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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3 06:00

在贫困的孟加拉,我看见挣扎与希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观廿(ID:vigintidere),作者:李渔,编辑:黄粟,原文标题:《走进孟加拉,在全球最贫困的地方,我看见的挣扎与希望》,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孟加拉首都达卡街头(阿陶供图)

文章摘要
本文讲述了作者在孟加拉经历的挣扎与希望,观察了当地的生活现状和社会问题。

• 💪 作者在孟加拉的生活经历,展现了挣扎与希望的并存

• 🌏 描述了孟加拉贫困的现状和人们艰难的生活情况

• ❤️ 讲述了女性在孟加拉的地位和面临的挑战,以及一些积极的变化和努力

孟加拉国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国家之一,同时也是世界最贫穷的国家之一。它地处南亚,从地图上看,这是一块夹在印度与缅甸之间的狭小地块。在中文互联网的世界里,它的存在感微乎其微,几乎无人对它感兴趣。堪称被人所遗忘的一角。


阿陶是一名互联网职工,从杜克大学毕业后,因为工作关系,从香港来到孟加拉的首都达卡,他自嘲为“杜克大学去孟加拉搬货”。过去一年里,他在小红书上记录下了自己在孟加拉的种种见闻。


从不可思议的本地文化,到孟加拉人的艰难生活,到当地女性的悲惨现状。阿陶说,他自己在这个土地上做着最残酷的挣扎。


但与此同时,他也喜欢上了孟加拉国。


他感觉,自己已经成为了孟加拉人。


以下正文以阿陶第一人称叙述。


不幸


生于孟加拉国,是不幸的。


被派往孟加拉国工作,则是另一种不幸。


2022年从美国毕业后,我原本在香港的一家公司里,负责着新兴国家的市场开发工作,每天坐在干净整洁的写字楼,吹着空调,日子惬意。直至有一天,单位忽然一纸调令,决定把我派往孟加拉国工作。


那时我并没有去过孟加拉国,对这个国家知之甚少,只知道它在南亚,毗邻印度和缅甸,人口众多,经济以农业为主,不光贫穷,还存在着十分严重的环境污染。每一个从孟加拉国出差回来的同事,无一例外,全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心有余悸地感慨:“我的妈,太恐怖了,这个国家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孟加拉首都达卡街头(阿陶供图)


从他们口中,我知道了孟加拉国地处恒河下游,水污染严重,重金属严重超标,尤其是汞。因此在孟加拉国生活,不光日常吃喝要靠瓶装水,最好洗澡、洗衣服也用瓶装水。


除此之外,空气也极度恶劣,首都达卡一度被称为全世界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城市,污染是正常标准的四倍,冬季甚至能达到十倍以上。有人做过实验,只要两个礼拜,一个白颜色的肺部展示装置就能被空气熏得漆黑。而我还有哮喘,到这样的地方生活,简直是羊入虎口。


一个朋友的话更加深了我的顾虑。他在一家科技公司,告诉我,在他们公司里,孟加拉国属于第六类艰苦国家,也就是最为艰苦的地方,艰苦程度甚至超过了非洲部分国家。他说:“阿陶,你能不去,还是不要去吧。”


可惜对我而言,孟加拉国却是不得不去的,因为部门主管撂下了狠话:“你要么去,要么就辞职。”


我舍不得辛苦得来的工作,也不愿意给人留下吃不了苦的印象。两个月的思想斗争,日日夜不能寐,最终还是在2023年2月,一过完春节,便独自登上了飞往达卡的航班。


随着显示屏上飞机距离孟加拉国越来越近,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壮烈感也在心中愈发强烈了起来。


初见孟加拉


虽然我早已得知,孟加拉国是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大多数人的月收入不足1000人民币,不过真正站在达卡的土地上,眼前的景象还是充满了冲击感。


尽管贵为国际机场,但和国内宽敞明亮的机场相比,达卡机场小得简直就像一个货运站——一条道路笔直地通向出口,人们拖着行李,像赶集一样,拥挤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行。道路极短,只需几分钟,就到了头,那里早有安检人员正在等待。他们穿着制服,坐在仪器后,不过一切都慢吞吞的,跟慢镜头一样,看上去漫不经心,检不检查,全随心情。心情好时,就看一看;心情不好,就一动不动。我亲眼目睹有人直接拎着行李,大步流星直奔出口,他们熟视无睹,听之任之。


在机场大门外,是更大的震撼。


孟加拉的冬季通常只有一两个月,到了二月,气温已经很炎热,湿热的空气迎面而来,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嘈杂。机场外到处都是人,密密麻麻得像插满了秧的稻田,目及之处,黑压压的,一直绵延到了机场边的铁丝网下。


孟加拉首都达卡街头(阿陶供图)


我本以为是庆典,可是仔细看去,又没有捕捉到任何庆典的迹象。直到后来,一个同事才解开了我的疑惑:因为许多人从来没有见过飞机,他们特意来到这里,只为了围观飞机和外国人呢。


那天,我就在机场外,被人群注视着,如同被参观的稀奇动物一般,足足等待了半个小时。直到大腿上被蚊子咬出了五六个包,公司预订好的车辆终于姗姗来迟。我奇怪为何车来得这样慢,直到驶上公路,顿时一切明了。


达卡虽然很小,比上海的一个区大不了多少,却塞满了整整两千多万人,而且基础设施十分落后,马路不光狭窄,连红绿灯也没有。汽车属于有钱人,路上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车和三轮车(CNG)还有人力车,它们与自行车、公交车一起塞满了车道,仿佛是数不清的蝗虫一样横冲直撞。时常还有车辆逆行,迎面而来,飞快地擦肩而过,全然不顾会不会相碰。


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混乱的场景,免不得心中一阵慌张。但司机却是一脸司空见惯的样子,一边娴熟地按着喇叭,一边打开车窗,对着前方不停地大吼。吼着吼着,前面吼出了一条缝,立马“轰”一脚油门,见缝插针一般朝前一冲,随即又一脚刹车,车身随之就猛地一顿。


车辆停停顿顿,仿佛坐在了拖拉机上面,让人头昏脑涨。短短八公里的距离,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等到了公司门口,我终于如释重负,正要庆幸,没想到忽然一阵强风袭来。风中不光夹杂着落叶,还飞沙走石,片刻,头发和衣缝里就塞满了细细的一层沙。


我眯着眼睛,心想,自己真是名副其实的“风尘仆仆”。


“老外”活在孟加拉


我的工作是销售经理,负责孟加拉地区的市场开拓,在公司里,所有的同事均来自于孟加拉本地;后来换了顶头上司,但上司来自东南亚,也不是中国人。所以作为唯一一名中国人,我身在达卡,不像是来工作,更像是来开荒的。


不过虽是开荒,公司还是尽力提供了不错的生活保障。尤其是在住宿上面。


达卡虽说人满为患,房子盖得比俄罗斯方块还要紧凑,但闹中取静,还是有一些不错的居住区。外国人和富人多云集在高尔山1区(Gulshan 1)、高尔山2区2(Gulshan 2)巴拿匿(Banani)这三个地方,人少,也安静。我住在其中一处的公寓,一个人,两百平,月租金一万。楼里光保安就配了十几名,甚至电梯上都安排了专门的人来负责按按钮。而之前在香港,同样的租金,能租来的,只有一个七平米的棺材房。


达卡的富人区(阿陶供图)


有一次和邻居聊天,他悄悄告诉我,这地方的住户非富即贵,比如我们楼上,可住着孟加拉的某一位部长呢。也难怪楼下停车场里豪车云集,我想,这地方看着不起眼,居然是孟加拉的“汤臣一品”。


相较于住,吃的问题更严峻一些。


孟加拉饮食属于印度菜系,不用刀叉,也不用筷子,而是直接上手抓。本地人以肉食为主,并不怎么吃菜,手抓饭上只有薄薄的几片黄瓜,一片柠檬,再摆上一根辣椒,就是每天的维生素源。


孟加拉当地的手抓饭(阿陶供图)


我对手抓饭倒不反感,也吃得惯咖喱的味道,但问题就在于吃不到蔬菜。孟加拉本地蔬菜种类少得可怜,超市里的蔬菜几乎全是进口货,一棵白菜最便宜也要六十元。要么自己做,要么只能去中餐馆。


外国人是不敢随便在街头找家餐厅放开了吃。当地卫生状况名声在外,我们没有孟加拉人那百毒不侵的体魄,很有可能就把自己吃进病房。所以吃饭通常都在比较高档的地方。一顿中餐,一百多块钱,跟国内比,不算便宜。


达卡一杯咖啡要30元人民币,在当地堪称天价(阿陶供图)


咖啡一样也很贵。在达卡,一杯咖啡要三十块人民币,价格跟星巴克价格不相上下,在当地可谓天价。这大概是因为孟加拉人不喝咖啡,咖啡只卖给外国人的缘故吧。


至于曾经折磨得我死去活来的出行,反而不是问题。孟加拉曾是英国殖民地,哪怕是街边拉人力车的“骆驼祥子”,也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堵车虽厉害,但我很快也掌握了精髓——去近的地方就骑自行车,跟本地人一样,在车流间来回穿插,像条贪吃蛇在马路上画线;更远的地方,干脆打车。


在孟加拉,Uber上不光能叫来汽车,也能叫来“三轮”和“摩托”,而且相对于汽车,“三轮”跟“摩托”更寻常,也更方便——叫辆车,要花上十几、二十分钟;“三轮”和“摩托”却是随叫随到。


孟加拉街头的三轮车(阿陶供图)


车手个个都是在街头久经磨练的“老司机”,只要一启动,立马跟踩了风火轮一样,在两点之间风驰电掣,不管眼前多少障碍,总能寻觅到最近的一条曲线。唯一问题是速度太快,街头风沙又过于强烈,有时脸颊会被抽得生疼。


住了两个月的时间,我摆脱了不适,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没有因为喝水进入医院,也没有被空气逼出哮喘。污染虽然无法回避,可转念一想,每个人在这里,喝着相同的水,呼吸着相同的空气,也算公平。


我甚至开始觉得,在孟加拉,生活并没有传言中的那么糟糕。


绝望的本地人


当然了,这种不糟糕的生活只适用于外国人和权贵。


很快,我就发现了,对于本地的普通老百姓,生活不光是艰苦的,也是毫无希望的。


在孟加拉国站稳了脚跟后,为了生活更舒服,我和许多的外国人一样,雇佣了女佣。女佣月薪很低,换算成人民币,只要八百,也就是三十杯咖啡的价格,或者三顿高档餐厅大餐。


第一名女佣有三十来岁,最大的孩子已经到了读大学的年纪,小的孩子也已经开始读初中。她告诉我,自己与丈夫离了婚,光靠着做女佣,独自一人把两个孩子养大。


几个月后,我又换了第二个女佣。她虽然没离婚,但情况也没有比第一任好上多少——二十岁的年纪,同样有了两个孩子;尽管有丈夫,但当地就业状况实在糟糕,丈夫根本找不到工作,一家四口人的吃喝只能依仗着她一个人的收入。


暴雨后的达卡街头(阿陶供图)


这点钱,当然不可能住在“汤臣一品”,至于住在哪里,恐怕只能是贫民窟。我从来没有涉足过贫民窟,尽管在河边,在农村,贫民窟的房子随处可见:一座一座简陋的“屋”,好一点的用铁皮围起来,顶着一个铁皮屋顶,如同午餐肉罐头;差一点的,那就是几块布,四面漏风。


屋里面通常只有一盏灯,一张上下铺的木头床,没有空调,连电扇也没有。要知道,孟加拉的夏天体感温度逼近五十度,普通人在室外多站一会儿,都有随时中暑的风险;他们却一代一代,靠那么一点点钱,就能在这样的地方生存和繁衍。


尤其后来,我才知道,哪怕这么一点点钱,在行业里面,也算高薪了。本地员工告诉我,当地人请女佣根本用不了八百人民币,一个月只要花两百到三百,就能找到大把的人来挑选。哪怕有钱人家,请个司机专门开车,价格也只需要五六百人民币。


底层人,在孟加拉,就是如此廉价。


中产阶层呢?答案是同样也不好过。


我的公司在当地属于外企,不少本地员工都毕业于孟加拉最好的达卡大学,而且拥有硕士学历,称得上人中龙凤。可是除了区区三个高管,其他人的工资,少一点的只有人民币一千出头,多的也不过三千。


与此同时,达卡核心区的新房价格,一平米的售价核算成人民币,差不多需要两万块钱。换句话说,虽然他们已经是精英中的精英,可辛辛苦苦一年不吃不喝,却换不来一平米的房子。唯一的办法只能指望着祖上积德,在农村有一块地,可以盖出一间屋。


可就算村里有屋,用不着买房,生活上依然要处处捉襟见肘。有一次,我在一家餐厅里吃了一顿鱼,人均六十块的价格在我看来只算平价,没想到却足以让很多人羡慕不已。


他们说:“皮特(我的英文名),你太厉害了,竟然能到这家餐厅里用餐。”


我一脸懵然,“这家餐厅很了不起么?”


“那当然了。”他们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们可是只有有重大事情需要庆祝的时候,才会去的。”


这些话让人感到阵阵难过。我是年轻人,他们也是年轻人,同样拼命苦读,同样从千万人“卷”到了一份看似体面的工作,但是我和他们的现状却完全不一样——我的月薪很高,他们却只有区区三千。


更让人难过的是,我能有此收入,也并非我比他们优秀多少。更大的原因,只在于他们就出生于此,生活于此,无法摆脱,也无处可逃。


有一次,我和他们聊起梦想。他们告诉我,对于孟加拉的年轻人而言,所谓的梦想只有两个。


要么出国,像有钱人家的孩子那样,彻底远离这里,再也不回头。只是出国需要金钱铺路,没有钱,这个梦想只等同于白日梦。


“那另一个梦想呢?”我问他们。


他们说:“当然是做公务员。”


“公务员收入很高吗?”我故意问。


他们腼腆地笑了笑,不做解释。


其实他们不说,我也明白的,想一想我住的那片高档住宅里的政府高官;再想一想,香港总部主管来孟加拉视察,我送他回国时,在机场的所见所闻。


那天,那座小小的机场只开了一扇门,办理登机的人,从航站楼内部,一直排到了航站楼外。几十米的队伍,在大太阳底下,慢慢向前蠕动,很像一条蚯蚓。主管表情茫然无措,拎着行李箱,站在蚯蚓的尾巴上,神情几乎崩溃。


直至我想出了好办法——花钱。


2000塔卡,一百多人民币,塞进工作人员口袋,他马上领着主管,径直奔向了空无一人的VIP通道。


主管理所当然地面露诧异,我则告诉他,这就是孟加拉。


只要在孟加拉国生活久了,就会自然发现,腐败就像无处不在的大气污染,不分本国人、外国人,谁也别想逃脱掉。本地人告诉我,哪怕只是小小一名街头交警,凭借着灰色收入,一个月也能拿到一万多人民币。


面对这样的巨款,谁还在乎交通,谁还在乎它到底乱不乱呢?


两面


《我不是药神》里说,这世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为了治疗“贫穷”这场病,公务员有搞钱的“智慧”,孟加拉人也各有各的智慧。


孟加拉人是十分友善和热情的。外国人走在街头,随时随地都有人打招呼,甚至停下来拉着一起合照的情况也十分常见。有几次我出去游览古迹,当地人不光很友好地告诉了我路线,还怕我找不到,特地领着我走了一小段。


可热情归热情,该坑还是会坑。第一次去买水果,明明只要几块钱,可商贩一见到外国人,价格立马提高了好几倍。我还傻乎乎地跟人讨价还价,自以为赚了便宜,后来才知道自己根本是大冤种,人家早不知道从我身上赚了多少了。


坐车也常常遇到各种“坑”。第一次在街边坐人力车,我支付500塔卡的车费,后来听同事一说,才知道正常价格的只需要30塔卡。下一次出门,我直接照着30%砍价,可万万没想到,价格虽然下来了,还有新套路——结账时,司机收下百元钞票,上上下下摸遍了口袋,最后两手一摊,告诉我,老板,没钱找零。徒劳地争论半天,只能认栽。后来一出门,我随身必备一堆10-20塔卡的小额纸币,钱包也撑得鼓鼓。


购物也一样有“坑”。在孟加拉,明码标价是不存在的,衣服这样,鞋也这样,连修眼镜也这样。有一次我眼镜出了问题,找了一家眼镜店,没料到店主修理完,直接开价1000塔卡,足足七十块人民币。好说歹说,最后降到了三百。但三百也不便宜。要知道在其他国家,拧螺丝可都是免费的,谁能想到他还要收钱,还收这么贵。


小商小贩有“智慧”,女佣也同样拥有“智慧”。


第一个女佣做事麻利勤快,可不久我就发现,抽屉里的现金总是开始莫名其妙的变少。后来一查,果然是她手脚不干净,今天偷一点,明天偷一点,跟愚公移山一样,三个月累积下来,她从我那里搬走了足足两千多人民币。


我懊恼不已,后来跟其他中国人一聊天才知道,原来女佣偷钱是常态,在孟加拉算不上什么。如果哪个外国人没被女佣偷过,那才叫稀奇。


不光女佣和商贩,精英们的工作“智慧”也不少。


在来到孟加拉三个月后,因为业绩不好,总经理照搬了海外的标准流程——每个人要有标准话术,也要按时回访客户,还要每天做总结。


结果孟加拉的员工们,狠狠地给我们上了一课。


这些在我看来理所当然的流程,本地员工并不感冒,无论怎么强调,也不能按规定操作。一批评,每个人脸上便露出十分真诚的目光,认真地回答:“好的,没问题,我下一次一定改。”然后下次照旧,还是礼貌地道歉,还是死不悔改。


终于有一天,因为一个PPT,我跟一个下属发了脾气,“你次次跟我说做,次次不做,来来回回三次,你到底是想怎么样?在这里,就好好按照公司流程。否则,你就不要来这个公司。”


结果到了第二天,这家伙干脆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在办公室出现过。


直到过了一个礼拜,我终于收到了一封长邮件。他告诉我,这个工作环境压力太大,简直有毒,而且特别不尊重孟加拉的当地文化(我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好好工作,是不尊重当地文化),他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工作,希望可以同意他的辞职。


我看得一头雾水,难道我让他按规矩办事,还有错了?


更荒谬的是,不光我负责的手下如此,其他组亦然。三名经理,先后以工作压力太大为缘由离职,跟着一走了之还有五六名员工。不光我目瞪口呆,连总经理也目瞪口呆,这下我们才知道,在我们眼中家常便饭一般的工作方式,却是本地人完全不可接受的。


不过想一想,倒也并非那么难以理解。就这么一点工资,一辈子买不起房,买车也几乎毫无指望,日复一日,上升通道几乎没有,再没有脆弱的自尊心做支撑,生活就彻底只剩下绝望了吧。倘若我是孟加拉人,恐怕也一样,只想躺平,没有任何愿意付出的欲望了。


最后,总经理不得不改变了高压策略,像教小孩子那样,一点一滴,手把手教起了如何工作,不光要耐心,还要小心翼翼,避免伤害了他们的自尊。他偷偷告诉我,皮特,你要盯紧每一个环节,不然他们一定会出错。


我于是开始带领他们,每天迎着热浪,走上达卡街头,坐着三轮车,挨家挨户去拜访客户。然后还要回到公司,日日加班到晚上七八点。


人性是相通的,这样以身作则,他们看在眼里,自己渐渐也受到了感染。


公司离职率大减。而更令人感动的是,他们不再选择“躺平”,开始认真起来,哪怕顶着四十度高温,站在街头,也在所不辞。甚至在最忙碌的时候,有一次已经到了晚上十点,我还收到了他们发来的工作总结。尽管那是工作之外的时间,尽管公司没有提供额外的加班费,尽管我也并没有强制他们一定要这样做。


后来一个员工对我讲,是因为看到我这样工作,他才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人能够认真遵守规矩,并且只要遵守规矩,还真的能够把事情做好。在以前,这些都不可想象。


我于是问本地人是如何工作的?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歪歪头,笑着告诉我,在孟加拉,通常在十点后才上班,很多地方一到四点,人便全跑光了。本地老板高高在上跟皇帝一样,只会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发号施令。但到底事情该如何做好,那些老板不要说身体力行,连说也不会说。大家不清楚,所以就只能对付着来。


这些话让我陷入了沉思。我想,其实孟加拉人本来就和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没有人天性懒惰,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不知道要为何勤劳,也不知道该如何勤劳。


2024年斋月,按照穆斯林传统,日落之前不能喝水,也不能进食,对于还要出门工作的人来说,可谓十分艰苦。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些年轻人却没人以此为托词,照例顶着高温,在喧闹的街头,挨家挨户拜访客户。


从这些年轻人身上,我看到了孟加拉的希望。


孟加拉的女性


在这群年轻人里面,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坦吉扎和佩亚。她们都是二十几岁,都是大学毕业生,也都是女性。


在孟加拉,女性能够找到工作,并不容易。因为孟加拉是一个保守的农业国,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深入人心,女孩子要么做教师,要么做医生,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不过我倒觉得,孟加拉女性反而比男性更吃苦耐劳一些。这两个女孩子,不光一样会顶着高温出门,也会和其他男人一样,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加班到晚上七点。更难能可贵的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她们对此有任何抱怨。


当然,她们也比男性更加固执。偶尔遇上和自己不同的观点,两个人就像是斗志昂扬的斗鸡,务必要和其他人争个高下。有一次,因为一个小小的问题,她们居然和其他人在办公室里争执了一个小时,我不得不介入。


像坦吉扎和佩亚这样的女孩子,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了职场上,离不开孟加拉这些年,对女性权益的努力改善。在孟加拉,女性有戴头巾的自由,也有不戴头巾的自由,走在达卡的街上,随处可见不戴头巾的女性。在部分有宗教警察的穆斯林国家,这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一件事。


但与此同时,女性依旧处在弱势。


“妓女村”的问题在网上流传已久——据说在孟加拉,许多女孩子被拐卖到乡村,被迫沦落风尘,一辈子再也没有办法离开。其中最臭名昭著的,是“坎达帕拉”,据说里面居住着上千名女孩子,每天被迫接待3000名“客人”。


聊起此事,每一个孟加拉同事们都面露惊讶,然后嗤之以鼻,理由是在孟加拉,卖淫违法,怎么可能有妓女,而且一个村子全是妓女呢,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没有去过“坎达帕拉”,也不知道所谓的“妓女村”是否真实存在,不过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倒是对于达卡的色情交易多少耳闻过一些。一个朋友偷偷告诉我,虽然达卡明面上没有,但地下交易并不罕见,因为很多贫苦的女孩子吃不饱饭,为了活下去,没有办法,只能出卖身体。


这是连我一个外来人都听说过的事情,孟加拉人却不愿多说,恐怕还是“自尊心”作祟。


不过就算他们再回避,性骚扰却是无法视而不见的顽疾。达卡街头的许多建筑上,都粉刷着“反对性骚扰”的字样。一方面这象征着孟加拉国提升女性地位的决心,可另一方面,也从侧面说明了,性骚扰依然严重困扰着孟加拉的女性们。


根据2017年的调查(ActionAid)显示,54.7%的孟加拉女性曾经遭遇各种形式的性骚扰。2019年,一名19岁的女孩在举报校长性骚扰后,居然被活活烧死。


性骚扰的严重程度,可见一斑。


另外一个严重的问题,是童婚。


在孟加拉,虽然法律明确禁止童婚,但显而易见,官不究民不举。我的两任女佣,全部在十四五岁的年纪,便早早离开了学校,嫁人生子。而单位里的茶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便已完婚了。


我好奇他年纪还这么小。他则满不在乎地告诉我,这很正常,因为嫁给她的女孩年纪也不大,才十五岁。


“我的天。”我不由感叹。


他却讪讪地笑了起来。


只是他笑得越是灿烂,我越是为那个女孩子感到悲伤——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未来就已经注定死了,一辈子困在原地,成为别人的妻子和母亲,默默等着孩子长大,重复着循环。也可以说她的未来早已破灭,顶多到了二十岁,在生下了两三个孩子后,走进城市,去做一个女佣。运气好了,一个月能赚上八百块;运气不好,一个月只有两百。


比较之下,坦吉扎和佩亚无疑是幸运的,她们有机会读完大学,也可以凭借自己努力,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虽然工作收入不高,但至少,人生有了自我选择的权利。


我终于明白了她们为什么工作从来没有怨言;也明白了为什么她们寸土必争,寸步不让,凡事都要和男员工一较高下。


未来


在公司开始的计划里,我只需要到孟加拉待半年;后来半年期满,公司临时告诉我要满一年;等到了一年时间,我又收到通知,期限变成了两年。结果人生就变得像是《无间道》里陈永仁一样,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谁也没准确答案。


我跟同事开玩笑说,继续待下去,我大概也要变成孟加拉人了。比如空气污染严重,我却从来没有犯过哮喘。比如吃不到多少蔬菜,可我也习惯了油腻的手抓饭。再比如我也开始像本地人那样,无所顾忌地喝着街边饮料和净化过的自来水,也开始用自来水洗衣服,尽管衣服晾干后,硬得跟锁子甲一般。


更重要的,我也开始习惯了简单的生活。和香港相比,达卡没有多少娱乐的地方,甚至连喝酒的地方也少得可怜,每天除了工作,几乎就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不过这样的简单,也让人与人之间变得亲切。


在香港,同事之间始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彼此只谈工作,几乎不谈生活,虽说这样的办公室文化让企业变得高效,可也让人们变得疏远。孟加拉则完全不同,彼此之间聊生活司空见惯。


一年时间里,我被邀请参加了好几场婚礼,和新郎新娘的亲朋好友坐在一起吃喝,然后拍照留念,全然没有被当做外人的样子。偶尔下属们生活拮据,也会十分不好意思地张口跟我借个几百块人民币来渡过难关,就像朋友一样,这在香港是不可想象的。


这些点滴感染着我,也让我对孟加拉的心态,悄然产生了许多的变化。


一年前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是坚定的人口决定论支持者,始终相信这个国家拥有如此多的人口,经济迟早要起飞,正如同我们国内所走过的道路一样。


可是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我又开始变得消极,觉得这个国家方方面面一团糟,想要腾飞,怕是不知道还要等待多少年。


然而看着这些努力而热情的人,我心中依然迫切地希望孟加拉国可以腾飞。我觉得他们不该生活这般辛苦,值得更好的未来。


2023年4月份,因为在街边喝了一杯奶茶,我终于不幸中彩,被送进了医院。三天的不停上吐下泻,一个礼拜的药物治疗,在甩掉了三公斤体重后,才勉强恢复正常。期间许多同事打来电话问候,也有很多人不顾劝阻,坚持来医院看望。虽然没有水果,也没有鲜花,只是单纯聊一聊天,知道我一切安康,少了许多人情世故上的客套,但这样反而更让人感到真诚。要知道,我在香港生病时,不要说有人探望了,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接到。


如果没有外派孟加拉,继续留在香港工作,我的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呢?白天行走在写字楼里,晚上在十平米左右的出租房睡去,第二天一早,再搭乘密如蛛网的地铁系统,迈进四季吹着冷气的办公室。周末,我可以去商场、餐厅、健身房或者酒吧消遣,也可以像很多白领一样,到一河之隔的深圳,过一种性价比更高的消费生活。


这种标准的都市生活,像是活在一台精密高效的社会仪器里,洁净有序,但缺乏想象力。相比之下,孟加拉原始、蛮荒,你做的事情,大多没有成例可循,你的尝试和决策,藏着一定的风险,但也许导向一种新的可能,很多时候,它给我一种创业的错觉,还有成就感。


出院后,我在网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感觉自己已经是孟加拉人了,在这个土地上做着最残酷的挣扎。如果能在孟加拉把事做成了,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成事。


尽管现实依旧残酷,可换一个角度想,种种艰难就仿佛一场闯关游戏,我不停向前,也是接连不断地修行,有这些人在,过程虽痛苦,但也收获颇丰。


我想起了去年夏天,我在达卡某处所见到的一个场景——工厂废水不经处理,直接排到生活区。马路上污水流淌,黑色的液体漫过了街头,带着浓烈地刺鼻味道。可本地人依旧赤着脚,涉水前行,全然无视水已经没过了脚踝。


就算再肮脏,路就在脚下,人也总要向前走下去。只要一直走,总有离开污浊,迈上坦途的时候。我坚信,孟加拉人一定会迎来光明。


我想,我是喜欢上孟加拉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观廿(ID:vigintidere),作者:李渔,编辑:黄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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