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年后，“泰坦尼克号”上的故事

多少年前，看泰坦尼克号的文章和电影时，就曾经幻想有一天乘船横跨大西洋，追逐航海时期人们的足迹和梦想，也许还能看到今天的Jack和Rose。

遗憾的是，一个世纪以来，航空业的飞速发展，全球的交通更加方便和快捷。大航海时代，发现新大陆，把全世界连接在一起的客轮也逐步被飞机取代。钱钟书的《围城》写的船上的场景也慢慢仅仅出现在小说和电影中，成为人们对过去的怀念和记忆。

几年前，我特地查过跨大西洋的游轮，结果使我大失所望。纽约和英国之间早已没有定期的航运，今天的快节奏的社会，人们似乎已经没有闲情逸致在大洋上漂泊几个星期，也没有机会像《围城》中描述的那样，在红海的甲板上，边喝饮料，边和小姐调情。更没有机会去寻找今天的Rose和Jack。

凑巧的是，在美国邻居的老爸喜欢航海和游轮，在两个儿子读小学和中学的时候，每年暑假，带着他们在海上漂泊。后来这两个儿子大学都进了美国海军学校，US Navy Academy。之后老爸又追随两个儿子，在世界各地看他们。

在和他的交流中，我了解到，全世界的游轮夏天主要集中在欧洲，而冬天却转战加勒比和南美。这样每年的四月，部分游轮要从美国去欧洲，而十一月要从欧洲回到美国。

在第一时间我定了从英国南安普顿到纽约的船票。111年前，泰坦尼克号也就是从南安普顿出发，跨过大西洋，驶向纽约。而且这里还是第一批英国到美国的移民乘坐的五月花号的起始地。

▲五月花号和泰坦尼克号都是从南安普顿出发

我兴奋地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女儿。她一向对打卡式的旅游颇有微词，告诉我，在船上写日记，访谈10个人，这样的旅行才有意义。这也就成就了今天这篇文章。

我从中国飞到了英国，又到了南安普顿。虽然数十次地到过英国，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到南安普顿。以前关注这座城市，是看英超的足球，自从它从英超降级后，就没有再关注过它。

南安普顿是一座海港小城，城中有一些叫五月花的餐厅，海边的一个公园也叫五月花公园，常年没有人打理，已经很破落，唯一能够找到了泰坦尼克号的足迹是一座泰坦尼克工程师的纪念碑，纪念那些为建造泰坦尼克号付出的能工巧匠。

▲南安普顿泰坦尼克号工程师的纪念碑

游轮并没有完全沿着当年泰坦尼克号的航线，而是先到法国之后途径西班牙和葡萄牙，再横跨大西洋，在距离纽约大约还有两天行程的地方和泰坦尼克号沉没的地方重合，最后到纽约。

游轮在寒夜中横跨英吉利海峡，驶过诺曼底海滩时，我突然意识到，80年前，也就是这样一个寒夜的夜晚，15万盟军从英国出发，在诺曼底登陆。

▲111年前泰坦尼克的航线

▲111年后的航线，在泰坦尼克沉没的地方几乎重合

我在第二天的晚餐时候就开始了我的访谈，和我坐在一起的是一对夫妇，他们两人都在美国的一家航空公司工作，专程从佛罗里达飞到英国，从英国坐船到纽约，再从纽约飞回佛罗里达。这次旅行为了庆祝他们结婚一周年。为了这次旅行，他们提前半年就订了机票和船票。看的出来，他们对这次旅行的兴奋和期待。

夫妻两人是同一家航空公司的飞机副驾驶员，英文是Co pilot。男的大学是学航空专业，后来上了Aviation School，中文应该是航空驾驶学校，四年后毕业拿到执照，开始在航空公司工作。

我想起了多少年前我看的一本书，Catch Me If You Can《猫鼠游戏》，是一个真实的自传小说。一个在曼哈顿长大的高中生，没有经过任何训练，当上了当时最大的航空公司Pan Am的飞机驾驶员。没有读过一天医学院，却在医院做主管，通过自制假支票行骗几百万美元，把FBI搞得团团转。他居然也看过这本书，告诉我航校的许多同学都知道这本书。

凑巧的是Catch Me If You Can电影的主演Leonardo DiCaprio也就是电影“泰坦尼克”中Jack的主演。电影在美国上映20年后，2023年才在中国上映，翻译成“猫鼠游戏”，以前的直译是“有种的你来抓我呀！”

他们两人在航空驾驶学校相识，一路走到了今天。他们高兴地告诉我，飞机驾驶员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他们庆幸能够走这个道路，会一直做到退休，Wow，还有至少20年。

访谈的第三个人是一个大约50岁的妇女，她在夏威夷的国家公园工作，也是专程从夏威夷飞到英国，再从英国坐船到纽约。这是她第一次到欧洲，显得异常高兴，她预定了每一站的旅游项目。第一站就一个人坐两个小时的火车去巴黎，在蒙蒙细雨中赶回，最后又迷了路，在开船的前十分钟，最后一个登上了已经要起航的游轮。这使我想起了泰坦尼克号电影中最后一刻上船的Jack。

她还告诉我，她已经在国家公园工作了快7年，再有3年，就可以合格拿退休金（pension）了（美国现在大多数公司已经没有退休金pension，国家公园的工作人员属于公务员，还保留退休金。）她退休以后，会计划一下旅游，过去的多少年，都忙于工作和生计，没有机会。

在走道中，遇到一个水手，他来自印度尼西亚，船上的水手和服务生，大都来自讲英文的第三世界国家，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而医生和船长大都来自东欧、克罗地亚等。这个水手非常健谈，他负责安全，毕业于航海学校。他告诉我航海学校的主要专业包括驾驶，酒店管理，工程和安全。他一般在船上连续工作六个月，回家2—3个月。完成一个周期，在同一条船上工作三个周期，会轮换到另外一条船上。

他刚上船的时候，也会像游客一样，看日出、日落，看海浪的万千变化。后来，这一切都慢慢就都淡化了，融入生活和工作之中。他告诉我水手是分等级的，他制服的肩膀上有两道杠，代表他的等级，他有自己独立的房间，有人打扫房间。看得出来他很满意这份工作。用他自己的话讲，这份工作不仅是能周游世界，最重要的是能够见到不同的、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人。和不同的人交流，是件愉快的事情。

船离开欧洲大陆后，在大西洋上的亚速岛停留了一天，葡萄牙航海家在1431年发现了这美丽的七个岛屿，从此归属于葡萄牙。在岛上我路过了一家中国杂货店，这是一个夫妻店，他们在1999年来自中国大陆。杂货店里的东西都是来自中国。这些货物从中国运到里斯本，再从里斯本经过两天的海运到亚速岛，成本比当地的货物还是便宜。老板告诉我，开个店，比给别人打工会多一倍的收入，但是辛苦很多。在里斯本的500万人口中，现在有超过2万中国的新移民。

▲大西洋小岛上的北京商城

我上网查了一下，惊奇地发现，葡萄牙人口1000万，一半在里斯本，200万在波尔图。里斯本的两个足球队，葡萄牙体育和里斯本竞技以及波尔图队都是欧洲强队。一年前在里斯本的时候，在一家中国餐馆吃了两次饭，老板就忽悠我一起去里斯本竞技体育馆门口等黄牛票看足球。

葡萄牙在四百年前，靠几条小船就占领了澳门，Chatgpt告诉我当时葡萄牙的人口是100万。最近和朋友们吹牛的时候仍然难以置信。就像我们今天对只有上海三分之一人口的葡萄牙能得欧洲杯足球冠军，只有北京海淀区一半人口的波尔图足球队能得欧冠冠军一样耿耿于怀。

离开了亚速岛，才真正开始不间断地跨大西洋的旅途。遇到了来自美国佐治亚和芝加哥的10个人的旅游团。他们是姐妹、同学的关系联系在一起，退休后组团一起来跨大西洋。10个人来自五个家庭，推选了四个组长，负责各方面的工作，包括吃饭、活动等等。他们从1年前开始筹划，11个月前就定好机票和船票，准备这个聚会。交流中，几个小组长忙里忙外，招呼大家晚上和第二天的活动。

我和来自佐治亚的一对夫妻一起交流。妻子以前是做律师事务所的秘书，做了30年后，突然感觉无聊，重新在业余时间上护士学校，在58岁的时候考取了护士执照，做了七年护士后退休。这在美国和中国应该都算是励志的故事了。

男的在一所公立中学教数学40年。美国的公立中学教数学物理是最轻松的工作之一，基本不用改作业，学生爱做不做，答案发给你，你自己去核对，可以躺平40年，还有退休金。他们在一年前就从美国的迈阿密横跨大西洋到欧洲，那条船上有四千多乘客，船长告诉大家，这是自从有历史记载以来，横跨大西洋载客最多的船，全船乘客为此狂欢。

偶遇到从佛罗里达来的一对退休夫妇，丈夫是在美国空军工作了20年，退役后在一家公司做出口业务，他在空军做机械师，在泰国、韩国和德国的美军基地工作了七年。有意思的是，在韩国他不能带家属，这样他就要求去了德国，能够和妻子团聚。

退休后他和夫人一起到佛罗里达，原因是他10岁开始打高尔夫，后来工作忙，没有太多时间打，退休后在佛罗里达每天可以打高尔夫。虽然他还只是业余高手，但是他们高兴地告诉我，他们的孙子刚刚成为职业高尔夫球员，在打PGA。三代的高尔夫传承，有了这么一个优秀的结晶。

▲服务员每天10个小时通过这个走道打扫房间

在船上和我交流最多的是一个打扫卫生的服务员，他也来自印度尼西亚。从2005年上船，已经工作了整整18年。在船上每工作8个月，回家休息3个月，再签新的一年的合同。在船上每天工作10小时多，几乎没有休息日，不是996而是997。谈到再有两个月，就可以回家了，十分兴奋。

他家中有一个15岁的儿子和一个7岁的女儿。在过去的15年中，他的儿子和女儿是在父亲大多数在船上漂泊时候长大的。家中还有父母以及妻子的父母需要照顾，也就是他这份工作支撑着家庭中的三代8个人。谈到将来，他只是希望这份工作能够一直做下去，不要再被疫情之类的意外打断。

今天的航线和111年前泰坦尼克号的航线在最后三天的航线慢慢开始重合，泰坦尼克号沉没的地方应该在今天的航线的北边。船上的广播从来不提泰坦尼克号，这点使得我失望，也可以理解。虽然我没有闲情查泰坦尼克号沉没的坐标，但是我还是在我认为离她沉没最近的海域照了相，很难想象，111年前的四月，这里有巨大的浮冰。

▲平静的大西洋，111年前泰坦尼克在这里沉没吗

在漫长枯燥的航行中，许多人在甲板上工作和读书。看到一位老年妇女在读我十分熟悉的一本书THEFIRM，我们也有了许多共同语言和交流的机会。

THEFIRM是30年前美国的畅销书，我看了多遍，今天还放在我的书架上。写的是美国肯塔基州的一个穷小子，父亲是煤矿工人，在他很小的时候矿井事故，去世。妈妈挥霍完5万美元的抚恤金后改嫁，哥哥把他带大。他进大学后，哥哥和别人打架，入狱。他以哈佛法学院前三名的成绩毕业后放弃华尔街和芝加哥的律师事务所抛出的橄榄枝，高薪进入了田纳西的一家有四十个律师的小律所。公司为他还清了读书的贷款，配备了宝马汽车。到此是标准的小说模式。

但是，当他发现这家公司实际是为黑社会做违法交易后，开始与FBI以及黑社会开始了惊心动魄的缠斗，最后救出了狱中的哥哥，黑社会的律师事务所也被绳之于法。他也卷了数百万美元逃之夭夭。小说也当仁不让地被好莱坞改编成电影，Tom Cruise主演。

8天的横跨大西洋的路途是漫长的。也使我体会到了当年的容闳和其它留学生横跨太平洋和穿越红海去美国和欧洲读书的艰辛，也许不仅仅是钱钟书描写的浪漫。

到达美国后一个月后，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我乘火车回家，在一个小火车站叫网约车，在寒冷的冬夜中，半个小时都没有车。突然在午夜时分，二十分钟车程以外的一个司机接收了订单，不久一辆红色的SUV在大雨中赶到。电闪雷鸣中，我发现车内非常干净，开车的是一个华裔。我感谢他这么晚来接我。他说应该谢谢我，从晚上九点到现在三个小时这是第一笔生意，大雨中，几乎没有人出门。

他是第一代移民，和妻子还有70多岁的母亲一起经营一个中餐馆，为了节省开支没有雇佣任何人。疫情后，所有的东西都涨价，生意清淡。他每天早上10点到晚上9点经营餐馆，从晚上9点到夜里2点开网约车，一起支撑着这个家。

他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在医学院读书，开始准备申请住院医师。儿子今年大学毕业，学航空工程，已经在大厂找到了工作。透过车内的后视镜，我看到了他欢快的笑容映照在夜色中，好像在告诉我，他的一切辛劳和努力都是值得的。我又好像看到了电影中泰坦尼克，风雨交加中的泰坦尼克号，Jack和Rose。

一百多年来，不管是泰坦尼克号上跨越大西洋的新移民，还是今天在游轮上度假的、退休的团员，在游轮上躺平来周游世界的人，几十年在游轮上度过半生来养育子女的清洁工，以及今天欣慰地看到儿女成长的，每天工作16个小时的餐馆老板和网约车司机。这里都承载着他们的寄托、欢乐与忧伤。

泰坦尼克号上可能本来就没有Jack和Rose，也可能有许许多多。他们大都平凡无奇，没有耀眼的光芒，一百多年来，在这条人类划时代的航线上，一代又一代，慢慢地叙说着他们自己的故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奴隶社会 （ID：nulishehui），作者：晓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