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万斯的崛起：美国建制派的挽歌

万斯的自传《乡下人的悲歌》是2020年10月份买的，当时看了前言和开头，然后就束之高阁了。自从看到作者万斯居然被川普提名为副总统人选之后，我重新找出了这本书。

 

无论川普是否能够当选，万斯都有可能在未来某天竞选美国总统。搞明白他的来路和性格，对中国人可能也比较重要。

但是在全部读完之后，感受非常复杂。

 

从表层看，这是一本年轻人的自传。讲述的是一个美国山区的穷孩子如何经历噩梦般的童年，一步步晋级到美国上层阶级。他写书的时候大约是2015年，不到30岁，已经从耶鲁法学院毕业，有了幸福美满的婚姻和家庭，开始了一段上流社会职业生涯，当时他还没有进入政界。

 

但是万斯的奇特倒不仅限于他的个人奋斗和阶层逆袭。他在写这本自传的时候，对个人的职业规划可能是成为一名成功的美国律师或者风险投资家。从此混迹于富豪圈，过上优渥幸福的生活。

 

但是他的人生之旅可远不止于此。

 

就像他自己在书中说的：“我受过很多滴水之恩。回顾过去，跃入眼帘的是诸多变量如何恰到好处地一环扣一环，为我创造机遇。”

 

童年创伤和自我救赎

 

纵观世界各国，很少有人在30岁写自传。因为在这个年龄，大多数人要么还是刚进入社会懵懵懂懂；要么正在努力面对和解决未来的不确定性；要么事业刚起步，还需要努力奋斗。30年的经历一般都不足以让人想执笔写自传。

 

单单就这一点就让万斯的案例变得非常奇特。

 

万斯的童年，是一部伤痛和创伤史。对于一个敏感、犀利、倔强的孩子，痛感来得尤其强烈。

 

写这本自传，对于万斯，是一个灵魂救赎的过程。他揭开血淋淋的伤疤重新审视过去的一切，是对自己灵魂的拷问：万斯你放下了吗？你原谅母亲了吗？更为难得的是，这本自传也是他对家乡人民的灵魂拷问：为什么我能，你们不能？

 

通过书写这本自传，他才能与自己和解，与过去和解，与家人和解。也正是从本书出版开始，他才突然开始红遍美国。从此凤凰涅槃，走向人生新阶段。

 

万斯在这本自传中体现出的赤诚和勇气也是非同寻常的。很多人没有办法如此赤裸裸地剖析自己的过往，剖析自己的亲人。尤其是当亲人还在世。这种坦诚需要巨大的勇气。

 

比如像中国人这样爱好面子重视长幼尊序的民族，要一个年轻人在自传中剖析自己父母的优点和缺点，这在中国文化里是不被鼓励的。

 

但是，另一方面，我觉得他整本书的主题是关于爱。

 

全人类共同的主题：爱

 

一个穷困家庭的男孩被染上毒瘾、时常癫狂的母亲搞得心力交瘁遍体鳞伤，他幼小的心灵当时对于爱有多么迫切的需求和渴望。最终他依赖着外祖父母（是坚强又疯狂粗俗的乡下人）、姐姐等人强烈的爱和支持，挣扎着活下来，自强不息，从此越活越好。他们的爱是他成长最坚实的保障和奋斗的动力。

 

童年的伤痛和绝望不仅属于美国俄亥俄州穷困山区的白人。这种深入骨髓的悲欢，对爱的深度渴望，跨越国界，属于几乎每一个人。这是属于全人类的情感，在地球各个角落都会有共鸣。这也是这本自传获得很多共鸣的原因之一。

 

从美国到中国，那些被经济突飞猛进遗忘的边远城市，那些被抛弃的偏僻乡村，或是在中国的铁锈带—东北某个小城市，一定有同样的少年，经历着相同的痛楚。他们从小生长于父母的争吵中，生长于缺少爱的家庭和穷困中，他们对万斯的经历有着切肤之痛。

 

而且中国人和万斯的家庭相比还有一个劣势，中国人的文化里不怎么鼓励公开和当面表达对家人的爱意。父母对孩子，孩子对父母都是如此。很多人习惯把爱深埋于心底，从不表达出来。因此也会加剧家庭关系中的冷漠和紧张感。

 

这本自传几乎是一个受尽创伤的男孩对于爱的渴望、呐喊和呼救。

 

万斯对所有情感，包括伤痛和快乐的感受都非常强烈。他对爱和安全感有强烈的需求。他在自传里没有羞于表达，而是表达得淋漓尽致。

 

他对自己经历过的每一道坎坷，每一处伤痕，以及每一位亲人的言行都进行了重新审视和总结。中国有句古话，家丑不可外扬。万斯不仅给外人看了，而且还看得非常彻底。

 

他的故事讲述技能也非常高超，非常动人。好多个细节，我都忍不住落泪。

 

同时你也可以看出万斯的个性特点。除了乡下人那种野性十足彪悍好斗的气质，除了对爱有巨大的依赖和渴望之外，万斯是一个天生对他人行为的动机和表象有着深刻好奇心的人，他善于观察和感知，对于他人命运有一定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他甚至对“自己的母亲为何在同一家庭成长下的兄妹三人之中表现最差”，也有自己独到的观察和见解。

 

他对于阿巴拉契亚山的乡下人有发自肺腑的疑问，为什么我们不行？为什么我们这么穷？！

 

在灵魂深处，他关心如何才能让大山里的乡下人走出人生困境。同时他对美国社会的现状，政府职能如何运转、有些政策为何无效，比如社工们其实在帮倒忙，有现实的观察和体会。

 

但是，凡是人必有两面。万斯这样的人，一个出身困苦艰苦奋斗坚韧不拔的人，他性格的另一面，可能是过于严肃、刻薄以及缺乏弹性和应有的幽默感。

 

他的世界观也可能会过于狭隘和局限。你可能不能依赖这样的人来推动我们进入到一个更有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未来。

 

美国政坛的天选之子

                                                                                                                ，

万斯自从上了耶鲁法学院之后，人生顺风顺水，欣赏和帮助他的贵人不断。其中除了万斯自身素质过硬，他的乡下人背景（俗话说就是穷苦出身）的确是这个圈层里的罕见个例。让他在踏入上流社会后，受到了精英阶层富家公子的欢迎和喜爱。

 

换句话说，他的出身让他饱尝人生苦难，但是他一旦破圈，进入到了上流社会，他的贫苦出身却变成了取之不竭的宝藏。

 

万斯的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朴实敦厚的乡下人形象，以及谦逊踏实本分的性格，让见过太多世面的精明圆滑的权贵阶层倍感亲切，如获至宝。和很多浮华骄奢的精英富二代相比，万斯是如此可靠和忠诚，充满感恩之心。他是大佬圈子里的异类，是一块可堪雕琢的璞玉。

 

万斯在写作这本自传之前，就已经进入到了硅谷教父彼得·蒂尔（Peter Thiel）的圈子。并受到后者的衷心提携。这本自传在2016年川普上台之后出版，随即获得热烈追捧。据说比尔盖茨逢人便推荐此书。

 

美国精英阶层当时几乎全都讨厌川普，他们正苦于找不到草根美国人为何喜欢川普的原因，这本书几乎成了一本解释美国现实的教科书。但这也在另一方面验证了美国主流媒体的失败，他们对于普通人尤其是底层白人情感的理解力几乎就是个笑话。

 

后来万斯在蒂尔的引荐下又进入了川普的朋友圈，还与川普的儿子小唐纳德成了至交密友。他和川普的政治理念如此重合，因此迅速进入了川普的政治阵营。

 

在川普的大力推举和彼得蒂尔的慷慨赞助下，他在2022年当选了俄亥俄州的参议员。然后就是最近，在其他候选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让川普不甚满意之后，他被最终选中成为副总统候选人。

 

他人生的每一步都踩在了重要的时代节点上。

 

他在进入耶鲁法学院之后，找到了彼此深爱的印度裔中产阶级的妻子，受到华裔教授蔡美尔的欣赏鼓励和推荐。毕业之后被硅谷大佬彼得蒂尔选中，进入到他的硅谷帝国。他在美国社会最需要反思的时候，出版了自传。大获成功。然后又被川普赏识，投身于美国政坛。光速成为参议员，现在成为副总统候选人。

 

万斯今年40岁，也是全球化潮流突飞猛进的40年。在全球化浪潮中，美国的制造业衰落，中国的制造业崛起。美国社会的贫富差距，阶层分化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而华盛顿的这些老油条政客们，对于改变美国无所作为。他们自身的家族利益盘根错节，已经形成了树大根深的利益集团。美国下层白人的生活和痛苦，完全不在他们的视野中。

 

美国建制派在国际事务中强调美国意识形态的优越感，强调自由市场经济的巨大优势，高举民主自由的旗帜。而这些高高在上的高谈阔论，恰恰是底层白人最不要听的。他们要的是什么？他们要的是真实的工作，是向上流动的机会，是坚定的爱和支持，是稳定的家庭。

 

而他之所以会被川普选中成为副手，也是因为美国到了这样一个转折点。

 

川普本人是美国建制派的破坏者。是华盛顿利益集团的反抗者。他本人是个房地产商，是个富二代，虽然他希望代表美国底层白人，但是他本人还不够有说服力。何况毕竟年近八旬，他需要一个年轻人把自己的执政理念传承下去。

 

万斯关心他人命运，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他对社会底层有切身体会和细致观察，他能敏感捕捉到美国存在的问题，同时又有投身于公共服务的巨大兴趣和热情。

 

美国政治需要一个来自于底层的代言人，万斯就在历史的这一刻成为了那个万众瞩目，契合各方面期待的完美代言人。

 

美国建制派的挽歌

 

万斯和川普的政治理念非常吻合。他们都对建制派不满，对精英主义不满，对全球化不满。对中国的崛起尤其是中国工厂抢夺了美国制造业机会极其不满。他们都认为应该美国优先，应该重塑美国社会，重新点燃美国梦。

 

他们希望能够改革现有体制，让更多美国人受益，而不是把纳税人的钱花在万里之外的乌克兰。

 

在这里我选一段彼得·蒂尔对美国政治的看法：

“自由贸易没有惠及所有美国人。精英们喜欢自由贸易。受过高等教育、制定公共政策的人解释说，根据经济原理，价格低廉的进口产品可以让所有人收益。实际上，在对外贸易中，我们已经失去了成千上万的工厂和数以百万的工作，核心区域彻底成为废土，也许政策制定者认为没有人是输家，又或许他们认为自己是赢家所以毫不在意。”

 

值得注意的是，彼得蒂尔认为，垄断是好事，君主制是最有效的政府形式。虽然蒂尔在内心深处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但是在实践中，他本人是圈层文化和阶级壁垒—这个美国社会顽症的实际缔造者和最大受益者之一。

 

万斯的上位，代表着美国将进入一个美国优先的时代。世界将迎来逆全球化的潮流。意味着自由贸易原则曾经高于一切的终结。中国将会面对一个在规则上更加苛刻和严格的全球贸易体系，以及一个为挽救国内制造业而颠覆某些全球共识的美国。

 

万斯的童年是美国阶层固化的牺牲品，他的青年是自我奋斗不断破圈的战利品，那么他的中年就是美国精英阶层反哺他的超大福利券。众多美国底层白人的悲惨命运，反而成就了万斯今天人生的辉煌。但是在今后他是否能够破除美国的阶层固化，推动阶层流动，还是成为美国阶层固化的殉葬品，还很难说。

 

这本自传解释了万斯从哪里来，但是将来他到哪里去，美国到哪里去，仍然是一个大写的问号。美国建制派不行，但是川普和万斯行不行？还尚未证明。

 

这本自传，是一个乡下人的逆袭，也是美国建制派的挽歌。

 

只是，天道轮回。有些事情是大势所趋，时代潮流，滚滚向前，非个人可改变。

作者简介：

美美，生活于浙江省杭州市西子湖畔。曾任职美国常青藤名校沃顿商学院旗下“沃顿知识在线”网站中文版主编。现任体育运动社群服务软件“咔咔报名”创始人。历史、哲学、政治领域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