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的开路先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观书评 （ID：jingguanshuping），作者：李新宽（上海师范大学世界史系教授）

著名历史学家布罗代尔曾经对资本主义有个较为精准的定义，部分道出了资本主义崛起的奥秘，那就是资本主义是一种上层建筑，它的特性就是绕开市场拼命追求垄断，它始终依赖法律的或者事实的垄断来保障自己的利润，因此它始终建立在开发国际资源和潜力的基础上，它的存在具有世界规模，至少它的势力向全世界伸展。

最能体现资本主义这种特性的就是跨国大公司。今天的人们对跨国经营的大公司已经习以为常了，对此类大公司的垄断行为也已见怪不怪了，但在资本主义起源之初，这些霸权公司拥有的垄断权力会让今天的苹果公司、谷歌公司、沃尔玛等公司望尘莫及，羡慕不已。加拿大畅销书作家斯蒂芬·R.鲍恩的《贸易与殖民：霸权公司三百年（1600-1900）》通过描绘6位“商业之王”走上权力和财富巅峰的故事，让人们从中看到了近代以来殖民公司在资本主义兴起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和对世界历史进程的巨大影响。

《贸易与殖民：霸权公司三百年（1600-1900）》

[加]斯蒂芬·R.鲍恩|著

于振洋|译

守望者|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23年9月

“地理大发现”之后，西方国家都打着殖民或贸易的旗号，陆续成立了诸多的殖民或贸易公司，其中一些公司的历史如英国东印度公司因为著述颇多，可能不少读者都已经了解。我们知道，这些公司尽管与今天的公司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是以发行股票来筹集所需资金，但在关键一点上截然不同，殖民或贸易公司是一个得到国家特许授权的垄断组织。

特许公司是这样一种商业组织：在特定的地域内，政府给予它贸易专营权，它还承担了实施这些特权必需的战争和国家功能。公司有权管理新发现或侵占的地域，在那里建立法院，制定地方法律，授予头衔，修筑堡垒，调动军队，发动战争，以及与非基督教王公和国家缔结和平，粉碎任何威胁他们特权的东西，逮捕和驱逐未经允许在他们的领地经商的人，在一些情况下，甚至有权铸造货币以供地方流通。

在英国东印度公司和非洲公司的发展史上，我们可以一再发现这种种权力。最好的例子是哈得逊湾公司的特许状，除了上述权力，还包括经济事务的垄断权，土地、水和矿产转让的垄断权，加起来就是一项几乎不可能更完善的权力控制清单，甚至把不服从公司规定视为对“对上帝和公司”的侵犯。尽管这种国家授权行为的法理基础是完全建立在近代西方国家狭隘的地理认知、意识形态、法律体系和文明形态之上，根本站不住脚，但在实际上却成为这些殖民公司在非西方国家恣意妄为的借口，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六大公司的科恩、斯特伊弗桑特、克莱武、巴拉诺夫、辛普森和罗德兹的所作所为才能得到更好的解释。

首先，科恩等人是资本主义的开路先锋。《资本论》曾引用过一段评论：

“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如果动乱和纷争能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动乱和纷争。”

资本要想获得高额利润，就需要维持垄断，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科恩之所以不择手段地排挤竞争对手，对东南亚香料岛屿上的本地居民进行血腥屠杀，就是他认为“公司若想保证香料贸易的稳定以及从中获得香料，就需要征服所有敌人，以在全球限制香料的生产以及销售的垄断。”（第29页—该书页码，下同）斯特伊弗桑特对新阿姆斯特丹居民的军事独裁式管理，克莱武对印度的野蛮征服，舍利克诺夫在阿拉斯加的肆意扩张，辛普森对北美的探险巡行，罗德兹对南非钻石的掠夺和对非洲土地的征服，无一不体现出对公司垄断的追求，对公司利益的维护。

当然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每个人都赚得盆满钵满，迎来了人生的巅峰时刻，克莱武曾经提到普拉西战役胜利带给自己的财富前景：“印度的君主要看我的脸色；富丽堂皇的城池任凭我摆布；最富有的银行家为博我一笑相互竞争；行进至金库时，我的手边堆满了黄金和珠宝。”（第98页）特许公司的垄断是近代西方国家与资本主义共谋的结果，公司成为国家实施重商主义对外政策的工具，布罗代尔指出：“大公司的垄断具有双重的或三重的特征：垄断意味着十分强烈的资本主义活动；没有国家给予的优惠条件，公司就不可能实行垄断；公司依靠垄断独占了与许多地区的远程贸易。……在远程贸易的舞台上，资本主义和国家早在1553－1555年英国创办莫斯科公司前已经携手合作了。”这种携手合作在该书中多有体现，6位“商业之王”的殖民和商业成就离不开国内议会和国家的鼎力支持。

其次，科恩等人是西方国家殖民政策的先头部队。为什么西方国家在近代早期不是亲自上阵抢占殖民地推行殖民政策呢？史家乔万尼·阿瑞吉和贝弗里·J.西尔弗在《现代世界体系的混沌与治理》给出了解释，那就是“就世界历史的角度来看，当时的欧洲国家还很虚弱，特许公司受政府特许在非欧洲地区代理政府职责。但是一旦政府强大（就像英国很快由于东印度公司的胜利和其他原因而强大），特许就被淘汰，更专业化的政府机构和商业机构将接替他们的职能。19世纪英国的制造厂，以及把它们与供应者、消费者联系在一起的扩展商业网络，就是这些更专业化的商业机构的一部分。”

正是由于近代西方国家在面对全球化的浪潮时，国家力量还非常弱小，官僚机构还不健全，不得不借助公司来夺取殖民地推行殖民主义，这也是国家授予公司各种本应属于政府权力的特权的原因所在。正如史家P.J.斯特恩所言，公司特别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等，从本质上说也是一个政府，对其雇员的权威自不待言，在海外，对海员和士兵、定居者和陌生人拥有同样的权威，这样，公司管理着英王国疆域之外的市场，制定其管辖权下人们商业活动的政策和程序。东印度公司的武装舰队，到1700年在规模和力量上仅次于皇家海军。特许股份公司作为一个半政府、半商业性的组织，从国家获得了广泛的政治、经济特权，促进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和资本主义的发展。

这种特权在科恩等6位殖民公司的领导者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他们对殖民地本地居民开展的残酷杀戮、血腥掠夺，施展的阴谋诡计、诱骗离间，实行的种族隔离、非人待遇，无一不体现了国家与公司共谋、殖民与贸易结合政策的血腥残暴与惨无人道。资本原始积累之路上的累累白骨，其中很多就是在这6位“商业之王”之手所造就的。

在书中我们就会看到，科恩对班达岛居民实行种族灭绝政策，斩首首领，焚烧村庄，围捕村民，卖为奴隶（第40页）；克莱武对印度的征服和统治，对印度人民起义的镇压，让资源被掠夺的本地人不得不长期面对压榨、饥荒等灾难（第135页）；舍利克诺夫从一开始就打算凭借武力对阿拉斯加这片殖民地站稳脚跟，所以对阿拉斯加原住民展开了残忍杀戮（第154页）；辛普森将北美原住民视为“蛮族”，强迫当地人适应他定下的新秩序（第204页）；罗德兹更是怀揣帝国主义梦想，不择手段地垄断南非钻石的开采和销售，实施种族隔离政策，以阴险奸诈的手段偷袭占领洛本古拉（第249-255页），这6位“商业之王”在殖民地无法无天的行为，背后代表的正是西方殖民公司和西方国家的意志，本书作者也意识到：“商业之王和他们的垄断公司集中体现了未经约束、未受挑战的权力与意识形态相结合的噩梦”。（第266页）当然，这只是殖民地人民的噩梦，对西方国家和商人来说，则是狂欢。

因此，《贸易与殖民：霸权公司三百年（1600-1900）》一书，从霸权公司的6位特色鲜明的领导者入手，生动地讲述了这些“商业之王”的传奇经历，故事性非常强。故事中还包括他们在接手公司后所采取的一系列征服措施与殖民政策，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近代以来西方特许殖民或贸易公司在全球的拓展，见证了资本主义的崛起，是一部值得认真阅读的著作。

这本书让我们看到“地理大发现”之后，并不只有“全球物种大交换”这种看似和平的人类交流进程，还有充斥着血与火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进程，科恩的一席话道出了本质：“阁下凭经验应该知道，亚洲的贸易必须由阁下的武器来保护，而这些武器必须由贸易所得的利润来支付。因此，我们不能进行没有战争的贸易，也不能进行没有贸易的战争。”（第2页）在促进人类文明交流互鉴别和推动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今天，更要看到这一历史进程带给人类走向命运共同体的障碍和隔阂，只有真正了解历史，达成和解共识，真正解决了西方殖民主义遗留给人类团结共进的伤疤，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现才会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