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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未尽研究 (ID:Weijin_Research),作者:周健工,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西方没落,民主危机,美国衰败,是美国和西方知识界反复出现的话题,已经萦绕上百年、数百年了。
我断断续续地读过德国历史哲学家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上卷出版于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战败前夕,下卷出版于1922年。
英国历史学家Mark Sedgwick 在2019年出版了《极右翼的主要思想家:自由民主的新威胁》(Key Thinkers of the Radical Right:Behind the New Threat to Liberal Democracy),其中斯宾格勒位列第一。
斯宾格勒用他的文化有机体理论,深刻反思与批判了西方所定义的现代性,认为西方已经经历了生机勃勃的创造性的文化阶段,走向衰朽和僵化的文明阶段。斯宾格勒自称“历史学的哥白尼革命”。后来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都从中受到了启发。
(《西方的没落》,1922年版)
正好手头还有另外几本书。《欧洲奇怪的死亡:移民、身份、伊斯兰》(The Strange Death of Europe:Immigration,Identity,Islam),作者是英国记者Douglas Murray,这本书写于2017~2018年欧洲难民危机之后。
《后美国的世界》(The Post American World),这本书出版于2008年金融危机之际。作者是美国知名政治评论员Fareed Zakaria。
一百多年来,西方衰落论(declinism)变成了一种方便的畅销叙事,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以此为主题著书立说。随着西方的重心从欧洲转向美国,美国衰落论和“美帝亡我论”在冷战的两大阵营中不时唱响。
1957年,欧洲背景的美国历史学家Hans Cohn出版了《自由的西方在没落?》(Is the Liberal West in Decline?)。很快就出现了《西方必须没落?》(Must the West Decline?),作者是英国外交官David Ormsby-Gore。他们的回答都是肯定的。
我们也知道,那一年发生了苏伊士运河事件,这标志着英国和法国等欧洲老牌殖民国家的势力,从苏伊士运河以东收缩,被称为“苏伊士时刻”。大英帝国加速衰落,欧洲殖民体系瓦解,欧洲已经无法代表整个西方。
不过处于美苏冷战期间,在国内反战与民权运动之中动荡的美国,1964年可以读到美国保守政治学者James Burnham写的《西方的自杀》(Suicide of the West)。他的早期著作还启发奥威尔写出了《1984》。
美国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思在反主流文化盛行的1960年代表示,每个出版商都想出一本“美国民主的危机”,因为会更好卖一些。
但是,最起码在经济上,西方并没有衰落。二战之后到1970年代初,美国、西欧、东亚的日本和后来的四小龙共同创造了“资本主义经济的黄金时代”。
亨廷顿在中国拥有大量的粉丝。他本人则是斯宾格勒的粉丝。1976年,他合著了《民主的危机:论民主政体的可治理性》。同年,贝尔(Daniel Bell)出版了《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
历史学家保罗·肯尼迪写于1987年的《大国的兴衰》,警告美国正处于类似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英国的处境,无法摆脱历史上大国盛极而衰的命运。但衰落论和实际上的衰落并非同一回事。里根上台后,美国很快迎来了冷战的胜利和苏联的解体。
西方似乎跳出了历史的循环,一度沉浸于“历史终结”的得意之中,自由市场经济、自由民主制度、自由国际秩序似乎将成为全球范式,衰落论消停了一段时间。但亨廷顿出版于1996年的《文明的冲突》则直接批判了其弟子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名作《历史的终结和最后之人》:不要高兴得太早。
进入21世纪,全球化进入一轮新的高潮,中国成为美国主导下国际秩序的最大受益者,在自由贸易中迅速崛起,全球南方随潮而起。后冷战时期的下半场,全球化开始让欧美产生了不安全感,历史的回音再度响起。
2010年,德国政客Thilo Sarazin出了本畅销书《德国在自废》(Germany Abolishes Itself),关于德国的移民与伊斯兰问题引发了极大争议,并让Eurabia这个词流行开来。
4年之后,法国极右翼作家Eric Zemmour出了本《法国的自杀》(Le Suicide Francais),认为移民、女权运动和平等主义,让法国从1970年代开始逐步衰落。在文学发达的法国,这本书被归入衰落主义文学。
民粹主义的兴起,尤其是特朗普的上台,让美国的自由派和正统保守派感到震惊,衰落论从知识与政治精英的话题变成了一种真实的危机感。对于自由派来说,特朗普式强人的出现,本身就是民主危机的表现,甚至开启了美国真正的衰败。而对于右翼的保守派来说,自由主义思想、非西方的兴起、移民的涌入正在侵蚀着正宗的西方文明。
罗马帝国的兴亡,也深深地影响了西方的文明观与历史观,无论是内部凯撒的出现终结民主,还是帝国从外部接纳野蛮民族与之相处,这些正是罗马从共和走向独裁乃至帝制,最终在野蛮人的入侵中瓦解的原因。
2018年,美国新保守主义政论家Jonah Goldberg出版了《西方的自杀》(Suicide of the West)。
当年4月,美国《外交》杂志还出版了一期封面专题《垂死的民主?》(Is Democracy Dying?)。
而美国的政治学者Patrick Deneen则写出《为什么自由主义失败了》(Why Liberalism Failed),指出自由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由于其内在的矛盾,将与20世纪另外两种意识形态一样,正在走向穷途末路。
西方衰落主义有两个最重要的情绪渊源,对中世纪田园牧歌式生活的怀旧,以及罗马帝国废墟的荒芜之美。
这些可以追溯到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于1776年至1788年间出版的著作《罗马帝国衰亡史》,该书认为罗马帝国的崩溃是因为罗马帝国的公民道德逐渐丧失。公民变得懒惰、被宠坏并倾向于雇佣外国士兵来保卫国家。
法国政治学者托克维尔说过:历史是一座画廊,但原创性作品很少,都是复制品。
法国有衰落主义的传统。早在18世纪就出现了宣告法兰西文明衰落的书籍,衰落主义被描述为一个“蓬勃发展的产业”。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位最早的西方没落论的主张者之一,种族主义者、法国人戈比诺(Arthur de Gobineau),他把写于1855年的《论人类种族的不平等》发给他的老师托克维尔。后者回复说:你我之间隔着整个世界。
在西方的研究者看来,衰落论还被描述为“一种心灵的诡计”和“一种情感策略,当下的日子看起来令人难以忍受的黯淡时,它是一种令人欣慰的东西”。显然,衰落论具有社会情绪价值。
衰落主义也是知识分子喜欢的一种叙事,他们认为这是良药苦口。亨廷顿认为衰落论“发挥了有用的历史功能”,因为它“提供了警告和刺激,以阻止和扭转它所说的正在发生的衰落”。听起来像是一种有益的自我批评。
2007年,美国哲学教授Arthur Herman梳理了西方没落论的思想根源与演变:《西方历史上的衰落论》(the Idea of Decline in Western History),他发现伴随着西方的强大与繁荣,衰落论往往周期性地出现在经济、技术与社会迅速变化的时期。
自我怀疑的悲观叙事,成为许多西方知识分子喜欢的灵魂拷问。他们沉浸其中,并不在乎对错与真伪。衰落论延续了西方历史循环论的传统,西方唱衰自己,是一个终将自我实现的预言,还是西方与美国知识与政治精英阶层一种占卜的喜好?自由主义者批评说,悲观叙事往往不符合事实,又会产生阴谋论。
2022年,Jed Esty出版了《衰落的未来:盎格鲁-美利坚文化的局限》("The Future of Decline:Anglo-American Culture at its Limits"),它认为,英国的过去,就是美国的未来。“美国的衰落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这位英语教授认为,美国的主流社会,似乎除了全球霸权(global supremacy)之外,就找不到表达国家意义的其他语言。衰落主义把衰落看成是一个过程,没错,美国已经越过其实力的顶点,但是它依然是头号强国。不过美国永远主导世界的寓言已经过气,美国应该面对一个多极的新世界,讲好美国的新故事。
美国衰落的话题,可以轻易赚取流量。如今这个流量的来源和生意,已经扩大到全球,尤其在与美国竞争的大国,唱衰美国,已经成为一个自由和可以获得补贴的产业。
衰落主义也会是反对党为颠覆建制派而创造的叙事。如当年撒切尔夫人上台之前,英国议会和媒体上充斥着英国衰落主义。特朗普利用了美国衰落主义,用极具煽动性的说法,攻击华盛顿的建制派让美国处处失败。民粹主义的铁杆选民,相信美国经济上正在被外国搞垮、正在变成一个非白人的国家、非传统价值的国家、非基督教国家、他们的家园正在遭受移民的入侵。
在历史上和当代的西方,不乏那些政治野心家,猛烈攻击当政者和建制派的腐朽、无能、僵化,让国家功能失灵,让社会陷入危机。特朗普是一位流量魔术师,他成功煽动和利用了美国衰落主义,发展成“让美国重伟大”的政治口号,煽动和领导了一场保守主义运动,欧洲的右翼活跃地呼应着大西洋对岸。
斯宾格勒还写过一本《人与技术》(Man and Technics),认为唯利是图的资本家将把工业技术扩散到世界,西方将失去对技术的垄断,“有色人种”将掌握技术并且以更低的成本产生更大的竞争优势,导致西方再次面临“最后的罗马人”时刻,因为“被剥削的世界开始对其主人进行报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未尽研究 (ID:Weijin_Research),作者:周健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