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打开虎嗅APP
本文来自“互联网指北(hlwzhibei)”,作者 / 张翰月 编辑 / 蒲凡
2017年9月的时候,李银河曾经和靳东打了一场嘴仗。起因是靳东在微博上表示“(自己)是一纯爷们,纯爷们就爱跟纯爷们合作, 刚烈、简单、明了,一切不男不女、非爷们的人事,都无意接触”,围观的吃瓜群众们相信这是对“小鲜肉”群体的一种表态,而李银河则认为“中性化焦虑”,“不尊重少数群体,没有教养”——于是正反双方开始隔空打起了嘴仗。
不过在所有围绕着“小鲜肉”所引发的公众争议里,这还不是最激烈的一个。比如去年何冰在接受采访时曾经对“小鲜肉”表达过鼓励,说“表扬老戏骨、鞭挞小鲜肉的现象不太公平,需要给他们成长时间”,但很快得到了舆论的群嘲,人们反驳称“凭啥拿我电视屏幕学演戏”。
要知道就在前几天何冰刚刚拿到了白玉兰奖的视帝,这足以证明人们对小鲜肉的反感情绪,完全已经掩盖了“来自的专业认可”。
还有吴京。吴京曾经在采访中明确表示“不要总要去贬低这个词汇,他们只是缺乏引导”,但有舆论认为这似乎是吴京在成为电影出品人、导演之后,向“流量”妥协的表现。
所以即使李银河把易烊千玺奉为“打破小鲜肉刻板印象”的“意外惊喜”,甚至在自己的微博上撰写长文实名推荐电影,人们也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这并不是一篇“推广投放”,而是一篇名副其实的“自干五”,从而全心全意地被人们捧上热搜:
毕竟小鲜肉现象及其背后可以引申的一连串中国影视业的问题,太值得被重新讨论,《少年的你》的走红也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契机。
《少年的你》替易烊千玺提问
从柏林退围、六月撤档到低调的几乎是“零宣传”的空降定档,《少年的你》可谓命途多舛。与一路下沉的坏运气相对的是一路飙升的票房和持高不下的口碑——截止写稿,《少年的你》已经斩获超过12亿的票房,豆瓣评分也稳居8.4左右。
许多名人大V也“自干五”式地点赞这部影片,比如李银河在微博撰长文为《少年的你》盖章认证实名打call,并直言易烊千玺给她以意外的惊喜,打破其对小鲜肉矫揉造作的刻板印象;演员马伊琍则赞扬易烊千玺不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演员,处处透出成熟和稳定。
总之抛开后期“有关于原作融梗”的争议,无论在舆论层面还是数据层面,《少年的你》作为一部商业电影都是相当成功。有人夸它是“中国式的《熔炉》”,也有人称它是继《我不是药神》后一部能“改变国家的电影”,作为一部现实主义题材影片,《少年的你》身上确实承担着引导大众关注和反思校园霸凌的责任。
但值得注意的地方也在这里:虽然最近一段时间《少年的你》热搜不断,但热搜的方向却似乎正在偏离影片最初的底层逻辑和社会意义,十之八九都是有关易烊千玺,关于易烊千玺演技的讨论更是已然成为《少年的你》最大的话题。
比如热搜中发酵最快最广的话题#易烊千玺谈流量标签#,是以《亲爱的》编剧张冀在《少年的你》首映礼现场一句对四字弟弟演技的肯定为中心迅速辐射:“千玺,你是一个演员,不是一个偶像。”
当然夸赞演员的演技好,对于一部电影来说并不算什么坏事。但当一部电影的主旨在“推动社会议题的解决”,这种现象就另当别论了,去年杨幂与其主演的电影《宝贝儿》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即使是现实题材,杨幂过于凸显的个人作用直接掩盖了电影本身的意义。
某种程度上易烊千玺开始频繁登上热搜,《少年的你》也面临着同样的风险:好的内容如果被粉丝文化过度消费,真正值得被思考的内核太容易被传播的半衰期中被掩盖,最终被白白流失。
但好在与《宝贝儿》不同的是,易烊千玺与《少年的你》共同完成的并不是一次简简单单地资源置换(即流量换作品),而是一次相辅相成。
首先在剧情推动层面上,如果说导演曾国祥极尽镜头控情之能,在饱满的叙事中将所有细腻又复杂的情感无限放大化的同时,又以偏纪实甚至可以说是更残暴、更歇斯底里的方式揉碎臆想中青春的乐园,撕开了校园暴力的一隅。
那么金马影后周冬雨稳中求进的演技发挥和初露荧屏的易烊千玺意料之外的演技爆发才彻底将《少年的的你》引回校园欺凌的现实主义题材影片的“正道”上。
如果没有众人眼中站在对立面的流量小生易烊千玺,《少年的你》“现实题材+影视化表达”的组合拳恐怕只会打在棉花上——美型和话题热度或许能够支撑起来用爱情、友情这样普世面更大的话题,但要强行引申到更深维度的话题最终铩羽而归——《上海堡垒》和《诛仙》就是现成的前车之鉴。
其次在流量的参与方式上,卡司、班底或许可以吸引首日票房,狂热的流量粉丝到处控评营销也能勉强维系带动后续几天的热度,但没有内容为基石就没有口碑,没有口碑就会缺乏后劲,票房最终只会呈断崖式跳水。复盘来看,也不过是粉丝的圈地自萌。
易烊千玺是这场赌博里最大的变数。
毅然决然放下偶像包袱敢于剃寸头敢于还原最真实的“脏”,易烊千玺的眼神里有决绝有狠戾也有希翼,是易烊千玺赋予了小北独有的少年感,有街头混混独有的痞气和叛逆,却又透出血性少年的重情重义。
如果说《长安十二时辰》的易烊千玺仍然保留着大家心目中高大上的偶像形象,那么《少年的你》里总是满脸伤,一身脏却眼神坚定的他至此已经完全对得起“演员”这个称号。
《少年的你》见证了易烊千玺如何更进一步的靠近自己17岁在《快乐大本营》的时光机为十年后自己定下的目标“实力演员”;而有“流量小生”的背景垫底,有了下限基本保证的《少年的你》剧组,也有机会尽可能地摆脱资本投资带来的压力,一步步跳出了原著内容的局限性,达成了作品和工业化商品的和解。
所以与其说易烊千玺的个人偶像光环掩盖了《少年的你》本身的社会意义,不如说易烊千玺“恰到好处的演技在线”与《少年的你》相辅相成,击中了另一部分也急需推动解决的“公共议题”:
“流量”与“内容质量”、“明星”与“演员”、“偶像”与“专业”是天生的反义词吗?“唯流量论=流量+IP=烂片”是一个无法得出第二解的等式吗?非此即彼的背后,对流量小生的解构本质基于什么?流量小生真的是流量+IP这个组合拳饱受诟病的原罪吗?
唐国强和陆毅们早就知道答案
如果说《少年的你》是一场华丽的赌博,那么易烊千玺就是打破僵局的那个意外砝码。
意外在于他本身所拥有的无需刻意打磨却又不可复制的少年感,意外在于少年没被悬空在头顶的那把“人气与流量”达摩克利斯之剑所迷惑,敢于挣脱镁光灯后身份的桎梏,重新定义自己的宿命。
意外还在于《少年的你》爆红后对流量和IP的组合拳提出了一个新的议题:抛开基于偶像身份附带的粉丝红利,流量在公式里存在的必要是什么。
其实放进历史的长河来看,流量小生的转型之路早已是殊途同归,尽管那时候还没有流量的说法,也没有小鲜肉的称呼,但历史早已给出相应的答案。
流量小生看似是六七年前一夜间蹦出来的新名词,实际它的源头却来源于上个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奶油小生”,他们都泛指那些有着俊美长相的小鲜肉。
无论是流量小生还或是奶油小生,本质来说都是当时社会多元结构不断得到媒介释放的自然结果,是时代思潮对华人流行文化现象的映射。当然他们还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在不同的语境中都逐渐演化成了“空有皮骨没有演技”贬义词。
当时,奶油小生是华人文化圈总体的一个审美倾向,上到演艺圈下至音乐圈相声圈,都流行小生。
大陆的第一个“奶油小生”是如今早已能驾驭各种戏路的人民老艺术家唐国强。因其生的俊美不粗犷,又好吃奶油而来(是的,老戏骨如唐国强也是从被诟病除了“鲜”就一无所有的流量小生一步步进阶过来的);“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浑厚而充满磁性的男高音再加上俊美的微笑,费翔成为了第一个从央视春晚走红的真正意义上的偶像歌手;就连70年代末出道的姜昆,也是因为踩住了相声圈里小生的角色而得以崭露头角。
不过比起当下掀起的偶像风,80年代的奶油小生风潮来得快去得也快——改开初期物质匮乏,低下的社会生产力决定了那时候的大多数人们没有那资本和闲暇去追求"奶油小生"。
这也注定的奶油小生们誓必要走上转型的道路,而唐国强算是成为了转型路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得益于英俊的外貌,“奶油小生”唐国强以主角的身份出演了《走在战争的前面》《今夜星光灿烂》《孔雀公主》等多部电影。可与俊俏的神颜相对的是始终激不起水花的演技,尽管他在拍摄《孔雀公主》时坠马摔伤了胳膊,但在观众眼里,他依然只是个花瓶演员。
颜值巅峰时期出演《孔雀公主》,进一步坐实“奶油小生”称号
偏祸不单行,那时正逢文革结束,看腻了“八个样板戏”和屈指可数的革命题材影片的大陆观众迫切的想要接收新鲜的与以前截然不同的文化输出。
1978年,一部由高仓健、中野良子主演,上海电影译制厂译配的日本电影《追捕》在中国大陆公映。作为文革后引入中国的第一部外国片,《追捕》对一代中国人造成了难以言说的文化冲击和震撼,乃至其构成了标记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国社会整体转型的文化符号,这其中就包括审美风格的陡变,“奶油小生”的市场瞬间被高仓健这样刚毅勇敢的硬汉派取代。
《追捕》有多火爆?影片内著名傻子“横路敬二”甚至成为了国骂
年近不惑的唐国强陷入了无戏可拍的窘境,这也带领他走向了人生最重要的十字路口:彻底结束演艺生涯,还或是苦练演技撕下“奶油小生”的标签重新出发?这也是当下大多偶像和演员正面临着的归零抉择。
即将迈入古稀之年的唐国强回顾那段低谷期,轻描淡写地说出三个字“扯平了”,说自己既沾了外形的光,也吃了外形的亏,但也正是从那时开始,他决心好好钻研演技。
唐国强的转型之路缘起央视斥巨资投拍、王扶林制导的电视剧《三国演义》。本是作为周瑜候选人的唐国强当时到剧组报到,导演让他粘上胡子看一看,结果,诸葛亮的人选就这样敲定了。
当外界知道一个“奶油小生”要去演绎“诸葛孔明”,质疑是避不了的,最严重的时候,广电部每天都能收到满天飞的告状信。
好在最终唐国强还是把诸葛亮给咬下来了,初出茅庐的诸葛亮意气风发足智多谋,晚年迟暮后悲壮的孤独感也被刻画得入木三分。当初极力反对的人不得不承认,唐国强版的诸葛亮已然成为无法超越的经典。
而后唐国强在电视剧《雍正王朝》中饰演的雍正,彻底的撕掉了他身上“奶油小生”的标签。从此以后,无论是《雍正王朝》里愁眉紧锁的雍正皇帝, 《建元风云》里骁勇善战的成吉思汗,还是《开国领袖毛泽东》里的指点江山的毛主席,唐国强都得以胜任。从“奶油小生”到老艺术家,唐国强成为偶像演员转型成功的标志性人物。
唐国强在转型路上不断抗争的几十载里,大陆审美风向也在瞬息万变。
《追捕》掀来的硬汉风一直持续到了90年代,那段时期里大陆热播剧的男主角大部分都是大叔,比如50年代出生的周润发。相较于高仓健,周润发同样身材高大,能给人满满的安全感,不同的是潇洒而深沉的背后却又多了一抹柔情。
当周润发饰演的许文强带着白围巾、风度翩翩地在雪夜为冯程程撑伞时,无数少女为之倾倒。介于男子魄力和奶油小生之间的二元绅士形象很快帮他在当时的“爱豆领域”闯出一番天地。
随着与妈妈辈生活背景截然不同的90后逐渐成为电视剧的另一批收视群体,审美风向已经完全从硬汉风中抽离,并逐渐从刚中夹柔的男子汉向美男子靠拢。
1998年《永不瞑目》的热播,让饰演肖童的陆毅一夜之间红透大江南北,拿下金鹰节影帝的他以旋风之势横扫了内地的女性观众们,也正式标志着奶油小生重归大众主流。有作品的颜值派成为90后粉丝pick的首选,在这段时间内崛起了一批小生,也就是现在我们俗称的第一代四大中生,分别是1976年的陈坤、1977年的黄晓明、1978年的刘烨、1979年的邓超。
进入21世纪后,在台湾本土文化和日韩偶像文化的夹击下,偶像文化开始兴起并逐渐蔓延到大陆,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小虎队迅速走红,“追星”一词就是源自他们。陈志朋和苏有朋主演的偶像剧《还珠格格》也是红到不可理喻。在这段时间也孕育出了现在粉丝文化的雏形。
如果说小虎队加速了大陆审美风向从实力派到偶像小生的转变,那么胡歌的一夜爆红则见证了偶像文化从漂洋过海到落地生根的初过程。尽管这些年来,胡歌早已从偶像小生转型实力派,但关于仙剑电视剧一直有个说法:无胡歌,不仙剑。
但现在回过头看,不禁让人想起刘慈欣在《三体》英文版后记里写道的:“每个时代都给生活于此的人戴上了无形的枷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戴着镣铐起舞。”
一代代老去、一代代长成,无论是之前流行的硬汉派还是如今风靡的偶像派都不过是在时代风向的裹挟下催生出的产物。这也注定了他们的命运:最初成功的定位无法代表永久的成功。时代的潮水总会退去,而避免裸游的唯一方法是赶在时代变迁前归零暂能傍身的颜值优势,转型成为真正的演员。
有人明白了这个道理,如唐国强一般成为了时代的前行者,也有人后知后觉中开始寻找破局的关键点,试图挣脱偶像剧和言情剧的桎梏。但随着迈入流量时代,更多的小生正在被流量的糖衣炮弹所迷惑深陷转型困局,被时代的后浪推搡着艰难前行。
流量江湖的华山论剑
2014年以前,“流量”还是一个极其陌生的词汇,至少媒体访谈间还不兴使用“流量”这个词。转折在于陆续与韩国SM娱乐公司解约的“归国四子”。
2014年5月,吴亦凡与韩国SM娱乐公司解约,成为第一个回国发展的“归国四子”。一个月后,便宣布参演电影《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就此开启在了国内娱乐圈的顶流之路。
鹿晗、黄子韬相继解约回国发展,张艺兴虽不解约,但也于2015年回国发展并成立个人工作室。
四子赶上了最好的时代,也引领了一个长达五年的流量时代。
在那个时代里鹿晗转发的一条来自曼彻斯特联队球迷俱乐部的微博,评论数动辄过亿,还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在那个时代里吴亦凡的歌曲频频登上国外的音乐榜单,和贾斯丁·比伯等“谈笑风生”只是家常便饭;在那个时代里,四子就算只拍烂片,也有看的过去的数据和票房;在那个时代,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四子轻轻松松就能在娱乐圈掀起腥风血雨。
可五年过去,随着影视行业流量逻辑失灵,流量艺人光环迭代,刚到而立之年的四子无一不面临着被流量反噬的压力。他们曾经享受的顶流豁免权在今年夏天已经移交给了李现、肖战、王一博、易烊千玺等新一代流量。以归国四子为代表的一代流量在流量的泡沫褪去后发现转型之路道阻且艰,而更可叹的是或许他们本身就是原罪的泡沫。
这一切是他们的错吗?是也不是。
“流量”本质介于“偶像”和“演员”之间。它既承载着粉丝对“完美人设”的期待,也承载着来自大众审美的压力,这注定走到最后势必要二择一。可坐享数据宠溺的他们即不舍放弃食用败絮其中的流量蛋糕,又不愿花时间沉下心打磨演技。
可另一方面,流量艺人作为其背后商业团队变现的工具,长远发展往往被忽略。在短暂的保鲜期内,公司割韭菜并非只针对粉丝,艺人的商业价值在公司在资本和观众的博弈战中同样被压榨的一滴不剩。
终于,由粉丝虚无的热情所堆积起来的蜃楼在2019年分崩离析。
不破不立,流量洗牌还在继续。一边是造星窗口的缩短,一边是流量反噬后粉丝经济的迭代,当这一次潮水退去,只有明晰定位转型成功的流量才能成为最后洗尽铅华的赢家。
新旧交替,如同金庸笔下的华山论剑,一时的名次其实并不重要,《九阴真经》也不是结局,关键在于不要像欧阳锋般误入歧途,难以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