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教育水平提高，如何影响下一代教育资源分配？

过去十年间，我国的生育政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2015年出台的“二孩政策”到2021年“放开三胎”的政策给延续近四十年的独生子女政策正式画上句号，期望扭转低迷的生育率和人口老龄化带来的劳动力短缺。尽管获得了更大的生育自由，育龄女性的生育意愿却并没有如政策预期地提高。与此同时，宽松的生育政策下不同教育和收入群体间的生育意愿差异也更为显著。

尽管以往研究从微观层面普遍证实了母亲教育水平对子女教育获得有显著的积极影响，而从整体的人口比例来看，女性教育水平的提高带来的择偶模式改变及生育意愿的下降又将如何影响下一代整体的教育资源分配呢？我最近发表在Chinese Journal of Sociology上的论文尝试用人口学的模拟研究模型来回答这一问题。

研究背景

教育资源的跨代际流动是社会不平等研究的重要课题。在不同社会背景下，研究普遍显示父母教育水平和子女教育成就有显著的正向相关关系。换句话说，父母教育水平越高，子女就越有可能获得更高学历。

然而这类研究大部分都采取了“回溯性“的研究视角，一般从子女角度收集父母的教育信息，再从子女和父母的配对数据中观察代际间的教育相关性。这种视角忽视了父母辈的婚姻和生育决策对建立两代人之间连接的核心作用。如果教育水平与婚姻生育选择直接相关，父母辈教育水平的提高是否将先影响他们婚姻和生育行为，进而再对子女的教育资源积累产生影响呢？

家庭人口学的研究对这个问题的前半部分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婚姻匹配研究发现，在大多数社会中，教育的同类婚都是主流的婚姻匹配模式，意味着夫妻双方通常在教育水平上表现出很强的相似性，我国也不例外。另一方面，生育差异研究普遍发现，女性的教育水平和生育子女数量呈负相关。

结合这些婚姻生育研究，从父母一代的“前瞻性”时间视角来看，教育水平的提高将首先提高他们与相似教育水平的伴侣婚配的几率，这一变化有可能对下一代整体教育获得有正面影响；然而，进入婚姻后的生育数量决策则可能随着教育水平的提高，尤其是女性的教育水平提高而下降，这一变化则有可能对下一代整体的教育获得存在负面影响。

从小家庭角度来看，生育数量降低可能更有利于将家庭资源集中到少数子女身上，进而提高子女的教育水平。而从整体人口的视角来看，由于高学历女性生育的子女数量较少，尽管每个子女的教育水平可能较高，下一代中高学历人群整体比例则有可能缩小。

近年来少数研究开始关注到婚姻生育路径对教育代际流动的影响，但在整体人口层面分析两代间的教育流动的研究还仅仅集中在少数西方国家背景下。我国独特的生育政策背景下，探讨婚姻和生育如何影响教育的整体流动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不同的生育政策环境下，不同教育水平的女性间的婚姻选择和生育水平差异又将如何影响下一代整体的教育资源分配呢？

数据和方法

我利用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CHARLS）2011年基线调查的数据，从大规模中老年女性样本中提取其配偶及成年子女的教育水平数据，以此来建立“前瞻性”视角的分析样本。相关的研究变量包括女性自身教育水平，其配偶的教育水平，其生育子女的数量及成年子女的教育水平。

我将女性样本按照出生队列分成出生在1945年及以前，1946—1955年，以及1956—1965年三个子样本，对三个样本分别进行分析以观察不同生育政策背景下婚姻和生育路径对教育代际传递的不同影响。此外，我还根据户口类型将样本分成城市和农村两个子样本来观察城乡差异。

采用Mare和Maralani（2006）提出的人口更新模型，我先构建了三个相应的回归模型来估算婚姻、生育数量及代际教育传递相关参数，并将三个路径的参数相乘来预测不同教育水平下女性可能生育的不同学历子女的数量；然后通过模拟情景来提高样本中5%的女性教育水平，估算模拟教育水平变化对下一代成年女儿教育获得分布的影响。本文主要考虑单性别的人口模型，以母亲和女儿的教育传递为示例来分析人口路径对教育代际传递的影响。

主要研究结果

模拟结果表明，女性教育水平的提高总体增加了其女儿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但由教育提高所带来的择偶模式和生育差异变化对教育代际传递则表现出方向相反的影响。女性学历的提高会增加其与高学历男性结婚的可能性，但相应的也会带来生育数量的降低，两种路径的变动对下一代女儿中接受高等教育比例的改变存在抵消作用。

这种婚姻生育路径的影响在不同出生队列的女性中表现出不同的强度：随着出生队列的推后，择偶模式和生育差异的影响逐渐缩小。这种队列间的差异可能存在多方面原因，比如1956年之后出生的女性受到独生子女政策的影响更大，生育水平的差异也就更小，其对下一代的教育传递影响也就相应缩小。另一方面，义务教育的普及和高等教育的扩张使得父母双方对后代教育的影响也逐渐缩小。

城乡比较显示，模拟情景下的女性教育水平提升对下一代女儿的教育获得存在城乡差异。城市女性的教育水平提高带来的主要是下一代女儿中低教育水平比例的下降，而农村女性的教育水平提高主要影响下一代女儿中高教育水平的比例。这种差异体现了长久以来的城乡教育不平等问题，由于高等教育在城市人口中普及程度更高，女性教育提高的主要影响体现在缩小城市子代中低教育水平的比例上。

农村样本中也表现出更大的生育差异影响，相较城市女性，农村女性的教育水平提高会更加显著地降低生育水平，进而对提高下一代女儿中的高学历比例存在抑制作用。

结语

女性教育水平的提高究竟会以怎样的路径影响下一代整体的教育获得呢？总的来说，提高女性教育水平对下一代的教育获得有积极影响，但教育提高所带来的择偶模式和生育决策差异也对教育的代际传递有着不容忽视的作用。

紧缩的生育政策下不同教育水平群体间的生育差异对子代整体教育获得的影响较小，但随着生育政策的放开，未来几十年中婚姻生育差异是否会逐渐扩大，又将如何影响代际间教育经济等资源的传递，仍需进一步观察和研究。

尽管教育资源投入与个体家庭决策密不可分，宏观层面的教育和经济政策改革又将如何影响教育资源的跨代际传递和分配，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如果高学历父母生育的子女在下一代中比例较低，在教育资源整体数量不变甚至增加的情况下，是否可能减少教育资源的集中分配，使得更多教育资源能够分配给出生于低学历父母家庭的子女，从而促进教育资源的均衡分配？希望我的研究和这些未解决的问题能启发更多对生育和教育公平政策的讨论和思考。

参考文献

[1]新华网（2021-5-12）：年轻人为什么不愿生孩子？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21-05/12/c_112743808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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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卿石松.女性教育提升与生育行为变迁——基于夫妻匹配视角的研究.《社会学研究》，2024.2:179-202.

[5]Mare RD and Maralani V(2006)The intergenerational effects of changes in women’s educational attainments.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71(4):542–564.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缪斯夫人 （ID：Ms-Muses），作者：韩晓文（明尼苏达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候选人），责编：钱岳，制版编辑：杨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