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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 (ID:story_fm),讲述者:孙海滨、黄思远,主播:寇爱哲,制作人:夯特理,文案整理:夯特理,题图来自:讲述者提供
我们所在的地球表面超过70%都是海洋。从古至今,航海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人类虽然渺小,却总是想要去征服汪洋大海。我们从小熟悉的一些影视文学作品,例如《鲁滨逊漂流记》《老人与海》《白鲸》等等,把人在大海里冒险和抗争的故事刻画得淋漓尽致。2012年,李安导演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更是将我们对大海深处的幻想发挥到了极致。
对于我们绝大多数人来说,大海也许就是沙滩和度假。而汪汪大洋的中心,是普通人难以到达的世界。
但有的人去过大洋的中心。不仅去过,海洋就像一种使命,不停地召唤着他们。
一、两个原本没有交集的人
孙海滨:我叫孙海滨,今年49岁。我现在在高校当体育老师。
黄思远:我的名字叫黄思远,我是丹麦人。我的丹麦名字是Christian Havrehed。我是1970年出生的,所以按照中国人的算法,我55岁,属狗。
孙海滨:从小我在新疆长大,新疆额敏县。小时候,我是个比较淘气的男孩子。活蹦乱跳的,比较顽皮,身体素质还可以。每次参加学校运动会,我也不怎么训练,一去报名,基本上就能得全年级第一。
我初中的时候开始练中长跑,然后是马拉松,后来练了自行车。再后来到了八一解放军队,之后成为了铁人三项专业运动员,还是中长跑马拉松的专业运动员。在1997年的时候就开始有七星国际越野挑战赛了,这个比赛是比较长距离的耐力赛事。它的皮划艇部分,每天大概是二三十公里的比赛距离。所以从那时候我就开始接触皮划艇运动了,我当时大概是22岁。
黄思远:小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开帆船。我一直有这样一个梦想,想开帆船环绕全球。
我最早是1989年到中国旅游,1990到1993年,我在英国杜伦大学学中文。其中的一年是在中国人民大学留学。1993年毕业后,我在北京工作了五年。那时在中国大陆很容易找到工作,因为当时是中国改革开放的起点,外国人不多,能讲中文的外国人更少,所以找工作没问题。
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还是很封闭的。当时没法上网,如果你要给欧洲打电话,一分钟可能接近20块人民币,所以很少有来自国外的信息。由于太寂寞,我决定从内地搬到香港。这样又可以跟西方接触,又可以跟内地接触。后来,我在香港毕马威会计所工作,为他们做管理顾问,帮助很多国营企业在香港或者美国上市。
■图/黄思远、孙海滨近照
一个是在香港高级会计事务所上班的白领,一个是还在北京读书的大学生,这两个生活在天南地北的人,大概率是不会有什么交集了。但他们却都有着对体育和探险的共同爱好。于是,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黄思远:那时我住在香港。有一次,正好有两艘绕全球比赛的帆船,来到了香港的游艇俱乐部,我是那边的会员。他们说要开往新加坡,我觉得非常牛,于是请假去加入了他们,开帆船到新加坡。但事实上非常无聊,因为没有风。帆船遇到没有风的天气很没意思,我们只能打开马达开到新加坡。
某一天,船长到闸板上给了我一个单子,“黄思远你应该去做这个!”这是一个手划船横渡大西洋的比赛。我觉得虽然自己没划过船,但是我应该去参加,这个比赛看起来非常棒。
二、寻找一个中国划手
现代的无动力划船横渡大西洋,最早有记录是在1896年,两个挪威人首次横渡大西洋成功。在此后的一百年里,也只有三十多人横渡成功了。这项冒险运动从1997年开始,正式成为有组织的大西洋划艇挑战赛。
选手们需要定制组委会统一设计的船,并且自备补给,全程仅靠双手摇桨,划完大约5000公里的距离。而且中途不能靠岸,组委会也没有随行的保障船。所以这项挑战也被称为“世界上最艰苦的划船比赛”。因为从小就有驾船环游世界的梦想,这个比赛的消息让黄思远感到兴奋。
黄思远:到了新加坡后我就给英国打电话报名,付了报名费。然后我就开始想,我在中国工作,感觉到中国人和西方人很难合作。因为文化差别太大,语言不通,很多人互相怀疑,所以很多合资企业没能成功。我想“好!黄思远,为了鼓励国际交流,中外合作,你必须找到一个中国人,跟中国人一起划船横渡大西洋。”
我想给大家一个信号,只要愿意合作就可以合作,无论文化多么不一样,无论语言多么不一样,无论背景多么不一样,只要有一个统一的目标,什么都是可能的。但是把这个想法变成事实比较困难。第一我没钱,第二我没船,第三我没有一个中国划手伙伴。
孙海滨:当时黄思远他发了个邀请函,想寻找和他一起划船的伙伴。这个策划书首先到了清华和北大,因为清华和北大是有赛艇队的。但这种赛事有一定的危险性和死亡率,他们一看有百分之十的死亡率,所以还是非常担心的。我们看到的奥运会的划船比赛距离都是2000米左右,如果是在海上划这种海洋的赛艇,要平均60天才能到岸。大家看到这个还是比较退缩的。后来邀请函就辗转发到了北京体育大学。
其实一开始,邀请函是发到了北京体育大学的张健老师手里。因为张健是中国长距离游泳的名人。当时他已经完成了游泳横渡琼州海峡,以及游泳横渡渤海海峡的壮举,在国内外都很有名气。看到黄思远的邀请函的时候,张健正筹备着挑战游泳横渡英吉利海峡的事,忙不过来。于是他想到了也同样热爱户外极限挑战的孙海滨。
■图/年轻时候的黄思远和孙海滨,和他们的口号“合作可以更多”
孙海滨:其实当时我还是大学四年级的学生。那个年代还用BP机,我的BP机滴滴滴一响,我一看,是张健老师的信息:“下课后到办公室。”下课后我就马上赶到张健老师的办公室。张健老师说“你看这个比赛不错,这个挺适合你的。”
我一看这个比赛,觉得真不错,非常有挑战意义。我那时候参加完七星国际越野挑战赛,比较喜欢这些长距离的越野挑战赛。于是我决定,那就联系吧!我就和黄思远在2000年的12月份,在北京见面了。见面的时候北京刚下了第一场大雪。他说“我们一块去跑步”,我说“行”,然后我就领着他到圆明园跑了几圈。
我估计他当时可能想看看我的体力怎么样。跑完以后他就聊,“划船你害怕吗?”我说“我不害怕,因为我是铁人三项运动员,我会游泳!”他当时就笑一笑,估计心想,“你会游泳,如果是在大西洋中间,你得游2500公里才能到岸。”因为大西洋中间是没有岛的,平均深度是3000米。
后来他还不死心,他还联系CCTV-5帮忙找人。他在CCTV-5上面发布了这个消息以后,只有两个人找他。其中有一个是摩托车运动员。
黄思远:然后这个骑摩托车的跟我联系上了。
“这比赛看着很有意思。黄思远,船上的马达多大?”
“我明白,但是马达多大?”
“没有马达!”
“好的好的,但是马达多大?”
“没有马达,这是手划船。手划船你明白吗?”
“手划船?那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那我不敢。”
所以留下的才是孙海滨。但是我可以这样说,我找不到比孙海滨更好的伙伴。
黄思远深深明白,他能在茫茫人海找到孙海滨这样一个愿意跟他一起疯狂,一起放手一搏的人,有多不容易。
组队成功以后,两人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备赛了。当时在北京上大学的孙海滨也多次飞往香港,和黄思远在香港的水域进行集训。
三、家人和朋友的支持
比赛时间临近,出发前,两个人都和家人朋友做了交代。当时他们两个参加的2001年的这个横渡大西洋划艇挑战赛,还只是历史上的第二届。无论是参赛选手们的装备和经验,还是比赛组委会的安全保障,都相当基础,所以这个比赛还是有一定死亡率的。
孙海滨:当时我还是大四的学生。但我的年龄比宿舍的同学都大五岁左右,因为我是专业运动员,退役后才上的学。他们当时就说“滨哥,你一定要回来。我们还要给你庆功呢!”很多人还是不理解我的行为,最大的反对肯定是来自父母。我父亲就说“这可是大海啊,它可不是小河沟,也不知道你咋想的!”但是我父亲说是说,但他没有坚决反对。
我母亲肯定很担心,于是我说:“妈你放心,晚上我们都上大船,只有白天划。”我妈是真的相信了。后来出发之前,CCTV-5报道了“无外援无动力横渡大西洋”。我妈马上就打电话给我,“你不是说有大船吗?”我的母亲到最后也同意了,从小很多事情都是我自己决定的,我比较独立。所以既然我选择了,父母也不会反对的。那就支持。
黄思远:我报名的时候跟我的香港朋友说了,然后他们说“好了好了,你是一个疯子,黄思远,我们早知道了。祝你成功!”报名了以后,项目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的水平,船已经造出来了,不久我们就要去西班牙了。那时我找到了一个女朋友,她现在是我的老婆。
当时我跟她说,“如果我们谈恋爱,我们可以谈很多东西,但是我们不可以谈我是否要划船横渡大西洋。我们也不可以谈我未来能不能再做这种事情,因为这是我未来也想做的事。所以如果你没法接受,我们就不用谈恋爱了。因为我们都会不愉快。”
然后她都接受了。
四、出发
终于到了比赛的日子。孙海滨,黄思远,还有他们的小船一起飞抵出发地点:西班牙的特内里费岛。他们的终点是距离这里大约4800多公里以外的大洋彼岸,加勒比海的一个叫巴巴多斯的小岛。他们将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一共36支队伍一起挑战无动力无外援横渡大西洋。
■图/2001年,第二届“横渡大西洋划艇挑战赛”出发前,黄思远和孙海滨头戴具有各自民族特色的帽子,和赛艇合影。
孙海滨:出发仪式,就是誓师大会上,主持人让我上台。我说“I'm from China!我来自中国!”大家一看,怎么忽然来了一个中国人,而且是一个大学生。当时国外的记者就说:“孙海滨,你能来参加比赛,说明中国改革开放的程度还是相当了不起。”我一听,为什么?因为咱们中国选手去国外,大部分都是有组织地参加正规的比赛,有代表队、有主承办方、有领队的。像我这样个人去参加比赛,他们认为还是比较少的。
黄思远:有好多划手,可能他们接触的第一个中国人就是孙海滨。他们都觉得孙海滨的性格非常好,所以都很喜欢他。孙海滨也非常骄傲,因为在一个没有中国人参加过的比赛,由他来代表中国。他觉得非常骄傲。
孙海滨:那时候你看到五星红旗飘荡在异国他乡,忽然觉得我是代表中国来的,那必须比好呗!不能给祖国丢人。但其实那时候心里也没有什么底。因为你看到别的选手都是高大威猛,身高在1米85以上,黄思远都1米85。比如荷兰人,世界上最高的人群,基本上都是1米9以上的大个子,他们的身体就像是为划船而生的机器一样。所以当时看看自己,细胳膊细腿儿的,心想“我的体力能不能干过人家?”
■图/2001年,孙海滨手举国旗
但是航海从来都不是靠蛮力。在反复研究路线以后,孙海滨和黄思远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黄思远:我们看了海图,还有风,还有海流,然后我们决定,我们不要直线划到巴巴多斯。我们先要往南划,再往西划,因为这样我们可以遇到顺风,遇到顺流,应该更好。
孙海滨:有的人是选择直线过去,我们选择弧线过去。第一天还是比较兴奋的。刚出发的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划了两个小时,马上有一个人赶快休息一个小时。三个小时以后我们就开始两小时换一次。就相当于24小时不停地划,始终有一个人在划。
黄思远:因为如果两个人一起划,你的速度不会快一倍,有可能你会快30%,40%。但如果两个人一起划,那两个人也要一起休息。你休息的时候船不一定是往前走的,也有可能往后退。你还要看周围有没有船。虽然你是在大西洋,但偶尔也会有船。如果正好你们两个在睡觉,大集装箱船到了,撞到你可就没命了。所以也是为了安全,最好外面总是有一个人。所以这样每两个小时换班,还是很合理的。基本上我们出海六个小时后,就看不到其他的船了。
孙海滨:第一天,当天黑的时候,你远远地看到海岛上汽车移动的灯光,你认为你还是在人类社会。第二天,就只能偶尔看到那么几盏灯,可能就是灯塔或者山顶上面的探照灯,你还能看到一点点。第三天,岛就只剩一片云了。因为有岛的地方,有陆地的地方,高山才能抓住云。其实第三天你才知道,我真的已经开始了。
黄思远:出发的时候,因为我们忐忑不安,还有风浪大,我们都晕船了,在那里呕吐。你什么都不愿意干,但是我们必须划船。
孙海滨:每个浪三四米、五六米这么高,船左摇右晃的频率非常大。在这种情况下,有时候你看一下海图,看一下仪器仪表,就像我们坐车一样,你肯定会晕。第一天晚上就开始晕船,不停地呕吐。但是即使呕吐你也要吃,你也要喝水。相当于你划着划着船,一口就吐出去了,控制不住。吃多少基本上就都吐出来了,但是你还是要不停地吃。
黄思远:划船需要营养,不吃饭不行,一吃饭就吐,所以非常辛苦。只有一个优点:风浪那么大,我们在甲板上的呕吐物,一下就被浪洗干净了。但这是一个过程,四五天后就都习惯了。
孙海滨:从第四天起,风平浪静了,忽然晕船没了。那时觉得一身轻松。身体适应了海上的这种气候,对抗能力也比较强了。我们那时候就开始定我们的目标,要一天划90公里到100公里。
五、船上生活
适应了海上的颠簸,终于不呕吐以后,孙海滨和黄思远才真正进入了比赛状态。每天除了不停地机械化地摇动船桨,剩下的,就是吃喝拉撒的事情了。
黄思远:我们一天吃四顿。我们用高压锅煮饭,那时候还没有脱水的饭。现在大家如果去爬山什么的,都是带一个脱水的方便饭,把开水放进去,五分钟就可以吃了。我们那时候还没有这个,所以我们自己要煮饭。
孙海滨:我们做饭就是用煤气罐。炉子是悬挂在船舷上的,它挂在上面,无论船怎么晃,它的重心是垂直的。就有点像不倒翁原理。这个水它不会溢出来。水一烧开以后,把食品就倒到开水里面,一搅拌就成了。
基本上我们这50多天吃的都是糊状的东西,你想吃个热干面、拌面,那是不可能的。最多的就是土豆粉。熟的土豆粉,再把它打到粉碎,放到开水里搅两下就可以吃了。里面还有一些肉末、调料,还有咖喱,这基本上就是主食。一天的消耗大概是6000卡路里,你要不停地吃才能补充。
黄思远:如果你在做饭,就不能休息。所以做饭这种工作我们都希望很快地能结束。一开始我们都是停下来一起吃饭,但是船就没有速度了。后来我们改成第一个人做饭,先吃,第二个人继续划。吃完后换班,做饭的人开始划船,第二个人再吃饭,然后洗盘子。
上厕所,很简单。我们只有一个桶,我们都在用这个桶,用完后倒到海里面。船上没有任何隐私。没有办法,你只能在你的搭档面前上马桶。因为这个船太小了,只能这样。
■图/黄思远和孙海滨在大海里划船
在大海上生活,最重要的就是淡水。但是在几平米大小的比赛船上放满沉重的瓶装水是不现实的,所以他们的船上配备了一个制作淡水的淡水器。
黄思远:淡水器就是把海水过滤,然后把盐都排出去,留下的就是饮用水。
孙海滨:当时就是用太阳板给电瓶充电,电瓶再带动淡水机,淡水机就靠压缩分离。但是它过滤得非常慢,就像打吊针一样,一滴一滴的。一天只能产生24公升,只够我们喝的。
黄思远:因为天气热,我们一直在出汗,所以多喝水很重要,多余的水不多。这样个人卫生问题有点难解决。因为海水里都是盐,我们的皮肤也开始非常不舒服。所以需要用淡水清洗一下。但是淡水基本上没有多余的,因为你要喝。所以怎么利用水一直是一个矛盾。
孙海滨:洗澡、洗衣服简直太奢侈了。洗澡的话,最多也就用两矿泉水瓶的水。一开始先用海水洗,洗完以后把海水冲干净,再用淡水倒到毛巾上擦拭,然后再一拧。你拧的这个水还不能拧掉,还得要拧到鞋子上。鞋子上面也都是盐水和汗水,都变硬了。所以洗澡比较奢侈,洗衣服就更少了,衣服到最后基本都能立起来。
黄思远:虽然卫生马马虎虎。但我们也不需要见人,也没有人来访问我们,所以我们没有刮胡子,没有洗头,也问题不大。
孙海滨:遇到的比较困难的就是,大海的腐蚀性非常强,空气当中就有腐蚀性的盐分,我们的打火机坏了。要是没有打火机的话,我们就得吃三十多天的生食了。这是黄思远没有想到的,他心里非常难受。我说“没事,待会儿我下班我给你弄。”后来我就把打火机给拆掉了,只留里面的电子打火器,然后用电子打火器打煤气。打到铁上面,砰!就打着了。所以横渡大西洋不是说你有多大的胆量,有多大的体能,你还要真的会修理东西。
六、身体的劳损
船上生活的问题基本解决了,然而新的问题又来了。人的身体并不是机器,像他们这样每天高强度地重复着同一个划桨动作,不可避免地会给身体带来损伤。
孙海滨:划了大概一个星期以后,我们的关节开始磨出血泡。不停出血泡,血泡底下还有血泡。尤其是浪打在血泡上的时候,海水是咸的,就跟腌肉一样。就像被刀割后拿酒精擦那样,扎人地疼。
黄思远:因为每休息两个小时,就需要划两个小时。没有机会好好恢复,所以我的身体慢慢开始变坏了。我的手掌伸不开,因为一直抓着船浆。如果我张开手,会特别疼,手指关节发炎了。
■图/孙海滨在大浪中抓紧赛艇
孙海滨:另外一个身体的反应就是屁股。因为我们一直坐在凳子上。海水打到船舷的时候,砰!就会砸在身上,海水会流到你屁股底下。汗水也一直流,流到屁股底下。船一直在晃,我们的两个骨头一直在跟座位摩擦。虽然有垫子,但船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肌肉一直在座位上碾来碾去,碾来碾去,所以屁股会腐烂。因为屁股没法干燥。两个小时以后又坐下,两个小时又坐下。
黄思远:我坐在凳子上,然后屁股来回摩擦,皮肤就破了。我屁股上就开始长疮,非常痛苦。最后两个星期我一直在吃止疼药,要不然忍不住。所以后来我们有50多天都是不穿裤子的,因为这是最舒服的方式。
反正在大西洋中间,光着屁股确实也没什么。但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大海就像个考官,不断地把新的难题摆在这两个人类面前。
七、意外和危险
孙海滨:我们划到大概第十天的时候,我划着划着就觉得,怎么船老不走?打开GPS,发现速度越来越慢。我说“黄思远,船底下是不是有东西?”他说“不可能!”我说“你看一下!”于是他趴在船旁边,用手摸向船底。一摸一看,好家伙,密密麻麻全是藤壶!
藤壶这种贝壳类的生物,一开始是很小的软体动物。但碳酸钙矿物质慢慢就结痂,然后就变得很硬,粘在船底,船就不光滑了,那阻力就会非常大。虽然那几天浪比较大,但我必须得下去清理船底的藤壶。所以我就跳到了海里。
黄思远:我以前得了潜水病,耳朵如果潜到水里会不舒服。所以清理藤壶是孙海滨的一个任务。他在水里的时候,我给他身上绑一根绳子,万一有什么情况,我可以把他拉出来。然后我在甲板上看周围有没有鲨鱼。
孙海滨:其实栓的这个绳子没什么用。如果有大鲨鱼过来,一口我就没了。可能你提上来就是一个绳子头,或者是一条腿,鲨鱼一口你就成一半了。其实这个绳子更多的是一种心理安慰,更多的恐惧是自己想象的。
有一次,我忽然感觉像被电击了一样,我铛的一下,抓住这绳子,像鱼跃一样直接就从水里蹿上船了。黄思远说“怎么了?”我说“有电!”然后他看到我的胳膊上,有牙签这么粗的,长条形的一个水母的须,敷在我的右臂上了。我们把它的头卡住,用力揪下来。
紧急情况下也没抹药。老人不是说嘛,拿人体的尿液洗一下,于是我们就用尿洗了一下。黄思远说“这也能用吗?”我说“对!中国传统方法就是用自己的尿液洗一下就行了。”第二天伤口就起红斑了,这个毒性还是挺大的,最后还留下了一些疤痕。
第二个危险就是我们封闭船舱的窗户坏了。原本这个船如果翻了以后,它是可以慢慢翻过来的。因为我们所有的重量都在船底,如果把上面的船舱封闭了,里面就有空气。在下一个大浪来的时候,你用旁边的绳子在一侧一使劲,船可以再翻过来,这个船就是这样的一个设计原理。但如果你的船舱是可以进水的,水一旦灌满了,它肯定就翻不过来了。所以窗户坏了是非常危险的。
黄思远:幸亏那时候我们在加勒比海快到岸了。我们已经遇到了很多大风浪,所以有一个判断,船不会翻。于是我们做了一个决定,OK,我们不求救,我们还是继续划。因为我们已经遇到过那么大的浪,那么大的风,到现在船还没翻,说不定老天爷就是能让我们划到岸上。
八、苦中作乐
孙海滨:我的生日是在海上过的。那天早上一起来,黄思远说,“孙海滨,你今天会看到海豚!”我说“去!你说见到海豚就海豚?”因为我们确实是每个星期都会见到一两次海豚。所以我没在意。
后来到了晚上,天黑了,他说“祝你生日快乐!”然后给我拿出来一个海豚的钥匙链。当时我非常感动。在茫茫大海上,你也不知道你的生日,忽然队友说祝你生日快乐。那时候真的一下子感到有点委屈,想到这些累、这些苦,眼泪就刷刷地流下来了。我跟他说了谢谢。
那天我也给家人打了卫星电话。卫星电话当时很贵,一分钟18美金。因为我们那时候确实没有多少赞助,所以还是比较珍惜每一分钱的。我给同学打电话,他们在宿舍里面喊“海滨,加油!”眼泪哗地又下来了。在这个艰难的情况下还有兄弟们加油,我真的挺感动的。
晚上,我们放了一个救援烟火。救援烟火非常亮。在夜空中点燃烟火,照亮周边,觉得像是吹蜡烛一样。放救援烟火时我有点儿担心,“黄思远,别待会儿远处的飞机或者远处的轮船发现我们。”他说“发现了好啊,过来给你祝寿!”所以那个生日是比较难忘,比较特殊的。
九、另一个世界
深处大西洋的中央,与世隔绝。孙海滨和黄思远也都各自经历了奇妙的事情。比如每次孙海滨下潜到船底清理藤壶的时候,都是他近距离接触这个神秘世界的绝佳机会。
孙海滨:大西洋中间非常清澈,我潜到船底的时候,往下一看,下面有3000米。有时候你会发现深海底下有很多成群的鱼,它们非常悠闲地在那儿游。然后你再往海底下看,颜色深得发黑。你在水下往上看浪的时候,一个浪花过去,一个浪花过去,非常漂亮。如果是风平浪静的时候,万道光束打在这个船上,照出船的阴影,就像我们经常看到的潜水的这种照片一样,非常漂亮。
在船底一刷,粘在船底的浮游生物就掉落下来了。刷完以后,有很多Nemo(小丑鱼)就过来了,非常漂亮,就和动画片里的Nemo是一样的。在你面前,你一吹泡泡,它嘟嘟嘟地就过来,但是你用手抓肯定抓不住。在水下,你能感受到另外一个世界的生命。它们非常自由,非常幸福。
■图/风平浪静的大西洋
黄思远:海上非常漂亮,有各种原因。一个原因是比起普通的生活,这里太不一样了。我们城市的道路上,有很多的声音,噪音很多。你能看到很多东西,听到很多东西,闻到很多东西,所以你的脑子非常忙,因为脑子要想太多东西,担心太多东西了,所以你达不到宁静。
但是海上就只有一片蓝海,蓝天,还有白云,差不多就这些了。没有很多不一样的味道、不一样的颜色,所以慢慢地,你开始想得越来越少,然后你的大脑变得非常安静。像是做冥想一样,非常舒服。大脑完全放空是非常幸福的一个体验,以后我一直想再得到这种感觉,但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找到这个感觉。
十、合作创造历史
正因为大洋的中央是这样一个陌生而极端的环境,再加上这项比赛的各种不确定性和危险性,很容易给参赛选手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这时候有一个精神正常,而且情绪稳定的队友是非常重要的。这不仅是能否顺利完成比赛的事,甚至是性命攸关的事。
这个横渡大西洋划船比赛的历史上,就曾经发生过队友之间因为意见不合,而在狭窄的船上互相打起来的事。还有人因为精神崩溃,产生了幻觉而跳船。后来队友把他救起,为了防止他再次跳船,生生用绳子把他绑在船舱,直到靠岸。
然而黄思远和孙海滨却意外地合作得相当顺利。
黄思远:我们看似很难相处。一个丹麦人,一个中国人,就算吵架也不奇怪。因为我们文化不一样,语言不一样,背景不一样,解决问题的方法也不一样。所以这是一个很大的风险。
孙海滨:西方社会长大的他是从小独立自主的,他有鲜明的个性。中国人还是比较中庸的,说话可能比较婉转一点。比如当你过多地去关心他,“黄思远你吃点药”“黄思远你把衣服穿上”“黄思远你把湿的皮肤擦干了,风吹了会感冒”……他就很烦,“孙海滨,你不是我的妈妈!”所以有时候不知道哪句话就可能会激怒对方。
黄思远:在下海之前我们考虑了很多问题。例如我们为什么做这个事情?我们在什么情况下可以放弃?我们是为了赢还是为了体验?我们愿意接受是最后一名吗?基本上我们把很多问题在理论上已经解决了,所以海上遇到的东西我们不需要再讨论,因为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们文化不一样,变成了一个优势,而不是一个缺点。
孙海滨:比如看对方不高兴了,我就给他讲一个中国的谚语或笑话,给他讲讲这些故事,他也给我讲讲西方的传统民间故事什么的。比如,“我刚才做梦,梦见了一个笑话,我给你讲一讲!”大家一笑,也就把这个不愉快的事情和烦恼忘记了。
黄思远:因为压力大,如果你没有幽默,你就没法把这个压力释放。挑战横渡大洋这种事情的时候,幽默很重要。你一旦开始笑,你心里就感觉轻松多了。所以我们经常互相开玩笑。
孙海滨: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分工。因为黄思远他航海经验多,他就是船长,我就是船员。我可以提出反对意见,然后我们俩要分析。如果我没有说动他,我们就按照他的方式来执行。如果两个都是强势的人,都是非常有经验的人,反而我觉得可能合作不成。
黄思远:必须有同一个目标,同一个梦想才能成功。这件事不容易,但是意义很大。因为如果我们这样的,文化非常不一样的人都能合作成功,那什么都是可能的。这是我们想让别人看到的,我们也鼓励他们开始这样想。
■图/2001年,黄思远和孙海滨成功划船横渡大西洋
在出发后的56天12小时52分,他们顺利完成比赛,取得了第八名。黄思远由此成为了丹麦手划船横渡大西洋的第一人,而孙海滨则成为了该项目的亚洲第一人。创造历史之后,两个年轻人回到各自的生活轨迹里,也分别组建了家庭。
黄思远后来和家人从香港搬到上海,在上海生活了10年之后,搬回了丹麦的哥本哈根。孙海滨也在北京体育大学留校成为了一名户外运动专业的老师。后来,他创立了“划,骑,跑”三项运动,就是把铁人三项里的游泳,改为皮划艇。并且在此后的多年,一直致力于推广这项运动。
然而在他们两个人的内心里,冒险的小宇宙一直在燃烧着。他们许诺彼此,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一定要再次联手,横跨大洋。
而这个机会,在冥冥中已经发芽。
十一、新徐福东渡
黄思远一直痴迷于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他在香港生活的时候,曾经读到过一本书,讲的是一位爱尔兰探险家,试图利用自制的竹筏,模仿中国秦朝的徐福,漂洋过海到日本,进而到美洲的故事。虽然最后这个爱尔兰人失败了,但黄思远却由此受到启发,希望能重新设计并完成这个实验。
公元前219年,徐福受秦始皇之令,率童男童女三千人东渡瀛洲,为皇帝寻找长生不老药。徐福去了两次,第一次返回的时候他并没有找到神药,于是他又率领航海队第二次出发,而这第二次出发后,他和他的船队就再也没有回来。
历史上对于徐福的去向有各种猜测。学术界有很多人认为徐福最终到达了日本,并将中国文化传播到了日本。但还有一部分人认为,日本并不是徐福船队的终点,他们猜想徐福甚至有可能继续东行,并且到达了美洲。
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可比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还要早。这个念头太令人着迷了,于是黄思远迫不及待地想要亲自去验证这个想法。他认为现代的无动力手划船正好和古代的船只相似,会受到洋流和风等自然因素的影响,因此非常适合模拟两千多年前徐福的古船东渡路线。
黄思远:你可以说徐福是中国最早的航海探险家,所以模仿他的航海非常有意义。我觉得把他的故事讲出来,让全世界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才、一个历史人物,是应该的。因为西方人都认为,地球上什么地方都是西方人发现的,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想让普通西方人知道有徐福这个人,这是我的一个希望。这样的话,西方人慢慢会开始考虑,有可能他们不是最早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人。我觉得这个事情对和平发展交流非常有用。
孙海滨:其实我们划船横渡大西洋的时候就说过,“我们划完大西洋以后,下一个是太平洋。”黄思远提议要划船去东渡日本,其实也说了很多年。后来因为他也有工作,我们的生活也都是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现在他的两个孩子都上大学了,我的孩子上学也很规律了,不用大人接送了。所以现在我们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来完成自己的下一个梦想。
于是在一同横渡大西洋23年之后,黄思远和孙海滨终于再度联手,挑战太平洋。事实上,在你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们已经从浙江舟山的嵊泗岛出发了。
他们的首站目标是800公里外的日本长崎。这次跨海也是现代人类第一次挑战用手划船的方式,从中国横渡到日本。
■图/黄思远和孙海滨和他们的“新徐福东渡”划艇合照
黄思远:我们现在学徐福东渡到日本,这是我大项目的第一部分。我的大题目是考察中国人是否像北欧维京人一样,在哥伦布之前访问过美洲,西方的汉学家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他们利用了两个故事,徐福东渡是第一个故事,第二个故事是唐代扶桑的故事。方向基本上都是往东。如果你在日本,要往东,下一个大陆是哪里?是美洲。所以这是一个可能性。
跨过太平洋是一万公里,古代跨过一万公里是没法上岸的,所以可能性不大。但是如果你是从日本往北走,到处都有岛屿。你从一个岛划到第二个岛,然后你可以这样一个岛屿,一个岛屿地划到美洲。这样的话,古代从中国到美洲的挑战难度不怎么大。
孙海滨:其实我们整个的活动就是跳岛到美洲。日本千叶群岛、阿留申群岛、堪加申半岛,然后阿拉斯加、加拿大,最后到美国的旧金山。整个行动,从日本以后都是跳岛。黄思远是想探寻中国人是否先于哥伦布访问过美洲。而我是一直想打造中国自己的IP赛事,远洋赛艇。从中国到韩国,中国到日本这个距离还是比较合适的。看看未来在浙江嵊泗能不能打造一个国际IP赛事。这也是我们下一步的计划。
黄思远:我们横渡大西洋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有人做过。但是还没有人从大陆划到日本,从来没有。第一个人去吃螃蟹的人,总是觉得不舒服。这是我们的压力。我们也是在心里代表国家。我们想把这个梦想完成,成为好榜样。
孙海滨:如果是我们年轻的时候,从这里划到长崎,基本上800公里我们八天就到了。我们现在都是50岁的人了,也不像当年了,所以我们计划是十天划到长崎。
黄思远:我们身体也不是23年以前的身体了。但是做这种事情,有20%是体力,80%是毅力,所以年龄大了也能做这种事情。反而如果你太年轻了,有可能你的毅力不够,你的经验不够丰富。
十二、肚子里的梦想
■图/黄思远和孙海滨从浙江舟山嵊泗岛出发,开启他们的太平洋挑战
孙海滨:为什么50岁了再去挑战这个?我反问过很多人,难道我要60岁去干这个事情吗?我从小当运动员,不断地挑战、创新,更高更快更强,这就是竞技运动员的精神。另外一个原因是内在的爱好,有些人生来就喜欢去冒险。
黄思远:我们只有平均80岁的寿命,这80年我们应该怎么利用起来?你过马路或者开车也可能被车撞,命没了;也可能得癌症。如果老天爷觉得时间到了,那么时间就到了。所以我觉得,如果你肚子里有想做的事情,不要拖得太久。
这是我的梦想,我想把它做出来,那就尽快去把它做出来。当你年龄大了,躺在床上快要走的时候,你的后悔就不会太多。我们只有一个生命,把它好好利用起来。
如果你肚子里也还存着没有实现的梦想,可以想想年过半百却还在从事极限挑战的黄思远和孙海滨。
今天,在你听到这个故事的现在,他们正一下一下地摇动桨板,划向他们伟大的梦想。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 (ID:story_fm),讲述者:孙海滨、黄思远,主播:寇爱哲,制作人:夯特理,文案整理:夯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