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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体育 (ID:fenghuangwangtiyu),作者:丰臻,编辑:屠震林,题图来自:凤凰网(受访者提供,曾志英在中国代表团身后拍照)
巴黎最近在下雨。有时候,奥运会的输赢没有那么了不起。
她是在58岁的年纪才第一次参加奥运会的乒乓球选手,在中文互联网里的名字是曾之颖。WTT的官方中文奥运女子单打对阵表里写的也是曾之颖。不过他们都错了。她叫曾志英,只是离开中国太久,没人知道而已。
因为排名靠后,曾志英要在7月27日这天先打67进64的资格赛,结果她1比4输给46岁的黎巴嫩对手玛丽亚娜。这是巴黎奥运会所有项目里年龄最大的一组对决。比赛中途她好几次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气得跺脚,从看台上远看,她在跺脚的时候简直像个少女。但领先后被逆转的比赛进程又提示她老了,两位削球手的对决往往要打很长时间,她的体能跟不上“年轻人”了。
不确定会有多少中国人记得住曾志英。智利人亲切地称她Tia Tania(塔妮娅阿姨)。很多年后,她应该记得自己唯一一场奥运会比赛最后一局时场景:旁边两张球台的比赛已经结束,场地里只剩她和对手聚焦起所有人的目光。她清晰地听到了智利人和中国人用两种语言给她的加油声。
比分定格的瞬间,她神情上倒没有一个落败者该有的失望。塔妮娅已经很开心了。她22岁自我放逐走向远方的人生,比乒乓球台辽阔得多。
二流球手
7月26日傍晚塞纳河的开幕式上,塔尼亚阿姨感受到了一种好像是专为她设计的幸运——智利代表团和中国代表团在同一条船上,前后挨着。中国和智利的头两个字母一模一样,这种安排秩序是常规操作。无论如何,塔尼亚在这条船上很开心。她以中国代表团为背景,手里举着智利国旗,找人给自己拍了一张独照。
一种模糊的归属感和距离感,很难言说。
她身后的中国代表团里几乎没有她认识的人,但有一个故交,乒乓球队的李隼。40多年前他俩在铁道兵体工队当过队友。
1989年出国前,曾志英是体制内的专业乒乓球运动员,分别代表河南队和广东队各打过全运会。这个身份很大程度上源于她的家学。
中国乒乓球的辉煌始于“108将”。1960年,为备战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国家体委从全国选调了108名运动员到北京集训,这批战士般的选手为中国称霸世界乒坛奠定了基础。108人里有庄则栋、徐寅生、容国团等名角,也有一个不那么知名的叫邓惠璋的女选手。邓惠璋是曾志英的母亲。
邓惠璋在广州出生长大,但在河南成为运动员。她和在郑州机械厂工作的广东客家老乡结了婚。
在母亲的引导下,曾志英9岁开始打球,11岁进入省体校,13岁的时候被选到铁道兵体工队。1982年,国家集训队招了一批16岁左右的小孩进队,曾志英在其中。她至今有美好的记忆:“我们在太原封闭打内部教学赛,我才16、17岁,赢了童玲、戴丽丽,只输给了齐宝香,我能赢国家队绝对主力,我当时的信心上来了。”
童玲是那个年代的超级明星,1981年世乒赛的女单冠军。
运动员是一种敏感的群体,信心上来得快,丢掉得更快。
曾志英没有代表国家队打过正式比赛。她代表河南打了全运会,打了一届还是两届,她现在已经记不清。她只记得从国家队回到省队后越打越没信心,因为国际乒联胶皮改革了。
作为早期国内典型的削球手,曾志英一直打双面防弧的拍子,但1985年世界乒联对胶皮规则进行改革,球拍不能再双面防弧,这个变化影响了很多人。
“我感觉自己没威力了,人的斗志都没了。你本来觉得你的球板很有用的,突然之间没用了。信心就丧失了,全部丧失。”时隔多年,曾志英如此向凤凰网回忆那个职业生涯的转折点。
她不是那种跟自己死磕的选手。她才18岁,已不想留在河南队打球。恰巧珠海经济特区当时在广纳人才,用交通警察的编制在全国招募运动员,她去了。她所在的部门是交警大队的秩序实施科,负责红绿灯这类装备,她倒也穿过交警制服,但没正经上过班。珠海市体委总派她打各类比赛,很快广东省队来借调她,让她代表广东征战第六届全国运动会。
曾志英说她现在能记住的22岁出国之前的唯一一场正式比赛,就在六运会上。女子双打八进四,她记得自己特别想赢这场球,因为赢了进前四就有奖牌了。她此前在国内没拿过奖牌,单打能打到前16都很难。但这场球还是输了,她终究还是没拿到。
所以很多年后曾志英才会变成“曾之颖”,因为没人记得她。
散落天涯
比赛前几天的训练时间,置身巴黎南方竞技场的乒乓球馆,第一个直观感受是:中文在乒乓世界里是通用语言。
葡萄牙队教练谢娟,坐在一旁看曾志英在跟古巴选手练球,她对身边人说,“志英打得还可以的。”斯洛伐克队帅气的削球手王洋走过来,会先跟谢娟打招呼。训练的时候,王洋有时会脱口而出中文“卧槽”。加拿大的教练陈宏韬走过来说:“王洋的弧线是真漂亮啊。”
中国乒乓球太强大了,很多人在国内没有什么机会,所以散落飘零在天涯。曾志英是走得最远的一个。
现在回首40年前人和人之间的联络方式,就像在偷窥另一个平行宇宙。
1987年六运会结束后,智利乒乓球队的教练王晋富在圣地亚哥的中国驻智利大使馆翻看他们订阅的《羊城晚报》,上面有一则六运会“旧闻”,他看到了曾志英的消息。王晋富以前在国内代表山西队打球,他俩是旧相识。王晋富马上给曾志英写信,他不知道具体地址,就把信寄到了珠海体委。王晋富在信里说,智利这边一个省想找一个中国球员过来带队训练。
曾志英与巴黎奥运吉祥物
两人通了很久的信,曾志英了解了一些情况,然后决定去智利。听起来这不是一个很随意的选择,但人往往只是在回望过去的时候才会意识到一些决定的分量,而在当时,可能也只是跟着模糊的感觉走而已。
曾志英轻描淡写那次出远门:“运动员从小独立,所以习惯了自己说的算,没那么多顾虑,我都不记得我当时的心态了,可能只是想尝试一下外面的世界。”
曾志英第一次出国,到的就是天涯海角。确实是天涯海角。她从香港飞巴西圣保罗,再转机到圣地亚哥,花了32个小时。在圣地亚哥住了一晚,第二天再沿着狭长的智利国土飞到最北部紧挨着秘鲁的边境城市阿里卡,又花了4个小时。
人生中没有比22岁更冲动的年龄,地球上没有比这更远的路途。
飞到阿里卡,曾志英觉得有点吃惊,跟他想象中的欧美城市生活不一样,是沙漠。这个10万人的城市当时甚至没有几颗树。
曾志英说:“现在回想起来的话,我虽然内向,但胆子大,我还是有点浪漫。”
不打球了
阿里卡最初的生活是单调的。那边不是体工队模式,她在地方乒协旗下的乒乓球俱乐部给孩子们当教练,但队员们晚上才有空,她白天是空闲的。
曾志英会看到一些智利、秘鲁边境做贸易的华人。台湾人居多。还有一些从南边紧挨着的城市伊基克过来的广东人——清末太平军的后裔,他们的祖辈战败后逃亡,流落到智利当矿工。
曾志英与粉丝们
能让曾志英融入阿里卡的,还是当地人。塔妮娅(Tania)是当地朋友给她取的西语名字,她自己都说不出含义。最初塔妮娅总往当地乒乓球协会主席家里跑,言语不同,就靠手比划,她感受到自己像个孩子一样被照顾。
“你总会认识到一些人,能以各种方式让你往前走的。”
她慢慢认识了一些朋友。“一个做贸易的大叔跟我说,你既然白天无所事事,去做生意吧,他愿意把货给我,货卖出去了再收货款,我就抱着试试的心态,租了个小门面做起生意来。”
她最早卖的货是内衣、内裤。
后来又卖卖季节性产品,卖圣诞礼物,再后来又开了一家五金铺。这不是她最初设想的生活,完全不是。
“我从小在队里,管吃管住发工资,从来没觉得生活会有什么困难,也不觉得生活有很大的一片属于自己的空白要自己去填写。这是我的惯性思维,我以为到了智利,当个教练的生活跟国内也差不了太多吧。”
但她没有想过要往回走。
智利北部365天都不会下雨,所以可能不容易让人太想家。待了一年后,她的选择是放下球拍,俱乐部教练也不做了。“因为生意做起来了,我不想傍晚就关门。我不想请人给我看着,我什么都想一个人干。”
曾志英唯一一次接近回家是1994年。那年圣诞节进货,她进了很多儿童自行车,这些车都要自己安装,她记得自己每天独自从早上9点装到晚上12点,活儿干不完,货又好像卖不出去,她在孤独劳累中有了一种恐惧,她跟自己说如果这个坎儿没过去就一走了之。但后来的结果证实,这只是一次内心的波澜。
她彻底从运动员变成了生意人,没有再摸球拍,直到1997年她要从阿里卡搬到伊基克而收拾行李时,才时隔几年从柜子里重新看到她的熟悉又陌生的球拍套。
为孩子打球
曾志英搬家,是因为弟弟来伊基克做生意了。伊基克是整个南美洲最大的免税自由贸易港口,很多货柜都走这里进出。
那年曾志英的母亲已过世,父亲从河南搬到了广东佛山,弟弟有些朋友在顺德乐从做家具。于是姐弟俩在伊基克合伙做起家具贸易。从顺德运来的家具货柜,会从伊基克进入南美,再分销到巴拉圭、玻利维亚、秘鲁。
“到了伊基克后,我的球拍又不知道放哪里了。我已经没有概念了。”让她重新拿起球拍的不是自己,是家庭。
还在阿里卡生活时,塔妮娅有次在银行办事,认识了当时同在银行办事的一位当地的政府职员。这个人后来成了他的丈夫。他们生了两个孩子。2004年,塔妮娅看到儿子太爱打电子游戏,想通过体育运动转移孩子注意力,就重新拿起球拍教孩子打球。她意外地发现孩子竟喜欢上了这项运动,甚至不想出去参加派对了。她觉得要做点什么成为孩子的榜样,于是报名参加全国比赛。
“我想法很简单,就想让孩子们看看妈妈拿奖杯的样子啊。”
2004、2005年两届智利全国乒乓球锦标赛,塔妮娅都是女子单打冠军。但是塔妮娅并没有收到智利乒联的征召参加国际比赛,她当时不是“圈内人”。
“我好像也不是很向往,我主要心思还是在生意上。”
孩子渐渐长大,乒乓球拍再次被塔妮娅放下。她的贸易生意越来越稳定,公司从2人扩展到12人的规模。两个孩子从大学毕业,老大在安托法加斯塔做律师,老二在圣地亚哥做经济工程师。
塔妮娅快进入退休年龄了。疫情之前那些年,她和弟弟每年都会把年迈的父亲接到伊基克待半年。生活平淡如水,想不到还会出现什么波澜。
只为自己
在57岁这年重拾运动员身份可能是个意外。但塔妮娅阿姨这次重新拿起球拍不再是为任何人,而是为自己。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长达一年多的时间,大多数智利人只能以居家生活为主。塔妮娅想锻炼身体。
她到底还是个曾经的乒乓球选手,家里竟然备了一台发球机器。机器开球,上旋球、下旋球,正手、反手,都可以发。塔妮娅没有对手,就只练接发球,练了一年多。跟过往随便打打不同,这次她开始钻研业务了,她开始琢磨怎么让自己的削球打法更有攻击性。
那段时间曾志英有另一个担心,90岁的老父亲。“他身上肯定有什么毛病,情绪很不好。我让他看医生,但他不相信智利的医生,坚持不去医院。毛笔大字也不练了,他静不下来了。我让他吃药,他怎么都不愿意。朋友说这是抑郁前兆,让我想尽一切办法送他回国。我最后没有办法,就让公司一个女孩送他回国,隔离21天也没办法。结果一回去,他也不去医院,又活蹦乱跳了。”
曾志英向观众送飞吻
父亲回国后,塔妮娅的时间彻底属于自己了。
2022年朋友对他说,你是智利北方的女王,为什么不去国家队试试。此时跟20年前已经不一样了,智利乒协的比赛越来越正规,塔妮娅凭实力获得了代表智利参加南美锦标赛的机会。
这一去不可收拾。因为塔妮娅的加入,智利拿到了团体赛冠军。塔妮娅在女子单打中一路打进了决赛,只输给了巴西著名姐妹花之一的高桥茱莉亚。
“我们马上信心来了,智利乒协信心也来了,他们说怎么一早没发现你?我说是你们不想发现我。”
南美锦标赛过后,塔妮娅代表参加了在古巴举行的泛美锦标赛,在这项包含美国、加拿大、墨西哥选手的赛事中,塔妮娅打进了女子单打八强。这个成绩让她成为世界乒联排名最高的智利女子选手。
有点不可思议,但这是事实,40年前中国铁道兵体工队运动员的功底,在智利这种国家还绰绰有余。
真正让塔妮娅家喻户晓的是接下来在首都圣地亚哥举行的泛美运动会。乒乓球女单第一轮,塔妮娅面对多米尼加选手0比2落后,然后完成4比2翻盘,这场通过电视直播的比赛轰动了智利。轰动不是因为翻盘,而是因为57岁的高龄。
她收获了“塔妮娅阿姨”(Tía Tania)的昵称。
塔妮娅阿姨在第二轮比赛中输给了美国华裔选手莉莉张,但莉莉张是后来的亚军。这个结果让塔妮娅重新萌动了年轻时的幻想,开始有心事。
巴黎奥运会临近,塔妮娅琢磨:智利参加美洲区奥预赛的两个名额到底是乒协直接决定,还是靠国内预选赛成绩来决定。
“我使劲儿盯着这个事儿。因为两个名额其中有一个已经确定了,他们直接给了拿过三届泛美运动会铜牌的一个选手。我怕另一个名额也是他们直接定,那我的年龄可能会是一个障碍。”
今年2月,智利乒协决定通过预选赛决出一个名额,塔妮娅松了一口气,然后开始苦练。当然她赢了,她以3比2战胜了一个叫达涅拉的女孩,第5局决胜局,比分是惊险的13比11。
曾志英获得巴黎奥运入场券
越惊险她越渴望。
塔妮娅觉得40年前在中国国家集训队的那种争强好胜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时候离她冲击巴黎奥运会还有最后一步。
美国和巴西的选手因为世界排名较高早早确定了奥运会参赛名额,没有参加美洲区预选赛,这让塔妮娅有了更大的把握。美洲区预选赛赛制有点复杂,第一个循环的淘汰赛阶段,塔妮娅输给了加拿大华裔选手张墨,无缘直接晋级。她好像总会输给华人选手。
第二循环,塔妮娅比较忌惮的古巴和墨西哥选手都提前出局,她最后只要赢下一位危地马拉选手就能拿到巴黎奥运会资格。
比赛过程很顺利,3比0领先后的第4局,塔妮娅10比3拿到赛点,她记得这时她已经不能平静了,心理活动很丰富。然后她丢掉了1分,10比4。她重新专注比赛,再拿到1分,11比4。她可以到巴黎了。
“我当时流了一点眼泪。我本觉得这个梦已经那么远了,早就忘掉了,不可能实现了。”
巴黎之后
父亲92岁,耳朵听不太清了,留在国内,没能在现场见证曾志英唯一一次奥运会。塔妮娅阿姨的丈夫、儿子都出现在巴黎的看台上。
一个58岁但经验并不丰富的选手的感受是奇妙的。“快出场的时候,我在运动员等候区真的有点坐立不安,不知道是该坐着还是站着。”
输球后的混合采访区有50米长,因为经历足够独特,塔妮娅无数次停下来接受来自世界各地媒体的采访,大概耗时50分钟,是她这辈子在混采区停留得最长的一次,以至于跟在她身边的智利代表团新闻官都有些不耐烦了,不停地说“last question”。但是塔妮娅对中国媒体说:“我现在很享受。”
最后一个问题是来自河南的记者抢着用河南话提的。“你是不是在河南呆过很长的时间?能说说吗?”曾志英回答:“我在河南队打过两年,81年、82年好像是,我有点记不清了。但我妈妈邓惠璋在河南做了30年教练。”河南记者露出惊讶的表情。
两位乒乓奶奶的合影
很多人的人生是一条直线,曾志英的人生像一条弧线,以另一种方式圆满。中国乒乓球界有117位世界冠军,合起来有万丈光芒,也有很多曾志英——集体主义之外的散落个体,自我放逐的海外人生,黑夜里寂静的群星。
赛前两天一次训练结束后,曾志英跟凤凰网记者聊天,她说她刷到了一个短视频,是自己和61岁的卢森堡华人选手倪夏莲在聊天的画面,视频博主最后一句解说词略带调侃:“奥运乒乓比赛是老年人俱乐部比赛吗?”
她说这句调侃让她心里有点膈应,“这是在赞扬还是在讽刺?”
大概每个人都不服老。但没关系。塔妮娅阿姨给人的感觉是年轻的,因为当我问她从巴黎回去后会不会重新回到乒乓行业,当个教练?她的回答是:
“哈哈哈那不会的,我现在只想要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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