，比较上百处温泉的治疗效能。

温泉并非行乐地，泡汤是为了治病、康复，这个历史性功用也可以拿作家的文字作证。先说近代文豪夏目漱石。他不饮酒，但贪吃甜食，死前满足他想吃点什么的愿望，医嘱给喝了一匙葡萄酒。得了胃溃疡，门生介绍他到静冈县伊豆半岛的修善寺（地名）疗养，入住菊屋旅馆当晚大吐血，险些丧命，成为他“一生中最可怕的危险之日”。死过一回，“从病里生还，同时心也生还”，以至于人生的最后主张“则天去私”。文学史称之为“修善寺大患”，菊屋旅馆则宣称是“漱石特爱的温泉”。

志贺直哉被文学青年推崇为小说之神，读东京帝大时几乎只听过夏目漱石的课。恩师评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与其说写得好，不如说觉得作者不得了”。写完小说《事情》，当晚出门被山手线电车撞飞。

《事情》写的是酷暑的午后，我懒懒地坐在电车上，突然司机大叫，紧急刹车，却一时刹不住。有一个小孩要从前面跑过去。车停下，孩子没有受伤，原来被车头的“救助网”铲了起来。我小时候，长春的有轨电车大概是伪满洲国留下来的，车头带有像耙子一样的救助装置，却不曾见它落下来铲地救人。

志贺身负重伤，愈后到兵库县城崎温泉疗养，住在三木屋旅馆。三年后创作短篇小说《在城崎》，谷崎润一郎赞之为“去华就实的名作”。开办三百年的三木屋旅馆拿他做广告：从檐廊能凭眺志贺直哉唯一的长篇小说《暗夜行路》所描写的庭园。

似乎川端康成与温泉的关系最浪漫，无人不知，他写道：“我泡温泉比什么都快乐，很想一辈子从温泉场转到温泉场度过，那还可能让身体不强壮的我活得更长久。”莫非真的是泡汤的效果，他若不自杀，就能活过七十二岁，虽然按中国的说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去。

川端把旅馆当书房，最有名的莫过于新潟县越后汤泽的高半旅馆，他就是在这里写起了《雪国》。我陪人滑雪去过几次越后汤泽，但不曾住高半，因为据说钱钟书说过：吃了鸡蛋，何必见下蛋的母鸡呢。言之有理，更何况人去楼空的鸡窝。

出了越后汤泽站，横亘一条路，走不远有汤泽町历史民俗资料馆“雪国馆”，卖点自然是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馆内专辟一个房间，跪坐着艺伎驹子的人形。川端在《伊豆温泉记》中写道：“温泉当然要赤裸皮肤浸在里面泡，所以是触觉世界，触及肌肤的喜悦。泉水也有各种肌肤，像女人一样。”触及各种女人的肌肤，喜悦更胜过泉水吧。

小说家井伏鳟二在《温泉夜话》里描写汤治的情景：“这个温泉对骨折患者有效验。浴客们几乎都是断了腿或腰骨的人，身体灵活的很罕见。都只露出脖子以上，一小时，两小时，长时间浸泡的人三小时，蹲坐在浴池里。所以，互相变得脸熟也是当然的。一边泡汤，一边互相看着对方聊天。说话的口音也多种多样，东北话、信州语言、关西话、东京话、千叶方面的语言、静冈方面的语言……颇有各地方言展览会之趣。”

清末黄遵宪自1877年驻日四年余，作《日本杂事诗》二百首，其中有混浴，注曰：“男女亦许同浴，近有禁令，然积习难除。相去仅咫尺，司空见惯，浑无惭色。”1891年俳人正冈子规游房总半岛，用汉文写《隐蓑日记》，记了他吃完饭去“混堂”洗澡：

“男女相混，肩摩腰触。诗曰：瞻彼汤奥，绿鬓依依。有肥娘子，如切如蹉，如琢如磨。妠兮婠兮，娴兮妍兮。有肥娘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汤奥，乱发如蓬。有痴渔子，如铜如铁，如牛如佛，（口＋官，电脑中文里未找见这个字）兮啧兮，猗亵語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归自混堂。在衾中，笛声破静夜，乃聘按摩师。”

他的诗是戏仿《诗经・淇奥》的两节（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当时男按摩师放声吆喝，女按摩师吹笛。千叶县早在1884年（明治17）已禁止浴场男女混入，真个是积习难除。

在欧美人看来，日本人野蛮，混浴是一个证据。文明开化的明治政府很害臊，禁止十二岁以上男女混浴，但汤治不限。1936年太宰治住在山梨县甲府，六月暑热，“内人起了一身痱子。听说甲府市旁边有个叫汤村的温泉部落，那里的泉水对皮肤病有特效，于是让内人每天去汤村……据她说，那个汤村的大众浴场很悠闲自在，浴客也是农村的老头老太太们，虽说对皮肤病有特效，但像有皮肤病的人一个也没有，大概内人的身体最脏了……”被妻子推荐，“我”也跟着去汤村。

作家总是有眼福的，他抱膝蹲坐在温水里四下踅摸，便发现斜对面，一对七十来岁、看上去不是人类的老夫妇中间有一个美少女，那是“一颗附着在肮脏的贝壳上、被发黑的贝壳保护的珍珠。我不能用余光看东西，所以直勾勾地盯着她。大约十六、七吧，也许十八了。全身有点苍白，但绝不弱。高大、紧绷绷的身体让人联想尚未成熟的桃子”。

志贺直哉的随笔有云：“身体发育到能出嫁时，女人最美丽”。读到这句话时吓了一跳：志贺先生说得够大胆。然而，现在凝视眼前少女的美丽裸体，觉得志贺先生这么说一点不下流，作为纯粹的欣赏对象，此话也精彩得以至崇高。

“少女……被两个老人夹着，看上去天真无邪地蹲坐着，我久久直视她的身体也不介意。老夫妇像触摸宝贝一样，摸摸她的后背，咚咚地捶捶肩头。看样子少女是病后初愈。不过，决不瘦，皮肤洁净而绷紧，好似女王。把身体交给老夫妇，不时地独自浅笑，我甚至觉得她是个白痴。一下子站起来时，我不由得瞪大眼睛，觉得喘不过气来。少女体型高大，估计有一米五七、五八。真是大漂亮。足有咖啡杯大小的丰满乳房，光滑的肚子，紧实的四肢，一点不害羞地摇摆着双手从我眼前走过。”

传说汤村温泉是弘法大师开辟的。太宰治入浴明治旅馆的浴场，当时对外开放。日本有温泉小说、温泉文学的说法，不知其详，但觉得太宰这篇《美少女》堪为范本。“那少女不错，我看见了好东西”，这样的混浴早已是陈年往事，只给人留下文学性恍惚。

欧美人反感男女混浴，似乎对同性共浴也不大看好。当今他们来日本旅游，喜欢神奈川县箱根温泉，原因之一是很多旅馆房间里带有露天浴缸，因为即使是姐妹，也羞于赤裸裸同浴。生于1925年的三岛由纪夫为混浴的羞耻心辩护，写道：

“本来日本人有个老习惯，只是把客厅擦得铮亮，而重要的日常生活的房间又乱又脏。文明开化期的日本以及日本人努力把整个日本弄成客厅。要是被外国人看见就会被当作野蛮国，所以电车上贴了‘不可露大腿’。即便如此，到我小时候还留有在人前奶孩子的习惯，男女混浴在温泉地也不罕见。总之，当时日本人不明白，羞耻心不是文明的问题，羞耻心的多样性只不过是地理学上的多样性罢了。”

陈寿《三国志》为日本作传，有云：“丧主哭泣，他人就歌舞饮酒。已葬，举家诣水中澡浴，以如练沐。”这个“练沐”可能是穿着白色装束下水清洗，跟中国一样，修禊事也，不能算混浴之始。

黄遵宪咏日本杂事没有咏温泉，中国人最早咏日本温泉的可能是明朝使臣赵秩。时当日本南北朝时代，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遣使赴日，第一次使臣在五島群岛被盗贼团灭，第二次遣使被南朝杀死五人。

第三次赵秩出使，被当作蒙古使者后人，也要推出去问斩，他总算澄清了改朝换代，不辱使命。《明史》中录有怀良亲王（南朝，后醍醐天皇的皇子）回复大明的国书：“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

真有点掷地有声，如此漂亮的汉文应该是中国史家修改的，甚至就是他们代写的，以使朱元璋震怒，再“终鉴蒙古之辙，不加兵也”。1372年赵秩再度出使，送日本使臣回国，并解决“蠢尔倭夷，出没海滨为寇”的倭寇之患，却被北朝军拘留在博多。

室町幕府任命的守护（官职）大内弘世把赵秩等人带到山口，逗留近一年。大内仿照京都营建山口，被称作“西京”，赵秩受托作《山口十境詩》。其一为《温泉春色》：“山川秀孕阴阳炭，天地铸成造化炉，谁献玉鸥天宝后，派分春色到东隅。”不解“谁献玉鸥”有何典故，莫非“玉瓯”之误？大概意思是天宝年间发生安史之乱，杨贵妃“宛转蛾眉马前死”，此后“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春色就要到东隅的日本欣赏了。2003年山口市将赵秩的十首七绝刻石，分立十处。

1980年代后半日本经济景气得好似啤酒开瓶冒泡沫，人们四出旅游，兴之所至，首先看景，其次泡汤，然后是游览名胜古迹。这个泡汤不是为汤治，完全是旅游的乐趣。温泉的功能大变，从治病变成行乐，这事起于何时呢？

天赐温泉，男女老少均可利用，无贵贱之分。这也是一个日本特色。然而，汤治一个疗程为七天，至少要三个疗程，不仅留宿期间长，而且温泉大都在偏远之地，交通不便，除非达官贵人，普通人难以前往，因而主要是当地人农闲时享用。

江户时代行动不自由，去外地汤治需要官府准许。前往温泉地，一路自不免游山玩水，本来就含有旅游的因素。到了江户时代后期，兴起叫作“讲”的朝山活动，例如伊势讲，信仰伊势神宫的人组成宗教性群体，拉帮结伙前往。

对于老百姓来说，朝山的费用是很大的经济负担，于是大家凑钱合资，抽签轮流去，这辈子谁都能去一趟。大概这也是日本人喜欢组团旅游的前因。朝山途中在温泉地过夜，叫“一夜汤治”。这种团体旅行促使温泉地的功能由长时逗留的汤治转向接待过客住一宿，逐渐变成旅游的目的地。

字号带“源泉”、“汤元”，一般是当地最早开发的温泉。分为外汤和內汤。外汤通常是当地居民利用的公共浴场，內汤则是把泉水引进旅馆内，主要供宿客使用。江户时代的温泉基本是自然涌出，普遍为外汤，而现代用机械汲取，内汤为多。

1895年前后上总（千叶县中部）创造了一种掘井方法，叫“上总掘”，用人力能挖掘五百多米深，现在被定为无形民俗文化财。各地用这种技术大挖特挖掘，千叶县源泉基本是挖掘出来的，自喷泉很少。

明治政府把温泉置于行政管理之下，使汤治场向疗养地转变。从德国聘来教学的医生贝尔兹成为日本近代医学之父，他认为汤治的本质是预防医疗。人们对温泉地的兴趣逐渐变为休养和旅游。温泉地也增加娱乐设施，例如宝冢温泉（兵库县）开通铁路，宝冢歌唱队为浴客唱唱跳跳，这个宝冢歌唱队就是宝冢歌剧团的前身。

1920年代大众社会趋于成型，交通整备，假日设定，出版旅行杂志，各地也刊行当地的旅行指南，内容主要是休闲、行乐的温泉地信息，几乎不再强调泉质、效能。在温泉旅游兴盛的时代背景下，江户川乱步把长篇侦探小说《吸血鬼》的舞台设定在盐原温泉（栃木县），两个男人在温泉旅馆遇见一个美寡妇，都爱得要吐血，决定用新时代的毒药决斗……不过，没有迹象表明江户川乱步曾来过盐原温泉。

温泉地大都远离城市，没有军事设施或军工厂，所以二次大战末期未遭受美军空袭。1945年9月3日美国大兵就出现在箱根温泉，不少温泉地变成他们的慰安之所。

医疗条件改善，医疗制度充实，汤治的功能进一步降低，但作为休养地依然被重视。似乎医生不大推荐汤治，医院也很少搞温泉康复，积极宣传温泉疗养或休养的是旅行杂志和温泉协会。在很多病都能治的现代医疗下，搭健康热的车，温泉的效用常聚焦于慢性病和美容。或许年过六十，对泡汤就有所指望了。

富津在千叶县南部，从突进东京湾的富津岬往南，长长的海岸是南房总国定公园。有个叫川崎长太郎的小说家，战败后住在小仓房里，描写社会最底层的生活，流行一时。1965年他写了一个短篇《富津、富浦》，主人公年近七十，老得一个劲儿放屁，带着年轻的妻子从横滨乘船到富津。

“满头大汗，终于到了国民宿舍，几乎满员。楼下隔出一半做休息处，散发油漆味的桌椅排列了二、三十组，几乎找不到座位。”国民宿舍是处于自然公园或国民保养温泉地等良好的自然环境中的住宿设施，有公营，也有民营，价格低廉，凡国民皆可利用，近年来接连关闭。夫妇二人未住上国民宿舍，只好南下富浦，入住简陋的旅馆“房州屋”。漫画家柘植义春是川崎长太郎的粉丝，毫不怀疑私小说有假，按图索骥，结果现实中不存在这家旅馆。

1960年代出现秘境热，藏在深山里的温泉也作为“秘汤”被注目。秘汤是不大为人所知、被认为有功效的温泉。探秘需要有偏好，还得有柘植义春的那种心态。他也是随笔家，写道：“就算没有那么极端，一看见这种穷酸的旅馆，我就情不自禁地投宿。勉强裹在薄得像煎饼的被子里，会生出一种自己多么落魄、被世界抛弃的心情，便感到难以言喻的平静。”

秘在不宣，孤零零的秘汤一旦被媒体宣扬，便大白于天下，阻碍更多旅游者的是路途与简陋。

以前露天浴池大都是温泉地之内的公共浴池，1980年代以来旅馆争相把馆内的大浴场附加露天浴池，设施和服务高级化。还强调味觉温泉，用当地食材创作美味佳肴，吃也成为旅游的一大要素。千叶县温泉温度偏低，多属于治病的疗养泉。脱衣处贴着“温泉成分分析”，相当于营业执照。

店家最想张扬能治什么病，但温泉法规定明示的不是适应症，而是禁忌症。到日本泡汤，应注意一下温泉的泉质是否适合泡你的凝脂。加水、加热以及过滤、循环，成分被稀释，还能有多少疗效令人起疑。从泉质来说，源泉长流水（源泉かけ流し）为好，100%更好。

旅游三快事：吃好吃的、泡汤、看景。房总半岛最不缺美景，更不缺龙虾鲍鱼等海鲜，如今也不缺温泉。实际上那些有历史积淀的温泉，往往也积淀了污垢和霉味。千叶县温泉比较新，少了些故事。没有文人趣谈或权贵逸事的加持，难以营造出传统温泉街的氛围。

若说泡汤看景，却是再好不过了。泡在东京湾一侧（内房），可以看海上日落，好天还能望见富士山；泡在太平洋一侧（外房），可以冷眼看美国，对于日本来说那里才是日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