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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两性之间已经斗争了数千年,已经对彼此产生了偏见,并且这些偏见成了这种斗争状况的典型特征,那么我们又怎么可能在此时此刻知道真正的差异是什么呢?
弗洛姆在《爱、性欲与母权》中写道:只有当我们忘记这些差异,忘记这些成见,才能形成对平等的感知,让每个人都成为自身的目的。到那时我们才有可能对男女之间的差异有所了解。人们应该允许自己更充分、更自发地活着,作为一个人,而不是老想着问自己:我是不是够男人或够女人?我是否符合文化规定的性别角色?我在自己的性别角色中成功吗?
事实上,平等并不意味着否定差异,而是意味着尽可能充分地实现差异性。没有人应成为任何其他人实现目的的工具,每个人自己就是目的和意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非虚构时间 (ID:non-fiction702),作者:弗洛姆,摘自《爱、性欲与母权》,有删减,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男女之间的关系问题显然极难处理,若非如此,人们就不会那么频繁地把它搞砸了。因此要讨论它,最好的方式是提出一些问题。如果通过这些问题我能引发你的思考,或许你能从自己的经验中找到答案。
我想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一话题本身难道没有隐含谬误吗?它似乎意味着男女关系困难重重的本质原因在于性别差异。事实并非如此。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男人们和女人们之间的关系,本质上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任何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是好的东西,在男女关系中也是好的;而任何在人际关系中是坏的东西,在男女关系中也是坏的。
男女关系中的特定缺陷主要不是源自男性或女性特征,而是源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稍后我会再讨论这个问题,但我想对整个话题再进行一次限定。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是胜利者和失败者群体之间的关系。
在1949年的美国(本文基于弗洛姆1949年所作的演讲),这可能听起来奇怪又好笑,然而我们必须考虑过去五千年来男女关系的历史,以了解历史如何影响当今的状况、两性之间的态度以及他们对彼此的理解和感受。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处理男女之间有何具体差异的问题;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确定男女关系的特征是什么,才能确定讨论的是男女关系问题本身,而不仅仅是人与人的关系问题。
让我从第二个问题开始,将男女之间的关系定义为胜利者和失败者群体之间的关系。我刚才说,在当今时代的美国这么说听起来很好笑,因为很明显,女性——当然是大城市中的女性——无论从外观上、感觉上还是行为上都不像一个被打败的群体。
我们今天的城市文化中哪种性别更强大,对此已经有了很多讨论,且不无道理。然而,我认为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它甚至也不像以下说法看起来的那样简单:美国妇女已经获得解放,因而与男子享有平等地位。我认为几千年来的斗争仍然体现在我们文化中男女关系得以维持的特殊方式上。
在父权文化中,男性似乎注定要统治女性,注定成为更强大的性别,这一文化在世界范围内持续存在。事实上,今天我们只有在小型原始社群中才能发现某些古老的母权形态残留。直至近期,男人对女人的统治才逐渐瓦解。
很难说母权制和父权制哪个更好。事实上,我认为这种形式的问题是错误的,因为你可能会说母权制强调的元素包括天然联结、自然平等和爱;而父权制强调的元素包括文明、思想、国家、发明和工业,在许多方面较之古老的母权文化而言,更强调进步。
人类的目标必须是不存在任何类型的等级制,无论是母权的还是父权的。我们要努力达到的情况是,两性在互动中不再试图支配对方。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发展出真正的差异,真正的两极性。
重要的是认识到,尽管表面尚可,但我们的文化体系并没有实现这一目标。它是父权统治的终结,但它还不是一个两性平等的体制,还有很多斗争正在进行。我确信这场斗争在一定程度上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个别斗争,而仍与由来已久的两性之争相关。这是一名男性和一名女性之间的持续冲突,他们感到困惑,不明白各自的角色是什么。
在父权制社会中,统治集团总是针对被统治者开发出各种典型的意识形态和偏见:女人情绪化、不守纪律、虚荣、孩子气、缺乏组织能力,不如男人强壮,却很有魅力。
但显而易见的是,在父权制社会中发展起来的这些关于女人天性的观念在某些情况下与事实恰恰相反。女人比男人更虚荣的观念从何而来?我认为任何对男人有所研究的人都能看到,若说男人有任何特点可被描述的话,那就是他们很虚荣。事实上,他们做任何事情几乎都会有炫耀的成分。
女人远不及男人虚荣。诚然,女性有时不得不表现出些许虚荣心,那是因为她们要么处于或曾经处于不得不寻求恩惠的境地,即成为所谓的弱女子,但毫无疑问的是,任何冷静的观察都能驳倒女人比男人更虚荣这一天方夜谭。
另举一例,还有一种偏见认为男人比女人更坚强。每一位护士都可以告诉你,男性在接受注射或验血时晕倒的比例远远高于女性;女性总体而言更能忍受疼痛,而同样的疼痛会把男人变成无助的孩子,让他们跑去找妈妈。然而几个世纪以来,或者更确切地说几千年来,男性成功地传播了这样一种观念:他们是更强壮、更坚强的性别。
好吧,这没有什么好吃惊的。这是这样一群人的典型意识形态,他们必须证明自己有权实施统治。如果你在数量上不占多数,几乎刚好是人口的一半,而几千年来一直宣称你有权对另一半人进行统治,那么你的意识形态必须是看似合理的,这样才能使另一半人信服,并且尤其使你自己信服。
男女平等问题在18和19世纪变得尤为尖锐。这一时期出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即那些宣称女人应与男人享有平等权利的人也声称两性在心理上没有差别。正如法国人所说,灵魂是没有性别的,因此两性在心理上也没有任何差别。有些人反对女性在政治和社会方面享有平等,他们常常非常机智和巧妙地强调女人在心理上与男人有多么不同。当然,他们一次又一次要表达的论点是,由于心理差异,不以平等的姿态参与政治和社会生活对女人有好处,能让她们更好地履行天职。
直至今日,我们发现抱持相似态度的仍大有人在,包括众多女权主义者、进步人士、自由主义者或任何支持人类普遍平等,特别是两性平等的团体。持这种态度的人声称不存在差异,或将这些差异最小化。他们称,无论存在什么差异都只是文化环境和教育造成的,但凡两性之间存在内在心理差异,也都是环境或教育因素造成的结果。
虽然这种观点在男女平等的捍卫者当中很受欢迎,但恐怕在许多方面都是一种糟糕的观点。或许它最大的缺点在于不真实。这就好比说不同民族群体之间没有心理差异,任何使用“种族”一词的人都正在说一些可怕的话。虽然从科学上讲,“种族”一词可能不是个好词,但不同国家、民族的人民在身体和气质上确实存在差异。
第二个让我认为这种推理很糟糕的原因是,它隐含了错误的原则。它暗示平等意味着每个人都要跟别人一样,即平等意味着等同。事实上,平等和对平等的要求意味着截然相反的东西,即尽管存在各种差异,没有人应成为任何其他人实现目的的工具,每个人自己就是目的和意义。这意味着每个人作为个体、作为特定性别的一员、作为特定民族的成员都可以自由地发展自己的独特性。平等并不意味着否定差异,而是意味着尽可能充分地实现差异性。
如果我们自认为平等意味着毫无差异,就会强化那些导致我们的文化变得贫瘠的趋势,也就是导致个体呈现“自动化”,削弱人类存在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即个人独特性的展现和发展。
在使用“独特性”一词时,我想提醒你这个词的命运是多么奇怪。如果我们今天说某人很独特,我们不是指任何特别令人愉快的东西。然而,这理应是我们所能给予的最高赞美。说某人是独特的理应意味着他没有屈从,他保留着人类存在中最珍贵的部分——他的个性,以及他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不同于太阳底下的任何一个人。
事实上,我认为在某种普遍意义上说,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是致力在两性关系中建立一种极性概念。对于电流的正负两极,你不会说孰优孰劣。你会说两极之间的磁场是由它们的极性引起的,而正是这种极性构成了生产力的基础。
在同样的意义上,分处两极的是两种性别及其所代表的世界、宇宙和我们每个人中男性和女性的方面,必须保持它们的差异和极性,这样才能使富有成果的动力和生产力从中迸发出来并发挥作用。
现在让我来谈谈第二个前提,即在任何特定社会中,男女之间的关系永远不会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好,但也不会更糟。若要在我们的人际关系中挑出一个最能影响和破坏男女关系的因素,我必须提及我在《自我的追寻》一书中所说的营销型人格导向。我要说的是,事实上我们都非常孤独,尽管表面上我们都擅长交际且与很多人都有“联系”。
今天的普通人都非常孤独,感到自己孤身一人。他觉得自己是件商品,我的意思是,觉得自己的价值取决于成功与否、是否有卖点以及能否获得他人认同。他感到自身价值并不依赖于他的内在或是你可能会称之为“性格的实用价值”的东西,也不依赖于他的个人能力、爱的能力以及作为人的素质,除非他能把它们作为卖点卖掉、能成功、能获得他人的认可。这就是我所说的“营销型人格导向”。
这就解释了今天大多数人的自尊心何以非常脆弱这一事实。他们觉得自己有价值不是因为他们深信“这是我,这是我爱的能力,这是我思考和感受的能力”,而是因为他们得到了别人的认可,能把自己推销出去,因为别人说“这是个极好的男人”或“很棒的女人”。
自然而然,当自尊感是建立在他人之上的时候,就变得不确定了。每天都是一场新的战斗,因为每天你都需要说服他人并向自己证明:我还不错。为此,你必须听取“个性市场”上的最新行情。那么,去哪里找这些市场行情呢?在哪里读到它们呢?在电影里,在酒类广告中,在服装广告中,在大人物穿着谈吐方式的指示下。
这种“营销型人格导向”如何影响两性关系以及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呢?首先,我认为很多以爱的名义进行的行为都是在追寻成功和认可。一个人需要有人不仅在下午四点,而且在八点、十点和十二点都告诉他:“你很好,你不错,你很成功。”这是一个因素。
另一个因素是,人们也会通过选择合适的人来证明自身价值。一个人需要自己成为最新的“款型”,但他也有权利、有义务爱上最新的“款型”。这可以用一个十八岁男孩的话直白地表达出来。当被问到人生抱负时,他说他想买一辆更好的车,想把他的福特换成别克,这样他就能钓到更高档次的女孩。好吧,这个男孩至少是坦率的,但我认为他表达了在我们文化中什么东西在很大程度上以一种更微妙的方式决定了我们对伴侣的选择。
营销型人格导向对两性关系还有另一个影响。在营销型导向中,一切都是模式化的,我们渴望成为最新款型,以最时新的方式行动。因此,我们选择的角色——特别是我们的性别角色——是高度模式化的,但这些模式并不均衡统一,它们常常互相冲突。男人在事业上应该咄咄逼人,在家里应该温柔体贴。他应该为工作拼尽全力,但晚上回家后不应感到疲惫。对待客户或竞争对手他应该铁面无情,但对待妻儿他应该非常诚实。他应该受所有人喜爱,但应把最深沉的爱留给家人。
这下好了!这个可怜的人努力符合这些模式。事实上,他只有不把它们太当回事才有可能让自己免于发疯。女人也是如此。她们必须依照的生活模式也跟男人的一样充满矛盾。
当然,每种文化中都存在着公认的男人和女人的模式以及男性化和女性化的模式,但以前这些模式至少还有一定的稳定性。而在我们的文化中,我们如此依赖于最新的款型,依赖于恰到好处,依赖于他人认可和符合他人预期,以至于分属我们男性或女性角色的真正品质变得模糊不清。男女之间的关系中几乎没有什么具体内容留存下来。
如果男女之间关系的选择是建立在营销型导向和高度模式化角色的基础之上,必然发生的事情是人们会感到无聊。我认为“无聊”一词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我们谈论发生在人们身上的各种糟糕的事情,但我们极少谈论其中最糟糕的事——无聊,一个人无聊,以及更糟糕的,大家一起无聊。
人们没有看到主要问题并不是“我被爱着吗?”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在问“我被认可吗?我受到保护了吗?我被欣赏吗?”;真正的主要问题是:“我有能力爱吗?”这确实很难。一段时间的被爱和“坠入爱河”是非常简单的,直到你变得无聊以及感到无聊。但去爱,仿佛是去“站立在爱中”,尽管不是人类所不能及,却着实困难。事实上,这是人类最基本的品质。
如果一个人不能独处,不能真心对他人、对自己感兴趣,那么这个人就不可能与任何人相处一段时间后而不感到无聊。如果两性之间的关系成为一个人逃避孤独和孤立的避难所,那就与真正的两性关系所蕴含的潜力毫无关系。
我还想提及另一个谬论,即认为两性之间的真正问题在于性。三十年前,我们感到非常自豪,抑或我们中的许多人如此,因为在性解放的时代,过去的枷锁似乎正在破裂,两性关系的新阶段正在开启。然而结局并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美好,因为闪光的未必都是性。有很多性冲动的动机本身与性无关。
性的最大刺激因素之一是虚荣心,它有可能比其他任何因素都重要。但同样重要的还有孤独,以及对现有关系的反叛。一个男人进行新的性征服,自以为是女人对他的性吸引力驱使着他,但实际上激发他的是虚荣心,是证明自己比其他男性强大的驱力。
没有性关系能比两个人之间的人际关系更好。性通常是亲密的捷径,但它具有很大的欺骗性。性当然是人际关系的一部分,但在我们的文化中,性负载着过多其他功能,因此恐怕看似伟大的性自由绝不仅仅是性的问题。
如果两性之间已经斗争了数千年,已经对彼此产生了偏见,并且这些偏见成了这种斗争状况的典型特征,那么我们又怎么可能在此时此刻知道真正的差异是什么呢?
只有当我们忘记这些差异,忘记这些成见,才能形成对平等的感知,让每个人都成为自身的目的。到那时我们才有可能对男女之间的差异有所了解。人们应该允许自己更充分、更自发地活着,作为一个人,而不是老想着问自己:我是不是够男人或够女人?我是否符合文化规定的性别角色?我在自己的性别角色中成功吗?只有当一个人忘掉这些问题,存在于两性之间以及每个人内在的深刻两极性才会转化为生产力。
《爱、性欲与母权》,(美)艾里希·弗洛姆 著
程雪芳、张龑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4年6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非虚构时间 (ID:non-fiction702),作者:艾里希·弗洛姆(美籍德裔犹太人,人本主义精神分析学派的代表人物,著有《爱的艺术》《占有还是存在》《人心》《超越弗洛伊德》《常态病理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