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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20 21:00
一个盲人姑娘和她的4份工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李颖迪,摄影:张博然Eric,标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肖雯是理想的员工:工作努力,追求上进,老板满意。肖雯是奇怪的员工:一次次离开别人认为一个盲人应该满足的工作。


长久以来,中国只有两家盲文出版社,为数不多的出版物几乎是盲人阅读来源的全部。但电脑,尤其是智能手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只要装上一个读屏软件,盲人能够获取到的知识,和明眼人无异。肖雯是个幸运儿,她受过盲人所能接受的最好教育,也熟练使用手机看新闻、听书、学英语。科技扩展了她认识世界的方式,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有远远多于推拿和钢琴调律——盲人主流职业方向——的选择。她换了一个又一个工作,试图找到理想的自我实现方式。


肖雯也因此困扰。她“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却囿于自身所属世界的局限;她渴望体面的薪酬,能够不断吸收新知识的工作环境,而这些,在目前盲人的生活中依然是稀缺的。肖雯所面临的困境,也许不像“盲道为何被占用”那样被广泛讨论,但却是所有人都可能遭遇的、自我实现与环境局限之间的困境。


1. “科技改变命运”


肖雯的电脑里有份简历,第一句话便说:我是一个视障人士。她把它传给北京的几家钢琴培训中心,没隔几天接到电话。她挺高兴,忍不住先开口:您看过简历了吗?我是个盲人,您能接受吗?对方听完后说,不好意思,我们也没仔细看,就把电话挂了。


看来明眼人也有盲区。


她收起简历,还是继续在媒体口中的“第一家盲人科技公司”工作。公司进门,就能看见墙上贴着五个大字———“盲人梦工厂”,旁边跟一个时髦的词,“互联网+”,底下还摆着三十多张奖状,上面名字显眼:北京保益互动科技发展有限公司。肖雯在这儿干销售,目标是卖出更多的读屏软件,让更多的盲人用上智能手机。


对盲人来说,能刷朋友圈、刷淘宝、刷抖音,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我第一次见着一位盲人的朋友圈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那一夜我离你最近,之后只有渐行渐远|KY粉丝留言”——盲人还可以转发公众号文章?“虽然已经不流行了,但今年有人送整套的,也来凑凑热闹”——盲人也会集支付宝五福?


我联系上肖雯公司的老板曹军,忍不住发出“赞叹”:你们真了不起,光看朋友圈,都看不出你们是盲人了!


电话那头传来曹军的笑声:呵呵,这真没啥。


第二天到公司看,听曹军说,来参观的明眼人们,总是开口就夸:你们真厉害,不可思议。甚至别市的残联领导过来,一个残联理事长,“居然都不知道盲人用电脑打字”。理事长还问呢,这个电脑为啥不用盲文,把ABC都刻出来?


公司一共42位员工,来坐班的十几位。每人各占一个白色格子间,面前摆着电脑、座机,有人桌上还摆了十几台手机来进行测试。办公室喧闹,键盘嗒嗒地敲,电话铃急促响起。与普通格子间写字楼不同,这里过道上有橙黄色的盲道。


读屏软件的功能,就是将手机上所有设置、内容读出来。肖雯左手拿手机,右手食指在屏幕上摸,摸到小绿方块,一个机械的女声说,“微信”。肖雯双击,聊天界面就跳出来了。中国1700万盲人里,像肖雯这样用上智能手机的才十分之一,170万。有人用苹果,自带“旁白”功能。更多人还是得装上读屏软件,把手机变成一台会说话的机器。



有用户想添加肖雯的微信,女声再次播报:“‘王朝马汉张龙赵虎’,添加到通讯录。”女声读得太快,我只听清楚了“王朝”俩字——她手机语速设的是常人说话的6倍。有同事调得更快,接近8倍,语速足够快,才能提高操作效率。


肖雯乐了,说这人真有意思,微信名就叫“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她把手机伸过来给我看,忘了要把亮度调高。盲人的手机不需要亮度,大多数时候是黑屏。一张漂亮的脸蛋映射在了屏幕上:琥珀色的大眼睛,三层眼皮,长睫毛。皮肤白里透亮,别说皱纹和斑,连颗痘痘都难觅踪迹。


“手机能说话以后,盲人跟明眼人没太大区别了。”肖雯说,每天打开读屏系统自带的“新闻中心”,就能读到从网易、搜狐、腾讯抓取的新闻,全网同步。她看看“格力跟奥克斯吵个架”、“华为和小米掐个架”,挺有意思。想买护肤品,她上百度搜,保湿效果好的,知道了澳尔滨、科颜氏、CPB肌肤之钥这种“高端的”,都托人买来试了试。办公室的明眼人同事没听过CPB这个牌子,她还得给他们解释:这是资生堂旗下的。


最近,肖雯在喜马拉雅上买了套有声书,阿加莎· 克里斯蒂的《怪屋》。她每天都听,听完做噩梦,杀人又放火,但停不下来,这可比盲文书好看。中国盲文出版社是国内最主要的一家盲文出版社,成立于上世纪50年代,2015年出版了1540种书——那年全国出版了47万种,盲文重点书目是:《推拿治疗学》、《针灸治疗学》。她不感兴趣。再说,盲文书笨重。以前肖雯看一套盲文版的《红楼梦》,足足17本,摞起来有半人高。市面上买不到,她只能每逢学校放假,跑去图书馆借两三本,再带回家。


只能看盲文书的时代,盲文出版社出版的书,就是盲人全部的知识来源。网络的出现首先打破了出版的限制。等智能机、读屏软件来了,盲人像是拥有了一台移动图书馆。科技扩展了知识传播的边界。


肖雯的同事还记得手机刚能说话的时候,“之前什么都做不了。突然,你可以随便输入字,上QQ,看浏览器上的内容。这个改变,是巨大的。”媒体报道也说,“科技改变的不仅是生活,更是命运”,这家软件公司,就是在帮更多的盲人“改变命运”。


但肖雯告诉我,去年,她差点儿要辞职了。


2. 盲人表演,有谁看啊


想来保益科技的盲人挺多,今年就有三十多个,但大多不明白电脑里的Word、PPT是什么。曹军一个都没招:哪儿有成本给你培训呀?招人不是做慈善。


他倒是对肖雯刚来公司时印象深刻。那是2014年,肖雯听从老同学的建议,约了个志愿者,直接找到公司门口。曹军一听,这姑娘,声音挺甜,做客服、销售都合适,又听说,肖雯在一个残疾人艺术团工作过,那形象还会差?能力还会差?面试不到10分钟,曹军就定下了。别人不管过不过,都得等待一个月。肖雯没过几天就接到通知,来上班了。


公司里的其他盲人多是从推拿店里过来的。譬如软件测试员蔡磊,手指关节粗得很,一掰,就弯了。为了练习手指的力量,他曾需要用3个指头做俯卧撑,30个一组,早中晚各来一回。后来的10年,每天早晨,眼睛一睁,十几个钟头正在等待他。


来了个艺术团姑娘,大家觉得新奇。销售郑婷说,家人来了,参观的领导们来了,总要说一句,肖雯真漂亮,可惜了。大家知道了,他们中间是来了位美女。但自己究竟长啥样?“眼睛大大的?”肖雯说。然后呢?“然后我就不知道了。”



肖雯知道的是,这张脸,有价值。2009年,她去著名的光明艺术团(化名)面试,领导听完她弹的曲子,只开口问了一句话:你有残疾证吗?有的。行,你来吧。“人家说了,就是长相得过得去。你水平怎么样,反正纯练你也就练会了。”后来艺术团里的聋人女孩用手刮她鼻梁,她没明白什么意思,另一位能说话的告诉她,这是夸你好看呢。


肖雯在学院里出了名:咱们院也有个进艺术团的了。她那时在北京联合大学的特殊教育学院读大三——联大又被称作“盲人里的北大”,考上不容易。联大那年总共计划招6800人,肖雯班里也就11个学生。这下,肖雯不仅上了“北大”,第一份工作,又去了一个知名的“大公司”。


可等来了才知道,团里都是大杂烩,西洋乐器也得弹奏中国曲子。分配到她头上的不是钢琴,而是一种叫“电子合成器”的东西。


她从初中开始学钢琴。奶奶说,孩子残疾了,就要学更多的技术。她听话,总在学校的琴房一个人待着,两三个小时不出去。长的奏鸣曲五线谱有十几页,得练上大半个月,全耗在背琴谱上了。那时她还有点儿视力,让眼睛贴着32倍放大镜看曲谱,一小节一小节地背,慢慢拼。五线谱的油墨经常跑到她鼻头上。回去上课,老师说,你怎么鼻子蹭黑啦?


现在,那些练过的奏鸣曲却派不上用场。她跟着艺术团去巡演,去美国、日本、印度,谱子是同一套:《音乐之声》《乡村风情》《天下一家》,练都不用练。不巡演的时候,她来到琴房,还是弹自己喜欢的肖邦、巴赫。


练完琴,肖雯回宿舍,听见姑娘们聊八卦,“互相配对,排队组合,男孩这几个、女孩这几个,今天他跟她搞了,明天他跟她搞了”。她觉得说不上话,直接躺床上,用诺基亚手机自个儿听小说,《盗墓笔记》《茅山后裔》。


一提起艺术团,肖雯总用“孩子”来形容她的团友,尽管当中还有不少比她年纪大的:“你们那专有名词我想不起来,说这人行为举止,都是孩子的行为。”


我问:是说“巨婴”吗?


肖雯点头。这词是她从“罗辑思维”的微信公众号上听来的,那阵子知识付费流行,她跟着听了《时间简史》《巨婴国》,觉得“老罗说得很有道理”。“(团友们)开很低级的玩笑,我是你爷爷,你是我孙子。真的幼稚。”团里像她这样的大学毕业生不多,“孩子们”十二三岁就被送进艺术团,她觉得可惜,“还是得读书,不能在艺术团那儿干。家长不懂,觉得能去艺术团了,好。”


不到一年,肖雯提出了辞职。母亲也不相信这个盲人女儿的判断:这么好的工作,你走什么?还闹到团里,让领导把女儿的辞职申请撤回。领导不得不安抚:您还是和您女儿多沟通沟通。


肖雯说,在艺术团演出,还不是像马路上出来个盲人,大家跟看大熊猫一样,看个热闹。姐妹去河南巡演,和她说笑话似的:你知道那主持人怎么介绍我们吗?说他们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不是什么正常人,但他们的艺术水平是很高超的!


节目单上,肖雯的名字后一定会紧跟着备注一个(盲人)。当时的巡演也是这么介绍的:聋人,以翩翩的舞姿与斑斓色彩,述说着内心的话语/盲人,以悠扬的乐曲与欢乐的舞蹈,描绘着想象的世界/肢残人,以优美的造型与昂扬的旋律,诠释着多彩的人生。


一次我和肖雯聊起,国外巡演时观众都是自己买票的吗?肖雯说对,商业演出。


旁边听着的领导曹军插话了:哪儿可能是自己买?我太知道了,都是残联、基金会买下来,免费赠送。曹军常去看光明艺术团表演。表演结束,他会主动要一些漂亮姑娘们的照片,虽然看不见,但就想“留着”。


“盲人表演,还要你出钱,谁看啊?”


肖雯本来还笑着,听完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说是,有谁看啊?


3. 高级的盲人 


这天公司来了个女孩,刚高考完,想找肖雯买手机。曹军上前,和女孩父亲搭话。她是一点儿视力都没有是吧?对。曹军说,哎哟,那您得多操心。我原来上盲校的时候,也是家里人接啊、送啊。父亲笑笑,目光一直没从曹军脸上挪开:都知道您,您都是我们这儿的名人。


肖雯将同款手机递过去,让她摸摸,试试手感。女孩连忙说,“谢谢您,谢谢。”曹军在一旁嘱咐,好好上大学,多熟悉电脑。如果有机会,以后可以来公司上班。“毕竟做按摩太那什么了,很多人也不适合。”


20年前,曹军也是一家推拿店的老板,一家接一家地开,成了连锁。他被评为“盲人创业家”,有了些名气。摩托罗拉公司想要开发盲人使用的手机,联系他做代销,一年在按摩店里卖出两万台。曹军说,那时他意识到,“这是个商机”,便找到一位搜狐的明眼人程序员,一起创业。


现在,曹军首先是个企业家,其次才是一个盲人。他穿条纹衬衫、西裤、皮鞋,是公司里唯一一个每天正式打扮的人。他43岁,喜欢车,办公室的两面墙摆放着二十多个网购来的汽车模型:劳斯莱斯、保时捷、路虎、奔驰,没事就摸摸。他也有自己的车,凯迪拉克,上下班由明眼人妻子或是司机开车接送。


保益公司进门的地方,摆着一台电视机,画面暂停在《新闻联播》的开头上。摁下遥控器,才发现,这是一段对曹军的采访:“(手机)不仅仅是一个智能终端,还是盲人另外的一双眼睛,一双科技的眼睛。”曹军记得清楚,那天是2013年5月19日,《新闻联播》的头条。


肖雯进公司5年,早八晚五,和所有销售一样,每日多打电话,便能多拿一些提成。一天电话接下来,她总要吞好几颗润喉糖。但每月到手的钱不算多,3000元——“北京每月最低工资标准都有2200元呢!”她发了句牢骚。



肖雯还常接到电话,对方开始便说:我是个盲人,家里穷,没读过书,希望能送个手机。


“这儿是商业机构,不是慈善机构。他说你什么态度?我说那我也是个盲人,那咱俩怎么差距这么大?我天天都挤地铁,拿着个盲杖,敲打敲打地去上下班。你就知道在这儿要免费,你付出了什么呀?”


对方说,她是个高级的盲人。“什么高级不高级的,我是瞎得高级,瞎得光荣吗?”


肖雯情绪激动,连说带比画,就像是在发表一场演讲。前边坐着的明眼人司机听到了,都笑了。不过,在公司的时候,肖雯大多还是和同事一起上下班,她和蔡磊扶着明眼人同事王唯的胳膊,涌入八通线的人流——他们仨也住在一块儿。


肖雯刚结束完一场“培训”,正准备回公司。最近两年,除了接电话,肖雯还被安排去北京各大区的残联巡讲,教更多的盲人用手机、电饭煲、智能音箱。来听课的多是中老年盲人。曹军说,老龄化社会,一半的盲人也都老了,老人追赶信息社会的欲望更强烈。丰台区一位盲人大爷来上课,说明眼人不和他说话,孩子去上班,家里也没人和他说话。如果不知道这些东西,就太寂寞了。


可老人们学习使用新科技,难度不小,他们的设备老旧,也没有经验储备。脸上有老年斑的大姐抓住肖雯胳膊。她拿一台九键的按键机,屏幕有几道裂痕,问肖雯:它都不动啊,它老。


肖雯俯下身,握住大姐的手指尖,带着在手机屏幕上滑行,声音也大了些:我教您这个,先下滑,再往反方向,指头尖冲左,这就是返回。手指尖再横着滑,是不是一个个字可以读了?是不是在解释,保是保护的保?


大姐仰起脑袋,有些糊涂:还得这么弄?得把机子横过去?肖雯说,不横。她试着再摸了摸,但机子是真老了,摸了几下也没反应。肖雯再重复一遍,叮嘱大姐:回去拿您的小米多练练。


下课了,肖雯累坏了,连话也不想说。一次我和她约晚饭,隔了一天,她发来消息,不想吃了,“每天早上得5点起床,不想搞太晚,现在睡眠严重不足”。


可她又觉得,现在工作内容非常容易,连课都不用备:最简单的东西,他们都没听说过。你给外星人介绍地球,怎么才能找到共同的东西,会让他理解地球是什么?圆的?那你知道什么是圆的吗?


肖雯幸运。她能知道“圆”是什么,一是因为她后盲,二是因为家境不错,中学时家里人把她送到青岛,读了那时全国唯一一家为盲人提供普通教育的高中。肖雯说,那可是盲人里的“黄埔军校”,“大学录取率,100%。”


“黄埔军校”的教室,人手一台台式电脑,老师上课在电脑里共享课件,学生每天用Word写作业。会考前,学校还拿了黄冈中学的模拟卷子来做,语数英政史地理化生,每门都得考。差不多同时期,她的同事蔡磊在推拿职校学的是中医基础、经络针灸,剩下的时间,他被安排去广东一家按摩院实习了。


肖雯也是那时开始读课外书。同学说,上起点中文网,就能搜到她想看的书。她看了《哈利· 波特》、金庸,偶尔还上Google、百度看当天的新闻。学习间隙,大伙儿聊天,不想学推拿,来这儿多读点儿书,会不会有一些新的出路?他们总能听见传言,一位学长去英国念了法律,一位学姐嫁到了日本。


班上16个同学,最后全考上北京联合大学和长春大学了。但盲人的“清华北大”,专业也只有针灸推拿和音乐表演,盲人的高等教育,是为了学一门立即能吃饭的手艺。肖雯选了音乐表演,学的却还是“钢琴调律”,老师教他们如何开盖,如何把220根琴弦拧在应该的位置。


不上课时,肖雯就在琴房练琴,回寝室继续看书。学校只提供职业教育,但智能机满足了她的兴趣。大学时她一年换一台手机,盲人圈子对这些新玩意很关注,新出一个,很快就会传开:熊猫手机、多普达、诺基亚,能随身携带,比电脑方便。后来她嫌手机耗电快,买了专门听小说的读书机,像MP3,可以朗读txt文件。郭敬明、韩寒火的时候,同学们紧跟潮流。她看了《小时代》的开头,觉得矫情,就没看下去。她还是喜欢看“挖坟盗墓”的,睡前戴着耳机听,有时睡醒了,机子还在那儿读。


4年过去,“黄埔军校”的战友们,钢琴调律的同学们,因为就业机会太少,大多还是去做推拿了。肖雯是少数没做推拿的人。离开艺术团后,2011年底,她在网上投简历,去到一家叫作“疯狂钢琴”的培训中心,做了老师。肖雯是里面唯一一位低视力,按照课时计算工资,和明眼人一样,每月拿4000元。



找肖雯上课的也都是明眼人,什么样的都有:北京大妈、上班族、浙江女老板。她觉得有趣。譬如说,有位在航空公司售票的女人,闲着没事来上课,天天和肖雯分享家长里短,今天失恋了,明天又认识个男孩。“我还得当她的心理辅导师。”肖雯说。


20多岁的女孩来学琴,保姆就在外边等着,让肖雯摸自己的皮包,说是鸵鸟皮,要50多万,挺自豪。还有80多岁的奶奶,以前是做科研的,琴谱学得快,除了手有些抖,可比年轻人灵敏多了。


这些顾客像她手机里听到的故事一样。她至今觉得钢琴老师是个理想的工作,能接触到丰富多彩的人,工作是她扩展外部世界的途径。直到3年后,疯狂钢琴倒闭,她离开,来了保益。


肖雯的顾客变成了盲人。大多数盲人没她那么好的背景和能力,对于他们而言,肖雯才是扩展外面世界的途径。可肖雯的工作每日重复,她自己“好像没有能力上的提高”。


工资也降了1000元。公司26位视障员工,16位明眼人员工,明眼人的工资是盲人们的两倍起。曹军说,尽管明眼人运营就是整整资料,标书、演讲稿这些还得他亲力亲为,但明眼人还嫌工资少呢,加次班就更不愿意了。


为什么不设定一样的标准呢?曹军答,我们这行业就这标准,你不行就去做按摩呗,3000多元,从早干到晚,干到12点去。你没有别的出路。再说了,社会的标准不一样,那为什么要打破这东西?公司得维持下去,得按照这种规则。


郑婷就觉得,在这儿工作很满意,“工资还算多”。她来自湖北农村,家里有个弟弟,父母从小送她去和师傅学算命。15岁,她随父母去广州做推拿,总有顾客想要她提供“特殊服务”。去年,郑婷和丈夫一起来到这家公司上班,每天从高碑店往返大兴,通勤4小时。


“我干了整整10年。我终于摆脱推拿了。”郑婷说。


4. 黑暗里的钢琴家


听肖雯说她曾在一家“黑暗餐厅”弹过钢琴时,我说,听上去还挺浪漫,黑暗中的舞者,你也是个黑暗中的钢琴家。


肖雯笑,“我可不喜欢黑暗了。”一旁听着的郑婷说,“我也不喜欢。”


在艺术团和钢琴老师中间,她短暂在黑暗餐厅里歇过脚,每天弹琴两小时,还算轻松。肖雯是先天性青光眼,视力一点点儿流失,做过一次又一次的降眼压手术——眼睛里像有水龙头堵着,要用激光把眼睛切开,通一通。眼睛为此留下了道道瘢痕。


2016年,肖雯比2000度近视还要盲了。之前她能用放大镜看琴谱,能看见路上树叶留下的影子,能分辨颜色。现在,她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在黑暗餐厅,我体会到了肖雯的世界。经过一帘厚重的幕布,又走过几道弯,光被剥夺了。我死死揪住前来引导我的服务员的肩膀,他安慰说,不要太紧张。坐下后,我缩紧脖子,周围太安静了,我试图寻找光,但餐厅完全黑暗。看不见的世界里,我有种强烈的不安全感。


第一次见面时,我曾问肖雯,“你对马路恐惧吗?”


“说实话,我有时候还真是豁出去的心态。”肖雯说,“反正也看不见,撞死了,不可惜。”


我和肖雯回过一次黑暗餐厅。坐在黑暗里,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她讲起自己生活中一项例行的事情,就是告知别人自己是个盲人。


我最不喜欢的交通工具就是公交。来一辆车,司机不会报站。我问周围的人,请问这是几路?人也不理我,说你眼睛瞪这么大,你问我几路?我只能直接上车问司机,大声说,你好,我是个盲人,这是几路车?


她知道自己好看,但美貌并不一定意味着能找到好伴侣,不论明眼人还是盲人,这倒是无差别的逻辑。肖雯今年31岁。母亲一直劝她,咱家在北京有房,找个不如咱家的明眼小伙子。肖雯一听,对方缺胳膊断腿,初中还没毕业,那凭什么呀?连微信也没加。地铁上有个引导员大姐,开口便问她的婚恋:你咋没找个明眼人对象啊?


她反问,要换成您,您儿子找一个看不见的,您同意吗?大姐就笑了。



黑暗餐厅的绝对黑暗给我们营造了一种私密的环境,肖雯少见地谈起了婚恋观,声音温柔但底气很足:


我不需要别人保护。下雨提醒带伞,早上提醒你吃早饭。肚子疼,就说你多喝点儿热水。我听不了这样的话,都是没用的。我又不是傻子,我不知道下雨要带伞?


想要能深度交流点儿的,网上看,找到一个“灵魂伴侣”的概率是九千六百万分之一。完了,那算了,还是别想了,比中500万还难呢。


她想找“灵魂伴侣”,但对任何人来说,都何其艰难。李云是公司里另一个盲人大学生,最能和肖雯说上话。李云留一头干练的短直发,戴一副没镜片的黑色眼镜方框,朋友圈里有村上春树、泰戈尔、萧伯纳。转发文章,李云会评论:我们是如何一步步丧失自我的?


去年,李云谈了个朋友,低视力。她比肖雯大6岁,今年37岁。一位记者问她,你对现在的伴侣相处模式还满意吗?


“我的情况有些特殊。”李云迟疑了下,


“因为,我已经老了。”


“那你想要结婚吗?”


“嗯……现在挺想的。”李云的声音变低了,“虽然我们承认,这很多时候是偏见,但偏见的力量太强大了。我们可能还没有太多勇气,去跟多数人对抗。”


在黑暗餐厅弹琴是肖雯的第二份工作,她的视力继续退化,医生不建议她在黑暗中工作。她半年后去疯狂钢琴做老师,然后是保益科技。


肖雯现在对黑暗餐厅不熟悉了,我拉着她走,她才知道哪儿是日料,哪儿是吧台。她之前在黑暗区和微光区的交界处弹琴,正对着墙,客人进来,只能见着她的背影。她还记得,一位姑娘有次顺着琴声摸过来,觉得黑暗里有钢琴,挺稀奇。姑娘说,她看完电影,下来吃个饭。肖雯对她赞许有加,“那女孩,我就觉得特独立,吃饭看电影都是一个人,我就特别喜欢这样。”


我们走过黑暗区,在适应区停了几分钟。拉开帘子,光明的世界重新出现在眼前,我回到了感到安全的世界。


饭后,与肖雯去逛街,在试衣间门口,她再次对店员坦白身份:“你好,我看不见,我需要她的帮忙。”——对肖雯而言,黑暗是永恒的。


她手上拿着3件短袖,全是我挑的。这时候,我是肖雯全部的判断体系,逛优衣库还是无印良品,拿短袖还是衬衫,粉红色还是暗红色,全部我来决定。


肖雯之前的衣服都是母亲买的。母亲喜欢把她当作小孩一样打扮,买嘉倪小熊、伊莲。有了手机之后,她试过独立买衣服,在淘宝里输入“卫衣”。算法推荐了一个叫“Vero Moda”的牌子。她一张张图片摸过去,手机语音播报提醒:粉红色,胸前有一只小熊。听上去,这件会是她喜欢的。可实际到货,第二天穿到公司,明眼人同事们说,袖子太宽松,太丑了,这实在不适合你。她很快退货了。


读屏软件能解读出图片的文字信息,可还是判断不了一件衣服穿在女人身上,究竟好不好看。


试衣间内,肖雯套上新T恤。每次买衣服,她都会让同行的姑娘跟进来,帮忙看一眼。


盲人依托“别人”来看待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的判断标准又是由明眼人决定的,盲人也深受影响。因为听“别人”说,肖雯长得美,来骚扰她的都是盲人男人,尽管他们从不知道她的样貌。盲人交往的时候,彼此难免会摸摸手,拉拉胳膊。但肖雯说,她知道这和骚扰有什么区别。


职场上,肖雯遇上个叫她坐腿上的领导。后来,领导一只手环过她的腰,慢慢往她胸上靠,并笑着问:肖雯,最近长胖点儿没?


在肖雯离职数次的职业生涯中,这并未成为她某一次离开的理由:“他只是想要摸摸你,因为他看不到嘛。他又听别人说肖雯长得漂亮,那他是不是就很好奇,更有一种想要控制你或占有你的心情。”


肖雯会反击,方式依然十分“盲人”——躲开,沉默就是最大的武器。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她觉得,盲人男人也是胆小的:摸不着我,他们还能对我做什么?


5. The fighting girl


肖雯在群里说,今天和保益的老板提了辞职。同事看到,有些惊讶,“怎么这么突然?”又劝:应该有了退路再来考虑这个事儿。


这对肖雯来说,不算突然,连着几个月,她的业绩都不算好。更何况,用户问的问题似乎都是一样的,她回答的答案,也是“固定不变的”。肖雯在记事本里写了份简历,给几家钢琴培训中心投了过去。回到家,明眼人同事也来劝她:之前视力好点儿的时候,你还可以教钢琴。你现在,视力不好了。


领导没强留:你可以先找找工作,有合适的你就走。


肖雯等待着电话。有打来电话面试,听她介绍自己的。肖雯说,我可以提前把乐谱背下来,针对成年人教学没问题。对方听完,还是把电话挂了。


过了半个月,肖雯对曹军说,还是先留下吧。“其实她没找着合适的。想法和现实,还是不一样。”曹军说。


我见到肖雯时,已经是一年以后了。日复一日,肖雯坐在相同的位置,听播报来电的声音响起,再听一个又一个不同口音的盲人说着不会用手机。有时顺利,几分钟解决了。但多数时候是不顺利的,肖雯弓着背,侧耳听着,努力向对方解释,直到20分钟,直到30分钟。她往往皱起眉,手快速点点桌面。



一天下班回家,肖雯突然问我:你认不认识好的英语口语老师?


别人都不知道,肖雯天天练着英语。她的高中同学兼大学同学,现在日本读博的一位好姐妹,每天都在朋友圈里“打卡”英语流利说。她跟着安上一个。朋友换成薄荷阅读,肖雯不甘落后,又学上了,一测,单词量只有三四千,只能先听入门级——“阿加莎系列”。她看不见字幕,听着有些糊涂,在喜马拉雅买了书,又找来了《尼罗河上的惨案》的电影。


经常,她说着说着,英文单词就蹦出了口。聊起青年偶像王源抽烟,肖雯说,“TFBOYS,这名字多土呀!”我问为啥,她说,“The fighting boys, 哪用特地强调‘the’,乐队一般不这么取吧?”同事们都没接话。


肖雯小时候就有机会学英语。奶奶给她请外教,把好大的英文字母粗体写在正方形的硬卡片上,她当时视力尚存,能看见。中学,英语是肖雯的骄傲,常考年级第一。大学毕业,她还想学英语,朋友送来一套雅思教材,只可惜没人给她读,教材扔在了阳台上。


“帮我找个能学口语的老师吧,一小时500元都行。”肖雯说,想出国,“国内的就业环境,过10年也好不了。”


但第二次问肖雯,她又改了口,说出了国,也还是要回来的。就业环境还是这样。


可无论如何,她还是把“薄荷阅读”的微信公号置顶了。下班回家,做饭、洗衣服、洗澡,盲人做事很慢,折腾完这些要花上三四个小时。直到所有琐事解决,肖雯躺上床,拿出手机,开始听英语,5分钟,专心听,听完再做题。


英文阅读打卡的界面是一张日历表。当天读的会画上绿色的圈,补读的是黄色的圈,没读的则是灰色。肖雯给我看这期阅读的“计划表”,62天过去了,除了4个小黄圈,其他全是绿的。她一天也没落下。


上一期培训,到了第99天,她打开计划表,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全部读完了——如果没读完,可就不能回看了。


可手机读不出颜色,肖雯没法确定,只好截图,在一个专门帮盲人看图片的微信群发去消息:帮我看看,我有没有漏掉的?


志愿者说,真有一天漏了。肖雯很快补上。第二天,她收到了微信提醒:


“很开心看到你又一次完成了100天的阅读旅程,老师真心为你点赞!”


(文中肖雯、李云为化名)


本文刊载于《智族GQ》2019年8月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李颖迪,摄影:张博然Eric,标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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