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让哪吒抗争父母还是命运？

题图来自《哪吒之魔童降世》，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霄云雅集，作者：金佩泽

看完《哪吒：魔童降世》出来，北京适逢瓢泼大雨。我觉得大概是龙王们买了团体票一起看电影之后都在哭：龙族又一次被虐了。

这是一部制作精良、战斗燃爆、情节紧凑的动画片，是好莱坞英雄故事的经典模型套用。

经典的好莱坞英雄故事，可以浓缩为三段论。简单说起来就是：

英雄迷惑。英雄觉醒。英雄高潮。

不信你看看《蝙蝠侠》，《蜘蛛侠》，《黑豹》，《海王》，《狮子王》，甚至我们中国的《大圣归来》......全在此套路之内。

在这种戏剧创作模式下：

第一阶段：一定是英雄是压抑的，痛苦的，迷惑的，心烦意乱的；

第二阶段：因为一个事件，他明白了，觉醒了，爆发了，愤怒了；

第三阶段：然后他打了，成功了，赢了，最后平静了。

我们所看电影，如果有泪点燃点哭点爆点，基本都在这三段的衔接处发生。

比如，在《哪吒：魔童降世》中，哪吒发现父亲对自己的付出而感动，这一催泪情节就在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之间，哪吒幻化六臂拯救百姓托起冰山，这一燃爆情节就是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之间。

这部动画片在把握观众心理角度、设计燃点爆点泪点方面，比绝大多数国产电影都要更贴近好莱坞大片风格，所以在商业化这个角度值得很多追求高票房的导演去学习。

但是，这是一个好莱坞式、希腊神话范儿的哪吒，而不是中国的哪吒！

魔童哪吒的故事中，哪吒的对手是他人的偏见和预设的命运。电影的片尾甚至点题：不认命，就是哪吒。

和希腊神话里的人物高度类似，英雄拼尽一生都在和命运做斗争。而在文学创作中，似乎只要沾上和命运抗衡，主题立马就会蒙上一层悲剧英雄的色彩。无论天龙八部里面的乔峰，还是悟空传里面的孙悟空。

可是，仅从尊重传说的角度而言，哪吒的核心并不是不认命。

那么中国的哪吒什么样？

哪吒闯祸，打死三太子。龙王以水淹陈塘关为要挟要求交出哪吒偿命。为了不殃及自己，哪吒的父亲李靖不惜牺牲哪吒的生命。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自刎而死，后莲花化身复活，枪挑东海龙宫，得报大仇。哪吒追杀父亲，李靖求佛护佑，被佛授以黄金宝塔，得以镇压哪吒。哪吒和父亲在佛的安排下和解，之后和父亲并肩作战。封神榜事件后，父子一起肉身成圣，位列仙班。——以上是经典哪吒故事，来自于《封神演义》。

经典哪吒反抗的是父权——要求自己无条件服从、伤害自己、不保护自己的父权。

这和魔童哪吒所反抗的东西大有不同。

如果对中国文化的黑暗面有所了解，须知经典哪吒所反抗的才是中国文化的痛点。

天地君亲师，样样大于你。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母之命，岂可违背？

帝制中国，无须大量公务员和行政机构即可运转正常，全是因为依靠一套世俗伦理体系，这套伦理体系中，家是最基本的单位，每家每户必须服从家长族长，而国君通过统治一个个家的家长即可统治所有臣民。反抗父权，即暗示着反抗君权。

由此可知，在帝制中国，哪吒的存在是何等的大胆想象，其诉求又是何等石破惊天？

因为直指父权社会的反叛性，哪吒才成为被压迫而敢怒不敢言的百姓心中的少年英雄，和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一样，都因为具有强烈的叛逆精神和战斗性而著称于世。哪吒在道教被认为是三坛海会大神，传说法身三头八臂，可以降服九十六洞妖王，就是人民群众对于哪吒具有顽强战斗性认知进行的不断假想和演义。

你伤害我，你不要我，你不管我，你要求的不对，你甚至还要杀我，即使你是父母，我死了也会反抗到底。——这才是哪吒的反叛精神内核。

现在社会，没爸妈非要让孩子去死，反而是溺爱居多，正所谓矫枉过正。所以你可能会觉得，如果还拍一部反叛父权的主题，好像有点矫情，并不能反映当下中国的时代特点。

是吗？

也不是，父母和子女之间因控制和反控制产生的矛盾，依然暗流涌动，在无数个家庭之间默默上演。哪吒和李靖的身影，幻化在无数个现代子女和父母身上，以不同的剧情演绎着想要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冲动。

不是因为不爱，正是因为太爱，产生了控制、不舍、要求的心，于是有了矛盾。

——你是我生的，你就要听我的。——为什么啊？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可知道？——我知道啊！可是......

——不嫁人，我一辈子养着你也是可以的。——那我不能不嫁人啊！

这种子女之间的争吵大概在很多家庭都经常可见吧? 

电视剧《都挺好》中经常进行作妖的苏大强也引起很多人的共鸣：我爸就是这样啊！我公公就是这样啊！

心理学家武志红写过一本书《巨婴国》，书里讲：父母在抚养孩子中付出巨大心力，由此形成对子女强势地位和巨大控制欲，子女在成年之后，父母即和子女之间即发生激烈的矛盾。

如果你是在这样矛盾冲突之间的子女，你是不是会反抗父母的不正当要求？如果和反抗命运、偏见和别人的预设相比，你觉得反抗哪个更难？

也许对于初中生，确实需要思考如何看待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但对于一个成年人，其实这并不是多么现实和有挑战性的问题。

真正有挑战性和让你左右为难的，是作为一个在中国传统文化下长大的成年人，面对生你养你对你有恩的父母大人，你该如何下决心反抗？若你明知他们要求无理，你又如何硬下心肠拒绝？若他们要求的和你的幸福南辕北辙，你又该何去何从？

这是中国子女面临的最大难题之一。

经典哪吒的行为固然激烈血腥，也绝对不值得我们去效仿，但经典哪吒反抗父权的故事，即使在当代中国，依然有让我们思考的价值，并给我们带来更多的价值——无论是我们是已为父母还是仍只是为人子女。

但也许是出于过审和高票房的考虑，这部电影回避了更激烈的、更现实的、更常见的矛盾冲突，转向一个讨巧的、不得罪人的、不深刻的矛盾冲突，以此争取更多人的欢迎和支持。

仅从商业角度而言，这是再明智不过的抉择。作为一个商学院学生，我极其赞赏这种聪明的改编，但却无法忽视这部片子从艺术性上并不可能获得分数相匹配的高赞誉这一事实——它毕竟就是一部暑期电影而已。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老生常谈：生意就是生意。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霄云雅集，作者：金佩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