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英雄时代”的末尾，等待平凡人的勇气

文章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李厚辰，编辑：猫爷，封面：电影《敦刻尔克》

我们正在度过风起云涌的日子，即便是再愚钝的人，也有几分感受到变化之际的意谓。但仅仅感受到变化的存在是意义不大的，就像感受到一个人病了，却不知病在何处。

但确实我们几乎都止步于简单的感叹或是期待不可知晓的变化，像是虫子在期待一场风暴。我们既不相信这场风暴与我们的抉择有什么相干，也不相信能够于我们有什么改变。

我们依然像是一个客观而冷静的旁观者一样，一如笛卡尔对我们的勾勒和塑造，冷眼看着这一切。不过我想真正的改变恰恰在于此，这一次，这个老态龙钟的观察者，可能将迎来一场漫长的蜕变。

我们会改变什么呢？从我们识文断字后，我们要再次真正学会说话和做事。

1. 小丑与王者，两个被时代推出的“表达者”

时代推出两个处在舆论风口浪尖的人，他们是完美的，是完美的范式。

一个是格雷塔·桑伯格（Greta Thunberg），她一改电视时代以来被塑造的公众运动人物那种典型的精英气息，吞吐着模棱两可的道理，运用发人深省的巨大词汇，穿着迷人服饰，散发着克里斯马（注：韦伯所言的魅力领袖）。

她并不像时尚工业塑造出的北欧男男女女的仙风道骨，只是穿着格子衬衫和帽衫，并没有什么语出惊人的深刻道理，更多的是表达愤怒。

在这个功利主义和科学主义时代，她千疮百孔，没有拿得出手的任何商业与技术成就，罹患“精神疾病（一种意识的身体缺陷反映）”，她的妈妈“反智地”声称她具有超感官知觉，她自己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也这样说。难怪她如此被口诛笔伐。

而时代推出的另一个人，是勒布朗·詹姆斯，当然他已然被称为“王”，耐克这个商业大帝国亲自加冕的帝王——King James。

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在篮球上已经取得历史级的成就，他与高中时期的初恋结婚，从未有绯闻，没有因为滥用药物被逮捕，杜绝恶习，他热心公益，捐助学校，致力于让更多和他一样的出生平凡的孩子拥有良好教育。

他身着得体的西装出入各种上流场合，他应答记者滴水不漏，说出多少砥砺人心的言辞。

这该如何比较？这不是一个只会空口说着大话的小丑，和一个已经用行动证明自身言辞的王者的区别吗？

2. 作为“第三主角”的我们，一边歌颂伟大，一边嘲笑愚蠢

不过先等等，当我们说用行动证明自身言辞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说什么？

詹姆斯当然是行动满满的，这是个年仅18岁就凭借过人的篮球天赋赚到了42万英镑周薪的不世出的天才，到现在他仅仅凭借篮球已经赚得2.7亿美元的总薪金，其他的代言等商业赞助更是可观，他可能已经拥有了达10亿美元的资产。

但是，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他是个如此有天赋的篮球运动员，且他如此有钱，这代表我们就该聆听他被行动证明的智慧话语吗？我们该听詹姆斯说：“你不能让任何人控制你。”并因此当作自己的人生信条吗？

桑伯格呢？从2018年瑞典森林大火开始，她蠢气十足地从独自一人罢课，举着牌子坐在瑞典议会大楼前，表达对气候变暖行动的诉求。过往行人当然几乎是带着同情与可怜看待她，她的父母也不赞同她的行为。

从这个傻气而无力的行动，到她在几千人参加的气候大会上发言，然后她便一路讲到了联合国。

不过在继续分辨前，我们得说说第三个主角。除了詹姆斯和桑伯格之外，这第三个主角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在詹姆斯手持万贯家产继续征战他的篮球沙场时，或是桑伯格继续为气候问题呼吁时，这第三个主角在干嘛呢？

他们在网上歌颂着詹姆斯的伟大，在詹姆斯为他们发声，谴责他们想要谴责的对象时，他们在论坛里高呼“GOAT（greatest of all time史上最佳之意）”，高呼“King James”要再次为他们的王献上赞歌。

转过来，他们编造着桑伯格的笑话，指责她的伪善和愚蠢，假惺惺地歌颂着在沙漠植树的人，认为那才是唯一真诚的环保之行，尽管除了蚂蚁森林外，他们也许并没有为植树造林再多做什么事情了。

是啊，这真是个绝佳的行动，一边消费，一边通过蚂蚁森林，在沙漠中种树，我们贡献了钱，贡献了赞美，还要我们做什么呢？

3. 我们好像只知道，还有自己的“平凡生活”要过

从这个角度上，我们是比桑伯格是更够格，更真诚的环保者。我们客观理性，我们明白平衡发展与环保的可贵，懂得激进的环保言论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有切实的真正带来改变，例如植树，才更有意义。

真正的改变是依靠技术，桑伯格动动嘴皮子有什么用？像蚂蚁森林一样，通过聚沙成塔的互联网平台，让所有人在移动支付中完成对环保的投入，将公益与社交网路联系起来，带来真的改变，我们不需要任何激进的观点，我们靠技术就可以真正的实现环保。

伟大的蚂蚁森林！

我们比桑伯格真诚，我们深知作为一个个体，面对全球性的问题，实际上无法做什么。因此我们从不矫揉造作地为任何假惺惺的意识形态摇旗呐喊，我们知道我们还有自己的“平凡生活”要过，有房子和车子要买，有信用卡和花呗要还。

我们了解自己的平凡，了解个体行动的言辞和边界。

我们还更了解环境问题的事实和科学道理。因此我们戳穿桑伯格种种作秀行为的虚伪，赞扬普京对西方利用环保议题绑架发展中国家的鲜明态度，嘲讽桑伯格反科学和反智的言论，赞扬真正做着事情的植树者们。我们更谴责那些利用一个愚蠢的，有精神疾病的未成年人来达到他们险恶目的的大人们。

伟大理性而清醒的观察者们！

不过等等，在我们为自己的冷眼旁观沾沾自喜之前，我们真的了解桑伯格的主张吗？除了短视频片段和网络图片外，哪怕完整看过任何一个她的发言吗？我们了解全球气候变暖的科学原理和事实吗？了解《京都议定书》的内容吗？了解碳排放权交易的哪怕最基础的架构和条款吗？

再退一步，这些伟大的卢梭后裔们，有对任何东西投入桑伯格式的热情吗？除了房子和车子，敢于在没有42万英镑的周薪外，哪怕是坚持半年，牺牲自己的时间，接受他人的冷眼，为真正重要的东西坚持过吗？

我再退一步，这些伟大的19世纪虚无主义的后裔们，脑子里还有真正重要的东西吗？还是说，我们继续大赞丁院士所言“地球不需要被拯救，需要被拯救的是人类自己”，然后对如何拯救人类自己一无所知，无能为力，等待着哪个新的King为我们带来命令。

4. 我们好像特别明白行动和言辞的界限，从不轻易僭越无能为力的境地

尊勒布朗·詹姆斯为他们英雄的人，也许头像都是詹姆斯，在朋友圈传颂着丰功伟绩，为他辩护，为他的成就呐喊落泪，但这样只不过是活在英雄阴影下的人。

英雄可以不必是詹姆斯，是谁都行，伟大英雄将世界分为行动者和冷静的观察者，天晓得是天赋还是时运做出了此种划分。

英雄们锐意进取，为我们作出表率；我们接纳平凡生活，对英雄评头论足，在网上争论到底谁才是真英雄，彼此谩骂侮辱。

我们明白行动和言辞的界限，决不僭越自己无能为力的境地，那是英雄们施展他们神力的场所，属于我们的场所是将自己汇入网络言论的洪流，为其添加几十个KB的信息量。

而桑伯格，显然是一个妄人，一个没有英雄之力，却自认为是英雄的平凡人。她自己的狂妄和愚蠢，加上利用她之人的阴谋和狡诈，将这个非英雄抬高到英雄的领域，我们当然有理由戳穿这出谎言，在全世界几乎为她鼓掌叫好的时候。

我们这些卑微无能，但手握真理的人，要做皇帝新衣中的小孩。

好了，我冗长的铺垫和卖关子结束了，我在开头说的，这个笛卡尔塑造的老态龙钟的观察者，将要迎来的漫长蜕变就在这里了。

我们将不再把世界看为英雄的世界，把所谓“平凡人”看作在网上贡献KB级言辞的机器。

被教授理性和一切能力的人，终将发现除了俯首称臣和刻薄讽刺外，他们的理性和能力，竟然还有别的用途。

5. 两种公共领域的发声方式，从“领袖”走向“非领袖”的时代

我非常不赞同将桑伯格评价为“气候行动领袖”的人，这完全误解了她的意义，桑伯格的行为恰恰代表了“行动领袖”时代的终结，证明了每个人都可以做一些什么。

而且证明了每个人做一些什么的时候，不必像勒布朗·詹姆斯一样去做，你不必一定威风凛凛，手握权钱，不必讲滴水不漏的话，不必用过去的成就为自己现在的语言装点鼓劲，不必成为专家和权威，不必让自己光彩照人。

桑伯格证明，我们将重新恢复一个激情四射的传统，回复到“勇气”为最大美德的时代。

如同康德在《何谓理性》中对我们提出的要求，康德已然敏锐地将三个问题联系到一起，理性、勇气、公共事务。康德所言的“理性”，恰恰是在公共领域有勇气进行自己的探索和判断。

所以桑伯格滴水不漏吗？肯定不是，她是气候问题权威吗？她与她的家人有神秘主义倾向吗？这些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克里斯马英雄吗？

不是的，那么她有勇气在公共领域施展理性（不是知乎的“理客中”们口中的“理性”，那不过是他们攻击人之前的热身运动而已）吗？答案是肯定的。

因此这是期待着詹姆斯再次创造皇帝的功业，并为我们的生活世界发声，给予智慧箴言；和敢于以非权威，非科学，非社会成功标准的方式，开展自己的探索和行动的时代。

我们已经确凿地站在詹姆斯时代的末尾，和桑伯格时代的开始了。

6. 一声微弱的丧钟，或是一声微弱的号角

不过我在一开始就说了，对于这个老态龙钟的“观察者”，蜕变为一个“行动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同尼采预言超人的来临要两百年一般，我没法为这个蜕变给予一个时间的期限。

当然，我的这篇文章，也仅仅是一声微弱的丧钟，在一些人听来，它是一声微弱的号角。

当然我无法就几千字给予任何人真正持久的勇气，醍醐灌顶式地让人获得自己敢于去探索和行动的领域和事务。

我只是提示着一种“卢梭式的蚂蚁森林环保主义者”，和一切“蚂蚁森林式的XX主义者”们，他们在虚张声势的网络霸凌后的虚弱。和理解桑伯格现象的一种本真方式。

如果对桑伯格的评断，依然在“她是一个真领袖，还是一位假先知”这样的问题上，我们就还未领悟这一切的价值。

并依然只能继续空洞地感受和谈论着这场时代之风。而赞扬桑伯格唯一的方式，也就是像桑伯格一样去行动吧。

即便这个主张必然会带来更大困惑，和更深的无奈，我也只能继续将这个困难留给诸位自己了。像我之前所说的那样，这是决不可能代庖的，我也并不是勒布朗·詹姆斯。

文章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李厚辰，编辑：猫爷，封面：电影《敦刻尔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