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第一次高考分低的复读生们

2024年，高考报名考生人数达1383万，增长迅猛。其中，复读生413万人，不少复读考生抱定更大的决心和预期，为未来赌上全部。

然而，不是所有复读生都能节节攀高。一部分复读生考取的分数不如第一年的分数。背负不甘、自责抑或愧疚，失利复读生要跨越更大恐惧与低落，才能完成自我重建。

高预期的社会氛围里，人很难接受失败，这样的压力让每一个人备受煎熬。而经历过复读失败的人，他们的经验和感受，或许能给当下的人们一些启示：失败，也许并不是太糟糕。

越是普通就越无法放弃“折腾”

青禾 

2015年，我第二次参加高考。我那时候高考查分的方式是打电话。随着一科科分数从电话里报出来，我的心渐渐凉去。复读一年，总分只考了418分，离二本线差30多分。中午我从县城回到家，看到爸妈我就哭了。

我家在甘肃农村。分数出来后，我们村考上本科的人都举办了升学宴，邀请我们家去喝喜酒。我原本不想去，因为有两次爸妈没空，我不得不去参加。一个复读再次落榜的人去参加别人的升学宴，不免有些尴尬，我吃完饭就匆匆回家。

那阵子我尽量不去想这事，每天在家给爸妈做饭，刷刷手机，时间就被打发过去了，所以也没有太悲伤。我跟爸妈说，想再复读一年，爸爸平静地说：“再复读压力会更大，能走就走吧。”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很怕再复读一年仍无法达到预期的分数。

我报了天津的一所专科大学，打算以后专升本。上大学前我没出过省，2015年9月份开学时，爸妈陪我去天津报到。学校环境很好，旁边有天津大学和南开大学，唯一不好的是，当时天津雾霾挺严重的，晚上路灯像是被罩住了一样，出门需要戴口罩。

大学三年我过得很精彩。我学的是国际航运业务管理，大一就当选班里的团支书，经常组织各种活动，也得过国家励志奖学金和优秀团干，反正该拿的奖我都拿了。

这些嘉奖滋养我的自信。那时候我不觉得读专科大学就差人一等。后来我还意识到，高考报志愿时选对城市比选对专业重要。来天津后我的见识大大增加，没事时我就去附近的名校天津大学、南开大学逛逛，感受一下重点大学的氛围，偶尔也会蹭他们的课。这些资源都是小城市没有的。

毕业后由于种种原因，我没能成功专升本，直接步入社会。

2018年前后工作很好找，专科生找工作并不算难。我在一家公司做新媒体运营，干了一段时间后辞职到杭州创业，那两年里和一些创业成功者接触，才发现自己的学历天花板确实比较低，怎么努力也无法更进一步。这时我才意识到学历的重要性。

前男友是一所985大学的本科生，当时他想考研，这事对我冲击挺大，那么高的学历还想着考研，我这个专科生怎么能懈怠呢。于是我决定脱产回到甘肃老家，准备考研，一考就是两年，最终考上一所大学的新闻专业。

大学我考了两次，研究生我也考了两次，可见我多么普通。不过越是普通的起点，就越是没办法放弃改变的可能。

现在想想，复读失利其实没什么，高考只是人生的一个节点，没必要看得那么重，它不是唯一能够提升学历的方式。

我想如果有什么想和跟我起点相似的人说的，那可能会是：如果你也连续错过第一学历是本科的机会，不要放弃在专升本和考研中找补。头些年，专科毕业还比较容易找到工作，这两年环境差了些，公司招人会卡学历，学历低自然没有竞争力。

图 | 青禾读研的学校举办运动会

连续落榜，我反复做关于未来的噩梦

夏海

我是安徽理科考生，家在宿州市砀山县的农村，一个以盛产梨闻名的地方。这几年我陆续参加了三次高考，复读了两次。第一次高考是在2022年，刚过二本线一分，上不了好本科。我想复读，爸妈认为复读一年有很大的风险，劝我走民办本科，我不想报这类学校，而且民办本科学费一年要2万多，爸妈都是农民，一年收入也没多少钱。最终我说服爸妈，2022年夏天我回到原校复读。

复读班里，大家只顾埋头学习，几乎不交流。我也感受到作为复读生的压力，每次月考都很紧张，手心出汗，写字手都会颤抖，担心考不好。

2023年二战高考，我只考了390分，比上一年还少了十几分，本科线都没过。分数出来的那一刻我非常难受，复读一年不仅没进步还倒退了。爸妈知道了，从地里回来家也批评我，质问我这一年在干什么，到底有没有好好学。我跟他们赌气，把自己关在屋里两天，一口饭都没吃，任谁敲门也不开。

那时我想着必须上个本科，现在社会环境压力那么大，上专科毕业后很难找到工作。这些信息老师不断传达给我们，我刷短视频时也了解到过，上专科好像就意味着失败，身边人都瞧不起你。

让我更难受的是，和我同宿舍的几个复读生都过了本科线，我是被落下的那一个。我们农村人的选择十分有限，要么走个专科，要么干脆直接去工厂打工。可我不甘心，在屋里躺了两天，出来后我跟爸妈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再复读一年，这次一定好好学。”爸妈犹豫了，担心我再次考不上，受到的打击会更大。在我坚持下，几天后妈妈带着我到市里的一所中学报名复读，交了一万多复读费。

没在县里的原校复读，是因为我在这个学校已经上了4年，怕被老师认出来会很尴尬。这一次，全家人和一些亲戚都对我抱有期待，我高三的班主任一直看好我，他鼓励我说，今年一定能考个一本。

九月份，为了给我挣学费和生活费，爸妈拎着行李要去上海打工，走之前来学校看了我一趟，分别的时候妈妈说：“好好学习，别再贪玩了。”这年我确实一直在好好学，心态也比第一年复读放松许多，基本每次月考都能过老师划的本科线。

可我又考砸了，再次从一个高预期的分数上跌落下来。6月25号是查分的日子，爸妈还在外地打工，是姐姐帮我查的分，总分只有437分，离今年安徽省物理类本科线465分低了28分。姐姐没顾及我的情绪，说：“我要是考这么多次，该考上985了。”她读的是一所二本院校，至少比我强，有资格这么说。

我打电话告知爸妈这个分数，妈妈可能怕我想不开，安慰我说：“这就是你的命，你命里就不该上本科，放平心态，上专科以后也不一定比本科混得差。”

姐姐的指责没能伤害我，妈妈的安慰也没能让我感觉好点。我觉得对不起他们，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挫败感让我陷入深深的自责。我再次躲在屋里不敢出门，把自己收缩在一个小房间里，没勇气面对外面的世界。

“专科”像个诅咒一样贴在我脑门上，一旦我出门，所有人都能看到我这个复读两年仍然落榜的失败者。妈妈好像已经放弃了我，难道就像她说的，我命里就不该上本科？我在屋里什么也不干，只是不断刷手机，每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醒来后时常发愣，一口饭也吃不下去，感觉胸口堵得慌。一些亲戚和朋友发消息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装作没看到，一个都不回。

现在我陷入迷茫和不甘心的情绪中，不知道是再复读一年，还是先走专科，后面再专升本。打电话问我妈的意见，她坚决不让我复读了，想让我读专科，怕我再考不上预期中的分数会自残甚至轻生，从而失去我。可看了那么多学历贬值、高学历学生也卷就业的新闻，读专科以及之后的未来，对我来说像噩梦一般。

最近我总噩梦不断，在一个梦里，我果然去读了专科，那班级是牢房的样子，坐在里面感觉就是在虚度光阴。我姐也开始安慰我，说上专科就上专科，在班里好好学，当班长，拿奖学金，再考本、考研。这么规划对我来说是唯一的宽慰。

尽管我仍不甘心走专科，身边已经没人支持我复读，我连再拼搏一回的机会都没了。未来我可能要永远带着第一学历是专科的标签踏入职场。

连续失败的人，没有话语权

张小媛

2022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成绩与二本线相差将近50分。因为差得比较多，我和爸妈一致决定，去毛坦厂复读一年，来年一定能考上本科。

毛坦厂以复读闻名，也被外界调侃为“高考工厂”，知道去那复读要吃苦之余，我也听过不少关于毛坦厂复读成功的神话，有的复读一年涨了一百多分，有的复读前没考上二本，去那复读后考上了985。这些复读成功的案例激励着我，我不用非得考上985名校，复读一年能考上本科就行。

我家在安徽巢湖，离毛坦厂开车只需3个小时。查出成绩的第二天，妈妈就开车带我去了毛坦厂，当天就在学校附近租下了房，房子只有十来平米，里面有个小厨房和卫生间，两张床和一张桌子，周边住的都是学生和陪读的家长。我妈是做酒水生意的，爸是公务员，都没时间来陪读，开学后，爸爸只好把奶奶送过来陪读。

学校光理科复读班就有80个，我们班有170多人。这里的老师管教很严，月考没考好就会挨骂甚至挨打，面对这种情况学生都会低着头默默忍受，有些十八九岁的大男生个子比老师都高一头，被老师打骂时照样一声不吭。大家好像都把自己当成曾经高考失败的“罪人”一样，成绩没有提升心甘情愿承受责罚，唯一目的就是能在下一次高考中取得理想成绩。有人受不了这种学风，或者怎么成绩也提升不了，便中途退了学。

整个复读期间我心态都挺好的，也有幸没挨过打。离高考还剩三四个月的时候，我妈放下工作和只有6岁的弟弟，亲自过来陪读，给我做好吃的，鼓励我好好学，一直陪我到高考结束。可是分数出来后，竟然离二本线差30多分，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爸爸得知我的分数，非常失望，说：“都复读了一年，怎么考得还是那么差。”当时他正炒菜，说完他扔下锅铲，连饭也不做了。

这个分数是我完全没预料到的，意味着我一年的复读几乎无效。这一年我感觉收获颇丰，可在只看分数的高考面前，我所有内在的收获都会被无情地否定，变得毫无意义。

舅舅得知我的分数，给我发消息说：“不管怎么样我都支持你，你已经尽力了，不管你考上还是没考上，都是你爸妈的好孩子。”这种安慰的话让我感到十分愧疚，很丢脸。我躲在屋里偷偷哭，一些亲戚朋友打电话给爸妈问我的分数，我知道他们当中一些人希望我考上，另一些人巴不得我落榜，看我笑话。

填志愿的时候，爸爸一边翻志愿填报书一边说：“考这么差，有什么大学可选呢。”我妈仍希望我能上个本科，这样能让她跟客户打交道时脸上有面子。她还想带我去复读班报名，可是爸爸觉得再复读一年没必要，判定我不是读书的料。妈妈甚至把姥姥叫过来帮忙，劝说爸爸同意我再复读一年，爸爸对姥姥说：“她要还想复读，就自己拿着铺盖卷去毛坦厂吧。”

我觉得自己理亏，丝毫不敢顶撞他。第二天，妈妈背着爸爸带我去巢湖市里的一所中学报了名，交了一万多的复读费。

一个两次高考失利者是没有话语权的，这个过程我有些恍惚，任由爸妈支配。到了晚上我才清醒过来，我已经没了自信，无法接受第二次复读后仍然没考上的结果，那将彻底摧毁我的尊严。走专科就走专科，或许我真的没有学习天赋。跟妈妈说完这个想法，她也没逼我，当晚她打电话把复读费要了回来。

如今我在上海交通职业技术学院读大一，感觉读专科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怕。刚开学时班里的同学都志在专升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锐气，好像都觉得自己不该止步于这样一所专科学校。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失败者。我学的是国际商务，大学上课节奏突然慢下来，有不适应的时候，主要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喜欢这个专业。大一上学期，我偶尔还会跟妈妈提一下，能否退学回去复读，妈妈坚决不同意，说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第二学期我就想通了，即便回去复读考上了本科，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专业，未来想要干什么。这个问题弄不清楚，读再好的本科也没用。

大学第一学期还没过完，我发现班里想要专升本的人已经减少大半。他们一些人的理由是，现在就业环境不好，很多公司看中第一学历，即便专升本毕业后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但我还没有向现实妥协，除了专升本，未来我还打算考雅思，环境不好是一方面，该提升自己还是得提升自己。

这个暑假班里的同学都回家了，我留在上海准备找家公司实习，投了超过100份简历，回复的不到十个，都是小公司。一方面可能因为专科确实难找工作，另一方面，我不知道简历该怎么写，几乎等于一张白纸。面试是三家公司后，我被其中一家公司录用，管吃不管住，一个月工资4000块。我知道自己是个普通到身上没有任何闪光点的人，想提前探探路，只能在不断尝试中确认自己未来能干什么。

图 | 毛坦厂校园里的教学楼

进工厂打工，不该是我的未来‍‍‍

许可欣

我是广东惠州的考生，广东实行新高考后不区分文科理科，我学的是物理、生物、政治组合。2022年我考了434分，离本科线仅差11分，当时觉得差距不多，复读一年稍微努力下就能考上。23届的课本与我们22届的课本很多地方都不同，尤其是政治这门科目，新增了三本书，我花了大量时间去学新课本里的内容，特别浪费时间。

复读那一年压力很大，我每天都掐着时间看还有多少天高考，肠胃经常消化不良，跟心情有很大关系。每次模拟考，我都会对比自己的排名，看有没有进步或者退步，可惜成绩并没有多大提升。

应届生会对未来读大学更有期待，作为复读生的我，读大学的理想已经破灭过一次，感觉已经没了期待的力气，只希望能快点结束这难熬的日子。父母没给我施加很大压力，让我尽力学习就好。高考结束，我对读本科抱希望，毕竟又付出一年，哪怕只是过本科线一分我也会去读。

结果分数出来，离本科线差18分，比上一年离本科线还远一些。从父母的表情中，看得出他们对我很失望。班里的其他复读生考得都不错，几乎都过了本科线，只有我没过，这导致我精神压力更大，觉得自己很失败。那几天难过时我就大哭一场，哭过心情会觉得好一些。

7月份，我决定去电子厂打暑假工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高考的事情。那家电子厂一天要干11个小时，挺难熬的，每天都在机械性地干贴包装的活，很枯燥无味，我就这样干了一个月，赚了3650元。

感受到进厂打工的痛苦，我想如果真要走大专，毕业后会不会也要干类似的活呢。厂里多是一些30岁以上的大姐，她们没什么学历，在这打工多年，我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也像这样。社会就是这么残酷，把升学失败的人塞进工厂，干着永无止尽的活，几乎没有上升通道。

对于专升本我不抱期望，身边几个亲戚的孩子，读完大专都是直接出来工作，没有专升本成功的例子。我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复读，这种想法被爸妈打断，他们怕我还是考不上，白交上万元的复读学。我有两个哥哥，二哥读的是广东一所民办本科，广东的民办本科学费很贵，两年的学费在九万到十万。我这才意识到，即便我的分数超过本科线几分，上个民办本科也几乎不可能，父母已经没有余力供我读学费那么高的学校。

最后我读了广东的一所专科大学。一年过去了，现在我仍然羡慕那些上本科的同学，不过心态已经平和很多，过去都过去了，不能一直沉浸在复读失利中走不出来，这样非常浪费时间和精力。我学的专业是金融服务与管理，大学期间我打算努力考证，目前已经考到两个，希望毕业后凭借一些证能找到好工作。我会一直向前看，复读失利的创伤正在一点点弥合。

图 | 校园里茂盛的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作者：吴寻，编辑：温丽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