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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昭晰
题图 | 受访者提供
李诞又上热搜了。
他在《奇葩说》就“大火中救名画还是救猫”辩题进行三辩后,100名投票者当中有41个倒戈,投向他所在的战队,把比分拉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87:13。詹青云说:“他是BBKing。”薛兆丰说:“他今天的演讲应该成为《奇葩说》的一段经典。”
评论里一片惊叹:“太高级了吧!”“看似讲段子,实则字字在点上。”“脱口秀演员的解构能力和切入的角度都好好,完全拆掉了黄执中的每一个论点,我全程不知道发出多少次爆笑!”
“脱口秀演员”,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过,这个我们冠在李诞名字前面,用来称赞和描述他的称呼,其实还代表了另一群人。
北京的冬天有些萧瑟,夜色早至,胡同里下着小雨,路上看不见太多行人。
突然间,一家酒吧里传出了爆笑,暖色的舞台灯光照射下,一名脱口秀演员刚刚抛出了一个成功的段子。后排有一个观众笑岔气了,发出了“鹅鹅鹅”的声音,引发了大家的第二轮爆笑。
演出结束了,有些观众留下来找演员合照、加演员微信,没被 cue 到的演员就在旁边起哄:“呦,我什么时候才能有粉丝来要合影呀!”随即,演员们打闹起来,场面热闹非凡。
这还不是今晚的全部演员,有好几个赶场的演员,一下场就已经匆匆奔往下一个演出场地了。
演出结束后的合影,图片来源:受访人提供
得益于《脱口秀大会》和《吐槽大会》,脱口秀的春天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年,看演出的观众越来越多,演员数量,演出场次和脱口秀俱乐部的数量也呈井喷式增长。
以李诞和池子为首的脱口秀明星们塑造了大多数人对脱口秀行业的印象。上综艺,开巡演,打造个人品牌,他们的生活是很多脱口秀演员向往的样子。
实际上,以北京为例,能够稳定接商演的演员不超过50个,加上常跑开放麦的演员,大约有二三百号人。绝大部分脱口秀演员的真实情况,是拿着一场两三百的演出费,奔波于城市的各个舞台,汲汲于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一束光。
穷,真的穷
一般情况下,脱口秀演员在耗时不短的通勤后,到演出场地待一晚上,期间讲一场十五分钟的脱口秀,能拿到的演出费是300元上下,有些演出甚至只有150元。
商演一般只在周五和周六、日进行。最抢手的演员每周末都有演出邀约,如果有精力并且愿意赶场,一个月可以跑十几场演出。普通演员每周一两场演出。也有新演员每个月都在焦虑地期待着商演机会而不得,频繁地在各大俱乐部跑开放麦,希望能引起前辈们的注意。
也就是说,在脱口秀市场最繁荣的一线城市,演员每个月靠商演获得的报酬,从0到4000元不等。除非是没有租房需求的本地人,不然,单靠演出收入是不可能覆盖生活开销的。
除了普通商演,还有一些其他形式的演出,比如大型活动串场、企业年会、楼盘开业。因为现场观众不是带着看脱口秀的预期来的,类似活动的效果大多比较惨淡。
演员刘仁铖曾经去天津一个刚开业的楼盘演出:“开始以为会像史炎老师平时的企业年会一样,在大礼堂里面对社会精英讲,结果去了以后在空旷的广场上迷茫,根本没有人听。”
刘仁铖在某楼盘开业仪式的演出,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虽然演出效果大打折扣,但类似活动往往有着几倍甚至十几倍于普通商演的出场费,还是吸引着很多演员。不过,这些演出机会的出现偶然性很高,不能计入演员们的固定收入。
因此,除了极少数被俱乐部供着的全职脱口秀演员,大多数演员都不会放弃自己的本职工作。
演员童漠男就是其中坚定的本职工作坚持者。童漠男是一名SAT名师,他的一对一课程标价是1280元一课时。作为一个拥有优秀教育背景的北京人,他早早规划好了自己的职业路径,最大化地发挥了自己的优势,过着稳定而优渥的生活。
可渐渐地,他找不到自己的舞台了。他曾经梦想成为罗永浩那样能够输出价值观、影响到很多年轻人的人,但他发现,自己已然陷进了停滞不前的人生。他说自己就像一个加油站,为每个学生助力,眼睁睁看他们走向了新的人生起点,自己却定在原地,重复着一套又一套试题。
脱口秀是童漠男的出口。他可以面对一大屋子观众表达自我,也能切实地感受到自己在脱口秀这件事上在进步。停滞的人生开始往前走,他得救了。
尽管如此,童漠男并没有盲目地放弃一切去投身脱口秀事业。
作为北京脱口秀圈颇受瞩目的新星,过去一年正是他演出机会最多的时期,但在SAT学生最多的寒暑假,他没有接任何演出,“任何和赚钱相冲突的东西我都推掉了”。他说自己非常抗拒生活里金钱带来的窘迫感,以前没有接受过太多来自生活的压力,未来也不打算接受。
他对脱口秀演员的境况看得很清楚,哪怕是上了《脱口秀大会》的演员,收获了行业最高的曝光率,也缺乏变现渠道,更何况是普通演员,这是脱口秀的特质决定的。
童漠男用音乐来作比较:“老舅的《野狼Disco》火了,唱一千次可以赚一千次钱。但一个五分钟的段子在网上传播开了,就意味着你永远地丢失了这五分钟,你再也没办法在线下用同一个段子把别人逗笑了。”
脱口秀演员的生活,确实是窘迫的。据童漠男说,圈内认可度极高的全职演员周奇墨,生活并不富裕。他说,周奇墨以前也是英语老师,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到收入宽裕的状态,但周奇墨把这些看得很淡,选择用闲适的状态去供养创作。
童漠男的母亲经常让他把脱口秀演员们叫到家里喝喝茶,买了橘子也让他带给周奇墨:“他们能吃得起水果吗?”童漠男笑出了声:“我妈恨不能以为脱口秀演员都住桥洞里呢。”
每一个脱口秀演员都和我确认了“单靠脱口秀并不能养活自己”的这个现状。演员欣雨回忆,自己以前做游戏行业,每个月都会给家里打钱,自从做了脱口秀演员和编剧之后再也没打过,偶尔还得跟家里要钱。
单立人俱乐部的六兽说,池子的出场费已经几十万了。他沉思了一会儿,解释道:“我不是说希望每个人都成为池子,但至少能让演员们体面地生活。现在没有人能靠演出养活自己,脱口秀甚至都不能称为一个行业。”
李诞和池子恰上饭了,普通脱口秀演员们呢?显然是没有。
找寻出路
“我们只是单纯地想说脱口秀,我们没有地方去,”视频里的两个脱口秀演员齐声说道,“我们只是想说——脱口秀!”一年前的冬天,演员付航和梁彦增拍摄了这条视频。他们约定,以后开个人专场的时候,要把这条视频投在大屏幕上。
当时,他们所属的脱口秀俱乐部解散了,演员们纷纷投奔下家。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俱乐部就没了,演出也没了。
付航加入那家俱乐部时,从一大堆踌躇满志的演员们当中被一眼选中,当时还有坐飞机、坐火车来北京面试的人。
“被选中的那天,我一晚上没睡着,”付航说。世间的巧合好像恶作剧,几个月之后,俱乐部解散的那个晚上,他也一晚上没有睡着。
拍摄视频的那一晚,他们又一次在开放麦遭受了冷遇。“你们俱乐部不是挺牛的吗,怎么还来我们的开放麦啊?”
付航在舞台上以疯狂著称,在生活中也常常做出惊人的举动,会突然发出无厘头的爆笑,或是没有来由地爆发出一些音量巨大的夸张俏皮话。采访最初进行时,我不得不每隔几句就再三和他确认,这一句到底是真的还是玩笑话。可说到接下来这句话时,付航格外认真:
“我们只是想要一个舞台。”
六兽刚和单立人俱乐部签约的时候意气风发,觉得自己前途无量。结果三四个月之后去上海参加了一个比赛,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他说,那个时候他意识到,俱乐部厉害和自己厉害是两码事,脱口秀是一件单打独斗的事,谁的荣耀就是谁的。
童漠男也说,脱口秀圈不需要社交,一个演员有没有东西一上台就清楚,观众心里有一杆秤,俱乐部老板心里也有一杆秤。脱口秀演员的尊重是自己争取来的,这种看似势利的判断方式非常直接有效。
确实如此,演员的实力直接决定了演出效果,也决定了有没有人找他们演出。可哪怕一个演员再优秀,也需要先争取到舞台机会才有发展下去的可能性。
“被看见”,是脱口秀演员们破局的关键指标。
今年三月,在实在无奈的情况下,“被解散”的付航为了能继续自己的脱口秀生涯,陆续把自己的演出视频上传到了 Bilibili。对线下的脱口秀演员来说,这不是一件好事。被网上的视频逗笑过的观众,绝对不会花钱再到线下去看同样的内容。
但是付航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我不传这个视频,以后可能再也没有别的演出机会了。”
付航的演出视频,图片来源:B站截图
现在,付航在B站有5万多粉丝,视频有128万播放量。在百花齐放的大流量时代,这并不惊人,但是付航很满足,因为他有了自己的舞台,也有了其他俱乐部演出的邀约。
“每一场都有一小波观众愿意跟着我,去看我演出,我很满足。我每天都特别开心,只要有演出我就开心。”付航语气认真地重复着,“有演出就真的就很开心。”
像付航这样极力拓宽渠道,为自己增加曝光率的演员并不少见。演员 Harrison 在抖音上发自己和观众互动的视频,已经有264万粉丝,甚至有粉丝从苏州开车去看他的现场演出。
圈内公认,《脱口秀大会》《吐槽大会》里的段子绝对称不上行业最高水准,但里面的演员却无疑接受着最高的关注度。B站、抖音、电台、综艺......没能获得《脱口秀大会》同等关注的脱口秀演员们不断争取着线上线下的每一个曝光机会,为自己提供更多的可能。
时不时地,那些还在为演出机会四处奔忙的演员们会望向那些风光无限的脱口秀明星,心中泛过一丝羡慕与不甘混合而成的复杂情绪,“李诞不敢说,再不济,我比庞博还是强了不少吧?”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又一家脱口秀俱乐部关闭了。
位于华贸商圈中心的42Play曾经是北京脱口秀演员们心中的乌托邦。严格来说,这不是一个俱乐部,而是一个集喜剧演出、轻食餐饮、主题派对为一体,最接近原汁原味美式喜剧的场地。位置好,灯光到位,氛围佳,给的演出费也是北京头一份的多。
很多演员都说,从入行起,他们就期待着这样的场地。
42Play的观众,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42Play的创始人海洋毕业于美国顶尖的电影学院,他对美式喜剧和影视制作的全流程都颇为熟悉,也深信脱口秀演员们在影视作品中能够发挥出巨大的价值。
当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欧美脱口秀演员们能参与的电视节目、影视项目时,语气像极了一个去过糖果店之后又回到家里的孩子,满是憧憬,又一丝落寞。
他看到了正在发生的五彩斑斓,闻到了糖果的香甜,他忍不住想,自己家里是不是也可以建造起同样的糖果乐园?于是有了42Play。在《银河系漫游指南》里,42是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终极答案,在脱口秀上,42是海洋的答案。
在北京脱口秀圈多年,他曾经很惋惜地看到一些有天赋的演员因为生活的原因无法坚持下去,只能离开这个行业。因此,多给演员一些演出费,是他力所能及的一点坚持。
经营场地的同时,海洋还把一帮非科班的新人,培养成了一个编演一体、高效产出的小团队。海洋说,现在国内脱口秀的应用范围太小了,他想要重塑传统的喜剧类影视,让演员们在更广阔的品类里发挥出更大的价值。
他也希望未来国内能有足够多的节目,让脱口秀演员们有生存的土壤,有足够的钱和成就感去支撑他们。
可惜的是, 42play的经营并没有预想中那样顺利。就在不久前,资方决定暂停这个持续了两年的项目。海洋说,这是一次勇猛的尝试。也有演员用更强烈的语气感叹道:“我们的理想乐园崩塌了。”
采访结束后的第三天,海洋给我发来了微信:“如果有机会,想提及一下我们的演员编剧团队:五六七、大蹦、彭彭、张昊翔、李逗逗、赖铭佳。写不写我的名字不重要,主要是演员们。
他们都特别努力,值得被记录下来。”
脱口秀圈里,和海洋一样,想为整个行业做贡献,让演员们受到更多认可,活得更好,有更大上升空间的人,不在少数。谈及未来,每个人都有着对行业前景的美好期待,和一些“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气概。
欣雨说,她希望未来的某一天,脱口秀演员能完全靠演出养活自己,不需要为了生活去接情景剧短剧的编剧活儿,打断创作的状态。
童漠男说,只有行业有希望,才会有更多有才华的人涌进来,会更繁荣。
双语脱口秀俱乐部幽默小区的主理人Tony说,他希望能让观众对脱口秀认知更深入,让大家了解到什么是更好的脱口秀。他还希望幽默小区能更国际化,以后能带演员去国外演出。
硬核喜剧的创始人子龙在过去的一年里,积极地和各大视频平台做着各种线上的喜剧尝试,也不断给电视台的喜剧类节目推荐着脱口秀演员。这些事,他都会继续做下去。明年,他希望能给演员开出比现在高出一倍的演出费。
后记
有一个主流的说法是,脱口秀最终是关于直面自我,从痛苦中破局的。因此,你常常能听到演员们在舞台上调侃自己的童年阴影、家庭困境,或者内心深处的恐惧。
同样,在脱口秀演员的饭局上,好像所有事都可以拿来相互调侃或是自嘲。有时候,你甚至分不清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前不久的一次聚餐上,演员刘仁铖说自己报名参加了一个脱口秀比赛,他神色轻松地说自己毫无获胜希望,总决赛在11月9号,“反正9号那天我已经接了别的演出了。”语毕,大家都跟着他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表面上满不在乎,实际上为了生存空间和自由创作的可能性拼尽全力,这是大多数脱口秀演员的现状,也是他们独有的理想主义。
绝大多数脱口秀演员都是素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其中很多人都清楚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大红大紫的机会,但是他们还愿意坚持下去。
他们每天坐一个半小时地铁跑开放麦、上演出,但从不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因为每次站上舞台,每次听到观众的笑声,都有一束光点亮了他们。
这场难捱的寒冬里,脱口秀演员还是希望,大家能和他们一起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