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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度训练营 (ID:shenduxunlianying),作者:周煜博、卫元祺、邓蔚楠,编辑:蒋一凡,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3年10月12日,“正面连接”发布《电子竞技不相信女性》,引起广泛讨论。很多女性在评论区写下自己与文章内容的共鸣,也有人无法理解作者的用意,将它视为弱者的自我开脱。
这篇文章经过四年的访谈和写作,是刘诗予自身困惑与思考的呈现。电子竞技诞生于21世纪,如今日渐成熟并走上正轨,但仍然缺少女性能够立足的一席之地,这背后是根植于大环境的结构性问题。然而,这一切往往被“菜是原罪”之类的话语掩盖,电子竞技所承诺的“理想主义”,对女选手而言也缺乏生长的基本条件。
非虚构写作者该如何处理性别议题?写作中人物如何选取?巨量的访谈内容如何在文章中得到有效呈现?在完成这次写作后,刘诗予希望将讲述的力量传递出去,呈现出更多无法言说的感受。
刘诗予
电竞中的性别议题:敏锐观察与问题意识
Q:您是在什么契机下接触到了这个选题?
A:我在2019年第一次关注到这个选题,我看到一场女子电竞战队在招女选手,招募标准是女生的身高、三围和外貌,没有技术水平的要求。但编辑老师说这个选题只有一个小现象,没有具体的人和事,很难操作,就被搁置了。
但我还是很难理解,为什么电竞赛事在规则上没有性别区分,还是没有女生去参与,我想把其中的原因探究清楚,带着自己的困惑和生命经验进入这个题目。于是2021年,我在“正面连接”又报了这个选题。
Q:性别议题是您在创作和日常生活中最主要关注的议题吗?
A:对我来说,写作更多的不是关注哪一个主题,而是它最终总会归结到我的生命经验,那些我不得不说的事和我逃不掉的感受,这些大多都与性别相关。这也是一种创作动力,因为你不能骗自己,有些东西想压也压不下去,只能通过写作表达出来。
比如有次出差,我和一个陌生男性在酒店电梯里,我按了楼层后他没有按,我当时很害怕,不敢跟他同时下电梯,也不敢在他面前拐到我房间的方向。真正对女生造成困扰的就是这种不经意的瞬间。为什么一个男生出电梯不用考虑这些事,而一个女生则需要考虑,这些瞬间构成我们日常生活经验的一部分,但很少有人去诉说和表达。
我选择电竞这个话题也是想表达自己的感受。我作为一个女性,我会对这种被划分为“适合男性不适合我”的领域有一种叛逆性的兴趣,就比如我小时候和我爸一起看足球,我想证明女孩看足球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哪怕我对这个队不感兴趣,也要熬夜把那场看完。
这个题其实经历着不断的“做访谈—放下、进入日常生活—做访谈”的循环。但我只要再进入访谈状态,去捡起前面的材料,就会有让我心跳加速的情感冲击,这个地方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没有人想到这一点,我一定要把它说出来。
Q:您在文章中提到“天赋”一词,您如何思考电竞天赋的性别差异呢?
A:这篇文章反映的就是我思考“天赋”这个问题的逻辑。蒋雨珂经历了这么多风波,她就在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我是不是没有天赋?”这个问题自然地抛给了我,我必须得解构天赋这个概念:“天赋到底是什么?”你的人物碰到了一个死结,没法再走下去,你只能先花功夫把死结解开。
当时的编辑曾老师认为,需要一个科学的依据证明男女电竞才能与天赋的关系。我找到的研究文献中,被试都是成年的男女性,他们已在一个有性别认知差异的社会中生活了很长时间,这种操作技能的差异很难说是因为天生存在还是经验不同。
一位女选手告诉我,小时候她和哥哥玩英雄联盟,她不知道“wasd”这几个键怎么操作,速度跟不上哥哥,有了“我没有天赋”这种自我认知。后来我了解到,她家里没有电脑,玩英雄联盟需要去网吧,而女孩去网吧和男孩去网吧,需要面对的家庭规范和外界评价是截然不同的。后来她在手机上接触王者荣耀,玩得很出色。
我后来意识到很重要的一点:真空中的科学和绝对的客观并不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执着于找到一个绝对真空的客观真理来论证男女之间在电竞领域是否有“天赋”差异,只会越走越偏。它的“因”和“果”是缠绕在一起的,你很难辩明女生打不好是因为没有天赋,还是因为没有一个足够的支持体系,而后才被扣上没有天赋的帽子。你在起跑线和身上背负的东西原本就不一样的时候,去讨论天赋不天赋的根本没有意义。
后来我们的处理方法是:比起得出一个标准答案,更重要的是事实。比如在文章中,我花费很大笔墨去说明,现在所有知名的男性电竞选手都参加过很多比赛,但女选手在这个环节缺席了。
Q:您对女性在电竞圈的处境有什么看法?
A:我一开始惊讶于女队散漫的状态,但后来也理解了。假如男队是在读高三,他们要一直为高考做准备,假如女队也在读高中,但她们师资一般,也没有高考、月考、周考。很自然想到那句话,一个女人最大的不幸就在于命运对她很宽松,她会在宽松中滑向极乐,而男性的幸运就在于他从一开始就被要求走上一条非常艰苦的道路,所以他会逼迫自己。
有一位博主留言说,这篇稿子其实在讲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就是某些领域存在一个大家不承认的玻璃天花板,女性要付出怎样的努力去跟它抗争。很多人对不幸的归因方式仍然是“个人问责制”,而看不见外部因素的影响,你取得的成就都归因于你的努力,遇到的危险是因为你自己没有付出足够的努力保护自己。我不期望能立刻发生改变,我们这一代人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那些根本体会不到这些感受的人,看到和承认这些感受。
电竞基地
四年积累的海量素材:人物和“我”
Q:您如何从巨大的信息体量中筛选出可用素材?
A:我去了3个女队,每个女队访谈了7人左右,每人几小时,男队的教练、领队、选手、经理都有访谈,还线下看了一些比赛,细节不可能都记得。我每次做完访谈会立刻写一个memo,记下这个人大概说了什么,哪些点我觉得很重要。
写稿之前,我不会看任何资料,全凭记忆找出那些让我自己觉得一定要写、不能不写的东西,让我当时和她聊到那一刻就感到激动震颤的东西。这篇文章要想打动读者,首先它要打动我。比如蒋雨珂一边捂着脸颊哭一边跟我说,她是个“loser”,什么事都做不好。我一下子就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她那个时候光芒万丈,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到。读者只是单纯地看到这个女孩前后的变化,就能明白它背后意味着什么。
为了把这些素材展现出来,我需要围绕它们铺垫其他的素材和背景信息,就会从海量的访谈信息中筛选出一些相关的东西,把枝枝蔓蔓给去掉。如果在写的时候需要用一些直接引语或者查找某个具体的细节,再回去查找资料。
刘诗予在电竞基地同选手们一起吃饭
Q:主要人物选定的过程是怎样的?
A:最初的版本有三个人物:蒋雨珂、李九嫣和未在成稿中出现的女骑。用编辑们的话来说,这一版本有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好像一座城墙把所有女孩围在里面,每个人都拼命地往外撞,但都反弹了回来。但这篇稿子要营造的是一种很朦胧的痛苦感,不能显得像诉苦,目的不是要告诉大家这些女孩很惨,而是要展现出大家没有看到的地方、这些女孩真实的经历。
我的编辑王天挺老师觉得,人都是喜欢故事的动物,只要你把这一个人和一件故事写得足够清楚,你想传递的东西自然而然就能传递出来。我也觉得,从可读性和展现核心想法的角度出发,聚焦一个人物是更好的。
当时行业公认最厉害的女选手并不是蒋雨珂,但大部分很有实力的女选手都只拿过女子比赛和1V1比赛的冠军。现在的主流游戏基本都是团队游戏,女选手与男选手合作感受到的排斥会比个人游戏更强。而蒋雨珂有这方面的经历,同时她也是唯一一个通过官方渠道进入青训,从而获得与男选手同台竞技机会的女选手。
蒋雨珂的特殊之处还在于,她意识到自己就是一块“金子”,她需要证明自己能打,也很憧憬电竞许诺的“只问实力不问出处”的理想主义。所以当她进入男队,真正面临种种“实力”之外的困境,她是困惑的,也经常自我谴责,反思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更好地融入、复盘、提升实力。
综合考虑,我选择了蒋雨珂为主要人物,中间穿插了一些李九嫣的经历来补充蒋雨珂成为职业选手之前女子电竞行业里的生态。
Q:怎么想到将自己的经历与蒋雨珂的经历融合到一起的?
A:我一直不太明白蒋雨珂为什么一定要去男队,背后支撑她的是什么,如果我问她的话,她只讲梦想,但这不一定是背后本质的东西。结合自身经历,我发现自己进入男性团体时会羞耻、不堪和纳闷,为什么他们可以我不可以?我发现她和我一样,是想证明自己跟他们一样。当我理解到自己不公平感受的那一刻,我发现我和蒋雨珂实现了共振,真正的共鸣。
我在写稿的时候会有一种自我辩解和自证的冲动,总想罗列各种科学文献,毫无避讳地写很多女选手的缺点,想显得我很客观。因为我很害怕被人指责,说我在写主观的个人感受。一些男性不分青红皂白地骂我,我当时会觉得我的写作能力是不是不够,如果我故事组织得再好一点,那些男生是不是就会理解。
这个心路历程跟蒋雨珂一样。蒋雨珂做主播时一直有人说她代打,她就想通过实力证明自己。这正是因为电竞许诺给她的客观性——“菜是原罪”,只要实力够强就什么都可以得到。但她发现还是不行,她不知道问题在哪,她只觉得“我是一个loser,我就不应该打游戏”,走向强烈的自我否定。这就变成一种自证预言,因果倒置,人人都把“没天赋”扣在你身上,最后真的变成这个样子。
关于“我”要不要出现在稿子中,是一个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我会觉得这样有点不客观或不是真正的新闻报道,但“我”就是会自己冒出来。我自己觉得好的稿子是你要写出能打动人、能跟人连接上的东西,而通过我的向内自我挖掘,我觉得能够传达出这种我和她、我们和所有女性的连接感。
Q:您跟访谈对象建立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A:我跟雨珂是联系最久的,我能明显感受到我们关系的变化。我第一次见她是在RE(RE-Girls女子电竞俱乐部),她当时是队伍里的女明星,面对我也挺防备的。
后来我会关心她,这不只是非虚构作者想要打开访谈对象的事,我真的觉得她就像自己的妹妹,看着她从19岁到现在,我真的很在意她有没有过得好。比如她比赛输了,想到她肯定很不好受,我就想对她说你已经很棒了,可以不用对自己要求这么高,下次还有机会。中间访谈停下来的那一两年里面,我逢年过节也会祝她新年好、生日快乐。
有一段时间我们完全断联,经理不让她跟我发消息。我也不敢打扰她,很怕她觉得我是出于功利而接近她。但后来我还是持续关心她,她的心防也逐渐松动。2023年夏天我去老家找她,那年夏天《芭比》上映,我问她你有没有听过这个电影,她说听过但是没看,还挺遗憾的,我就请她去看了电影。
文章之外:成长与争议
Q:为什么选择通过非虚构的方式进行表达?
A:我对社会学理论的兴趣和做非虚构作者的兴趣非常相像,学术写作的好处是清晰、有逻辑,但它没有非虚构写作那种能够直击人心的力量,我被非虚构写作中人性的连接和共鸣所打动。
这篇稿子受到的争议和批评让我很难受,有段时间我出门看到一个男性都会害怕,想挡住自己的脸。但一个女生给了我很大安慰,她留言:“我会一直记得读文章的感受,我会带着这种感受生活下去,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我觉得这就是非虚构写作可以带来的力量。
Q:您在操作这篇稿子的过程中有感受到自己的成长吗?
A:这篇稿子给我带来的成长是巨大的,要处理海量的信息、把信息编织起来,既克制自己的情感又需要适当的自我暴露,同时还要提供给读者阅读体验,很困难。这种成长不只是一种写作上的成长,更是一种自我成长。
比如写这篇稿子之前,我不会去反思我的自证和对于不公正的压抑,像初稿一样故作冷静,假装它不存在,甚至我也不觉得这些可以被写出来,但王天挺老师说:“读你的文章总觉得你在生气,不知道你为什么情绪那么激烈。”后来王老师告诉我,真实的情绪是藏不住的,当你把情绪努力压着,压不住的时候是最难受的,当你把情绪本身讲出来时,它就会变得冷静,这是好的。
刘诗予在观看女子赛
Q:对于女性创作者来说,有足够安全感的环境是怎样的?
A:我觉得“正面连接”的环境还挺理想的。首先需要一定数量的女性,最重要的是,这个环境要让你感觉到自己是可以说出真实感受的。写作归根结底是一个很真的东西,不可能进行任何掩饰,但是真的东西往往会让我们羞于启齿,也很害怕说出来被别人评判。所以真正好的环境不仅需要平等的理解,更需要充分的支持和鼓励。
我写这篇稿子的时候痛不欲生。改稿两周,第一周我都趴在床上,问自己为什么要从事写作这一行,为什么要自取其辱,不然明天就提离职。但后面渐入佳境,停不下来,那天一口气写到凌晨一两点钟,感觉还可以下楼跑两圈。
我会需要一些同道中人的鼓励,去和朋友们交流,还需要一定程度的自律。我会感觉它有点像运动,一开始很难受,到中途某个节点才会分泌多巴胺。在分泌多巴胺之前,我必须通过奖励机制、deadline机制、责任心等等坚持下来。
Q:这篇文章发表后引起了一些争议,您有什么想要回应的评论吗?
A:这篇文章出了之后,很多男生评论“老师批评你两句怎么了,遇到不懂的问题就是要去提问,不敢问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他们会觉得这种影响是很小的,但我想说这种影响是很大的。设想你在美国读书,是班上唯一的黄种人,上课有东西没听清楚,能毫无负担地去问老师吗?但凡你去问了一次,老师用一种看傻子的表情对你笑一下,你下次还会去问吗?它不是一个轻易就可以被轻易克服的事情。
我觉得很多男性的底层世界观,建立在“只要发奋努力就什么都会有”这种观念上,他会认为所有的弱者,就是因为不努力才不够好。最近打动我的一句话是,女性主义不是针对一个性别,而是针对弱者,女性主义是弱者也应该被保护的思想,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确保自己一生不陷入弱者的处境。
Q:有关性别议题的文章很容易产生争议,您在操作这个选题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呢?
A:一开始有编辑说,如果要降低这篇文章的争议,就需要在电竞行业找到一个毋庸置疑的女强者,但男性仍然会觉得,女强者再厉害也只在女性中做到最好而已,并不一定能比男性强。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只有当一个女生站到最高处后,我们才反观她所经历的困难?难道不正是因为存在那些我们看不见的困难,才导致很少有女生能到达那个位置吗?
还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但我不敢给出答案:电竞比赛是否应该区分性别?女选手是否要为了证明自己不亚于男选手而与他们站在同一个赛场上,还是说女生应该单独开辟赛道?
我当时请教了我的导师,她给我举了一个例子:美国的大学会给少数族裔学生加分,而这些学生大多能接受到和白人同等的教育,这是否是一种红利和不公平?其实不然,因为这些少数族裔代表的并不只是个人,他们的先辈花了几百年才托举他们和白人孩子上同一所学校。这种加分可以理解为,用结果上的优待来弥补整个种族发展历史过程中的不公平。
放在电竞这个话题之下,女选手或许也需要类似的额外帮助才能够弥补之前的差距,多年之后再来看男女选手是否能够同台竞争。但这个答案一定无法获得认可,读者会认为这是“性别红利”“既要平等又要优待”。我知道这篇文章已呈现的事实就足够让读者不满了,如果再给出这样的答案一定会引起更多的愤怒。
Q:您还有什么没有写在文章里的东西吗?
A:还有一点没有写在文章里,三个主要人物都做出了不同的尝试,但发现都行不通,我意识到解决根本问题的方法是要让这个环境里的女性足够多,任何一个单薄的女性在被男性占领的地方都一定会遇到这种困境。
比如晋升机制看似只看实力,但更依靠人脉资源,很多男性洽谈业务需要一起抽烟、一起吃饭喝酒,从而建立同盟关系。但一个女性不可能很自然地跟男性做这些,她们被天然地排斥在这个团体之外。在一个被男性占领的地方,女性只能以男性的方式进入这个圈子,而我们也无法通过一个激进的方式让女生变多,就算有很多老一代的女性成功进入,也会变成另一种“男性”。
这背后确实有一个很长的逻辑链,这个故事只呈现逻辑链上的一环,所以会遭到从逻辑链上下两个方向的攻击:女生自己不喜欢打游戏,所以女玩家基数少了,才会只有这一个人倒霉。为什么女玩家基数更少,也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比如说游戏开始是谁设计的,它是为了哪种快感设计的,假如我们认为游戏是一种以暴力为获取快感的机制,可能从结果上会觉得是男性更易倾向靠暴力获得快感,那是只有男性能从暴力中获得快感,而女性对暴力不感兴趣吗?还是这是一种外界的社会规训?
每一环都有很多可以说的,这些我都有想过,可是你不能指望一篇稿子面面俱到,你只能把你最希望大家看到、他们以前没看到的东西展现出来。
*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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