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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30 00:00

外包父母:陪伴可以外包,爱也可以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作者:刘诗予,编辑:于蒙,顾问:王天挺,视觉:pandanap,插画:陈禹,出品人/监制:曾鸣,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介绍了新兴职业——儿童成长陪伴师,探讨了外包父母对孩子成长的影响。

• 💡 儿童成长陪伴师的工作内容和需求

• 🤔 家长面临的压力和功能瘫痪现象

• ❤️ 陪伴师与父母之间的角色和情感连接

一个叫做儿童成长陪伴师的职业正在中产家庭中兴起。忙碌的父母花钱请来陪伴师代替自己陪伴孩子长大。当父母的职责被外包,来自父母的爱是否也可以被替代?孩子真正需要的,是用金钱换来的陪伴吗?


陪伴师提供的陪伴是什么?


去年六月,经营了十几年家政公司的佐琳第一次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新的招聘信息:招聘儿童成长陪伴师,负责十岁女宝的课外班陪伴,功课辅导,学习进度跟踪。要求本科学历,英语流利。


“儿童成长陪伴师(以下简称陪伴师)”这一职业从2023年开始在国内出现。在招聘软件上搜索,有超过20家不同的家政公司发布了几百条寻求陪伴师的信息,工作地点大多集中在上海、北京、广州等一线城市。


陪伴师属于家政人员的一种,但工作更复杂。首先包括一部分的生活照顾:接送孩子去学校,晚上哄睡。他们也承担一部分家教老师的工作:陪孩子完成全科作业,解答不会的问题,订正答案。但不同的是,有时他们还会负责孩子的整体学习安排,规划补习班和兴趣班排课。


实际上,陪伴师的工作已经包含了一部分原本由父母承担的内容。他们参与孩子的社交活动,陪孩子参加同学生日会,带孩子去同学家做小组作业。一位陪伴师会经常留意本市的博物馆有哪些新上的展览,她会做展览攻略,提前联系黄牛抢票,买票时请好专业导游,回家路上再和孩子讨论展览上学到的知识。


陪伴师的月薪通常比家政阿姨高,在1万~3万元之间,最高可达4万。各大招聘网站上,对陪伴师的需求是从去年年中开始激增的。佐琳发现,2023年底开始,询问陪伴师的人突然变多了,一个月能有十来单。她原本主要做家政阿姨的业务,今年6月开始考虑成立专门的陪伴师机构。


在佐琳的机构里,需要请陪伴师的客户家庭总资产通常在千万以上。他们大多是公司高管或企业经营者,经常加班和出差。除了陪伴师,这些客户家里通常还配备司机、阿姨,以及专门给司机、阿姨、陪伴师做饭的厨娘。


在这样的家庭里,一些父母常年不在家,陪伴师成为家庭里和孩子相处时间最长的成员之一,从周一到周六,从孩子起床到入睡,时间有时甚至超过父母。他们会陪伴孩子外出参加夏令营甚至出国旅行,陪家里的老人聊天,带老人孩子一起去外地旅游。



他们有时还要帮助解决家庭危机。一些父母只要陪孩子写作业就会吵架乃至打人,疲惫的全职妈妈会失眠,重返职场的妈妈不得不服用药物控制情绪。陪伴师像家庭战场里的救火队员。


在功能性的陪伴之外,陪伴师走入了家庭的内部。他们了解阿姨、老人的疲惫,听过孩子抱怨孤单,看到过妈妈深夜的焦虑。当陪伴师的边界逐渐模糊,他们提供的“陪伴”到底是什么?


忙碌的孩子,孤单的孩子


一位陪伴师带的孩子今年十一岁。每天早上7:00他开始吃早饭,15分钟内必须吃完。在他和妈妈出门去学校时,他五岁半的弟弟正和陪伴师一起坐在客厅里读幼儿园发的预习文章。读完语文还有英语,打开专门的英语app,软件里弹出提示音,让他跟着人声朗读、输入。还有数学计算题,他正在幼儿园读大班,面前的习题本上已经做到了复杂的乘除运算。语数英全部做完后,他才背上书包去幼儿园上学。


下午三四点左右,孩子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作业。计时器是陪伴师的必备工具。一个四年级的孩子需要先把自己估计能完成每科作业的时长写在本子上,每开始和每写完一个学科就要在计时器上按一下,最后看实际时间和预估时间是否一致。陪伴师全程在旁。每一科之间可以休息五分钟,他被允许起来喝杯水或者去客厅活动一下身体。但大多数时候,他才刚发了一会儿呆,时间就结束了。


晚饭通常六点开始,六点半吃完,然后继续写作业,写完后开始做课外题。五岁半的孩子也有任务,他要做两面纸的英语题,四面语文,两面数学,三到四面计算。绝大多数时候,他要写到九点、九点半,甚至十点才能睡觉。他的身体不太好,半年内已经感冒了三次。每次感冒,他和陪伴师两个人只好戴着口罩,趴在作业本前。



有的孩子会在学校里写完家庭作业,因为放学后的时间属于补习班。一位陪伴师带的孩子今年五年级,回家之后不到半个小时就要开始上网课,或者上家教课。从周一到周五,分别是数学、英语、练字。他的数学已经学到了初中难度,英语课原本有三门,后来缩减到两门,一个教阅读,一个讲词汇。还有体育,为了以后能上国外的学校,妈妈还给他排了壁球课。


到了周六日,有的孩子会用这两天和陪伴师一起预习下一周学校的课程,或者用难得的大块时间来写作文。另一些孩子的周末属于课外班。他们有乐高编程课、积木课、足球课、马术课、小提琴课、声乐课......那个五岁半男孩的妈妈曾经请过体育老师来家里带他运动,但他平时睡觉时间太少,不运动就够累了,一运动直接累倒了。体育老师没再来。


这些家庭里几乎从来不开电视,有个男孩只有在写完作业后才偶尔能看一集英文版牛津树。公园、游乐园都没时间去,爸爸妈妈也很少有时间带他们看电影、逛商场。玩手机、刷iPad更是明令禁止的行为,


一个陪伴师的理想形态是这样的:陪孩子度过家长不在身边的时间,帮助家长规划孩子的课程,当然会劳逸结合,关注身心健康。ta会在作业的间隙安排娱乐,也会适当答应孩子想玩手机的请求。


但事实上,陪伴师更多时候只是家长需求的执行者。他们被嵌进孩子密不透风的时间表里,代替忙碌的父母安排忙碌的孩子。


陪伴师需要在孩子开始学习前按下计时器,记下每一科完成的时间汇报给父母。他们会在妈妈送哥哥去上学的时候陪弟弟在家里做完预习。家教来上课时,陪伴师要全程旁听,跟老师对接课程进度;上完小提琴课后,陪伴师会督促孩子练琴,坐在旁边看琴谱纠音。


有位陪伴师刚上户时喜欢在放学的校车上和孩子聊天,问他学校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感觉好不好。春天时海棠花开了,她会带着孩子看车窗外的花,问他有没有看出深深浅浅的绿有什么不一样?但雇主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有一次雇主家的孩子看到新闻说天津要办一场直升机博览会,他想去但不敢和妈妈说,博览会在周六,第二天他还有补习班。“咱们可以征求一下妈妈的意见,”陪伴师没有直接拒绝他,“那这个周末的作业和网课你准备怎么办?能不能在高铁上做完?这么辛苦,要不不去了吧?”陪伴师激了孩子一下,孩子保证自己一定在高铁上写完。


陪伴师帮孩子想好作业的解决方案,孩子鼓起勇气去找了妈妈。妈妈同意了。那个周末,陪伴师和孩子两个人一起去了博览会,“特种兵行程,”她回忆,“他在高铁上上完了网课,还写了所有作业,前天晚上去,当天晚上回。”回家后,陪伴师带他赶上了第二天的补习班。


也有不那么顺利的时候。有个孩子想打篮球但妈妈不让,那天爸爸正好休息回家,准备下午自己去打篮球。陪伴师看着孩子“眼巴巴地望着篮球”,实在忍不住了,她跑去找雇主妈妈说,“亲爱的,你让他出去跟爸爸打会儿篮球吧,半个小时也好。”


孩子在旁边听到,眼泪立刻下来了。“他说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妈妈绝对不会让我去的。”陪伴师帮他跟妈妈说好话,教他告诉妈妈,回来之后一定会注意力更集中地学习。外婆也在家,大家一起劝妈妈。妈妈最终同意了。但那天打完球,爸爸带他出去吃喝玩乐,两个人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很久才回家。妈妈严厉批评了他。


有时,陪伴师和孩子像是家庭里的一个小小同盟。一个雇主在家里的书桌后面放了一个监控,有时陪伴师和孩子坐在桌前,孩子不愿意把作业本掏出来,陪伴师正在等他调整情绪,监控里突然传来妈妈大吼的声音: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还没有开始动啊?后来孩子再磨蹭时陪伴师只好凑近他,小声说,如果再不行动的话,一会儿会发生什么你自己清楚的哦。


长时间相处下来,孩子也会与陪伴师建立感情。家里做了好吃的,孩子会想着先给陪伴师吃,妈妈发脾气骂人,孩子会和陪伴师抱在一起哭。一位陪伴师记得,自己带的孩子一次说话秃噜嘴,“直接管我喊了声妈”。


一个三岁半的孩子在一天睡前突然哭了,对陪伴师说,我觉得我好孤独呀。陪伴师愣住了。家里平时有陪伴师、阿姨和外婆,“感觉家里有很多人,” 这位陪伴师说,“但他其实自己也清楚,这都是来他们家工作的。”


另一个二年级的孩子有一天坐在沙发上休息,家里只有陪伴师和家政阿姨,他突然托着腮说,我觉得我好无聊,爸爸妈妈都不在家。陪伴师说,你不是还有我和阿姨吗?他说,对,要是没有你跟阿姨,我就更无聊了。这位陪伴师意识到,“其实他想说的是他好孤单”。


什么样的父母会雇佣陪伴师?


如果不是面临高强度的工作和频繁的出差,许多父母也许不会想到花钱请陪伴师。一位陪伴师的雇主夫妇是服装公司的创业者,妈妈经常出差,一个月只能回家待一个星期,在陪伴师工作的一年里,爸爸在家时间加起来也只有二十多天。为了请陪伴师来照顾三岁半的儿子,他们付的工资是一个月一万六千元。


陪伴师Laura的雇主夫妇分别是互联网和金融行业的高管,工作日每天晚上九、十点才到家,晚上下班他们不会进房间干涉陪伴师和孩子的相处,只会在陪伴师走了之后轮流哄孩子睡觉。每周日是他们固定留出来的亲子时间,爸爸妈妈会一起陪孩子吃饭,带他出去玩。爸爸喜欢跟他讲车,讲手表;妈妈会跟他聊公司管理的技巧和金融知识。


有一天Laura开车接孩子下课,顺路和妈妈一起回家。她的车是特斯拉,妈妈在车上和孩子聊天:“你觉得特斯拉的这个产品你给它打多少分?如果是苹果公司来做一个汽车的话,它和特斯拉之间会有什么区别?”Laura记得孩子和她们一起讨论了一下,觉得特斯拉可能只有80分,“因为它很多接缝做的不是很精细。但是苹果公司擅长的是另一些东西”。


Laura记得雇主在面试时对她说,他们希望培养孩子的思考能力。市里有新的展览和活动她都会提前预约,带孩子去博物馆学习和听讲解,有时放学下课的路上会给他打开喜马拉雅听主播大力丸讲历史。


更重要的是时间和效率。家长希望她教会孩子不能浪费时间。玩耍是允许的,但需要计划好从几点到几点,写在本子上,用计时器掐表算好,晚上和学习进度一起向家长汇报。



这种要求也转移到陪伴师身上。陪伴师Monica一开始会在四点半去学校接孩子放学,在校车上和他聊天,五点到家再开始陪伴学习。她的薪资按小时结算,“妈妈觉得接校车的这半个小时其实是在浪费学习时间”,于是改为让她直接五点到家。一到家放下书包就要拿出作业本。“家长就会觉得你不要跟他说这些,直接开始要进入状态,”Monica也变得紧张,“我赶快就跟打仗似的要做作业。”


Monica的雇主在经营家族企业,他们对孩子的成绩要求很高,希望两个儿子都能考上好学校。家长们对孩子的期望大多类似:爬藤(考取常春藤大学)、出国、继承家业。


陪伴师的工作结果以孩子的成绩为指标,孩子成绩不好,就是陪伴师的失职。今年年初,Laura带的孩子期末考试没考好。雇主第一次对Laura发了脾气。接下来的寒假,Laura每天早上八点去、晚上十点回,陪孩子狠抓了一个寒假的学习。


一旦和家长的教育思路产生分歧,陪伴师只能按照家长的要求来做。陪伴师希望孩子到家能先休息,家长希望立刻开始学习,一位陪伴师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工具人”,只是贯彻家长的意志,并不能实践自己的教育方法。


某种程度上,陪伴师的存在并没有完全把父母的压力外包出去。一位陪伴师的雇主原本是家庭主妇,之所以请陪伴师是为了重返职场。后来陪伴师才知道,雇主即使在办公室里坐着也会打开家里的监控,从陪伴师进入家门的那瞬间就开始在镜头里看孩子的一举一动。


身为父母的压力无处不在。家长们会在朋友圈里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同样的年龄,别人能认多少个字,自己的孩子能认多少个字?微信里经常弹出学校老师的消息,“你家孩子今天跟谁吵架了,孩子字写得不好了,试卷被罚抄了......”家校群里每个月发一条班里学生的表扬名单,一个月又一个月,没有自己孩子的名字。


也有家长在学校的综合测评网站上看到孩子同学的奖项,“不光学习成绩好,拿了什么竞赛奖,还有跆拳道都是黑带,篮球也有奖,体育上还有羽毛球、游泳,都拿到什么二级、一级运动员证。”


但这位妈妈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孩子成绩不好,她请过阿姨,换过三个家教。疫情期间上网课,每天提前打印好资料,预习老师发的PPT。上网课时和孩子一起坐在旁边从头看到尾,稍微离开一会儿,孩子就有可能把网站退出来自己玩游戏。课上完了,还要定时定点把老师布置的作业提交上去。


在有陪伴师的前提下,妈妈仍要面临这些工作:白天要送两个孩子上学,在家长群里沟通学校的信息,联系培训班调课,安排两个孩子每周的课程时间。一位妈妈告诉陪伴师自己总是失眠,晚上睡不着觉,只能等送完孩子回来稍微休息十几分钟。另一位妈妈今年40岁左右,陪伴师看到她已经有了不少白头发。“妈妈要管公司那么多人的工资,家里外公外婆的生活费也是她来给”,家里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药,阿姨曾经悄悄告诉陪伴师,“好像是治抑郁和躁狂的药”。


在压力下,妈妈们经常陷入不受控的情绪。有一次一位陪伴师和妈妈、孩子、外婆一起吃饭,妈妈把菜夹到孩子碗里,用温柔的声音说这个菜好吃,你来多吃点。她连着说了好几次,孩子摆出不要的手势。妈妈夹了一块塞进孩子嘴巴里,孩子立刻吐了出来。妈妈的表情变了。她把碗往桌上一摔,说不吃拉倒,起身把整盘菜都倒了。


一天早上,陪伴师Nancy带的四岁的弟弟起床后不想做语文阅读。妈妈刚送完哥哥上学回来,昨晚也没睡好。Nancy看到她把孩子拖进房间,房门关上,再打开的时候孩子脸上都是扇过耳光的红印。九岁的哥哥也经常挨打,Nancy曾经在孩子房间的墙上看到一封保证书:再也不能对xxx女士生气,要永远听她的话。xxx是妈妈的名字。


有次哥哥在补习班考试考了零分,回家后他笑着跟妈妈说了这件事。妈妈把他拖到房间里,正准备打他,外公走进去想拦住妈妈。Nancy听见妈妈让外公滚出去,孩子在房间里冲外公喊,你快出去,你快出去。“他知道外公来了也没用”。


有时作业写累了,弟弟想看iPad上的视频但不敢跟妈妈说。他曾经问Nancy,你觉得喜欢看iPad的小朋友就是不好的小朋友吗?


还有一天他问了Nancy另一个问题:“等我长大以后,我可以打我爸爸妈妈吗?” 他想了想,很快对Nancy说,“应该是不能随便打爸爸妈妈的,我是做错事情妈妈才打我的。” Nancy把这个问题告诉了孩子妈妈。妈妈笑了一下。


Monica第一次见到孩子时,孩子就流着眼泪对她说“妈妈打我,已经打断过两条棍子”。“我说天哪,我来了之后这个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她会在妈妈再打孩子的时候把孩子护在身后,但她阻止不了雇主仍然要打孩子。这是她挫败感的来源,“我对孩子承诺的事情,我没有做到”。


成为陪伴师以前,Monica在幼儿园做老师。她习惯夸奖孩子:今天学写字,都从a学到b了,多棒呀。“但妈妈就会说,我才不会夸他呢,写字这么简单,这也值得高兴吗?这也值得表扬吗?”


她发现自己的雇主总是在贬低孩子,怀疑孩子。“他在学校本身就因为调皮捣蛋被同学排挤嫌弃”,Monica担心孩子有一天绷不住了怎么办。“他有那么脆弱吗?”孩子妈妈对她说,“你真以为他敢往楼下跳吗?他不敢,他怕死的。”



父母陷入“功能瘫痪”


心理咨询师高侠丽接待过很多崩溃的家长。抑郁,焦虑,出现暴力行为,在她看来这是家长在巨大的压力下陷入了部分功能瘫痪的状态。当日常生活中出现和孩子的沟通无效、任务失败等情况时,如果刺激大过了父母本身可以应对的能力时,就像一个只能处理60的数据的机器突然加载到了70,机器就会过载。“当整个的情绪浓度达到一定的量,超过了父母可以应对的程度的时候,ta也会出现这样的功能性瘫痪。”


一些父母会出现回避,一些会把情绪转化成暴力,还有一些父母也许会相互指责。在高侠丽看来,与孩子相处中的问题会慢慢变成父母一种累积的挫败感,第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好,紧接着又会出现第二个问题,问题越解决,麻烦却越来越多。


“抑郁的家长不仅遭受抑郁这种痛苦的折磨,还会遭遇‘我没有履行家长的责任、没有家长的能力’的内疚和自责感。”高侠丽说。这种深刻的内疚如果无法得到处理,反而会加重家长们的行为。“比如过于强调成绩,或者孩子表现不好的时候会(有暴力行为),其实是因为自己不堪重负。他们可能会觉得我好像没有做到,那么如果我的孩子成绩更好,或许ta的生活会更好,也许可以弥补一部分我的痛苦、我的不好带来的损失。”


她见过太多因为自己的忙碌而被内疚折磨的父母。他们往往会想要补偿。用金钱换来玩具,请来陪伴师代替自己是一种补偿;更加严格要求孩子,讲求效率,注重成绩,也是一种补偿。


“有时候我们会陷入到一个“效率”的困境里,”高侠丽说,“什么样的陪伴是有效的?比如说我们很重视知识、道理、技能的习得,但是当我们关注这些显性的东西时,可能就忽略了一个隐性的东西,就是情感连接带来的舒适、愉悦和放松的体验。”在她看来,假如孩子做半个小时手工什么也没做出来,这半个小时也并没有浪费,ta学会了探索、理解、自由,这比做出东西本身更重要。


高侠丽曾经见过一个家庭,孩子在家里最喜欢的是爷爷,但爷爷平时一直闷不吭声。她问孩子喜欢爷爷什么?“原来每当他去做一些看似捣蛋破坏的事情时,爷爷总是会在旁边陪着他,可能会给他递一个螺丝刀。爷爷很少讲话,但会让他会觉得自己其实获得了爷爷满满的关注和接纳,允许和理解。” 陪伴要提供的是这样一种情感连接,它构成了人之为人的基础。它只能用情感去修复,而不是其他被称之为陪伴的补偿。


是陪伴师,也是父母


什么是陪伴?


我一度怀疑,如果陪伴师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比父母更长,对孩子比父母有更多包容理解,也发自真心爱这个孩子,那么这种陪伴是不是真的可以替代一个不在身边的、暴力的父母?


“任何一个职业都没有办法替代父母,这是很显然的,因为父母不是一个职业。”高侠丽告诉我,“孩子会想,对于我的爸爸妈妈来说,我是不是被需要的?我是不是能够在父母那里从一开始就得到一种无条件的关注?”这是一个人自尊和安全感的来源,构成人之为人的基础。和父母的情感连接决定了我们的自我感受——我是不是受欢迎的?我是不是一个有价值的人?这是任何其他关系都无法取代的。


如果缺乏这种情感连接,“孩子很早就会开始只依赖自己,而不太去相信一段关系”。有三位陪伴师告诉我,他们曾经发现自己带的孩子遭受过校园霸凌。有的被同学用脚踢,有的在校车上被高年级学生语言侮辱。他们全都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人,是陪伴师接送时当场看到孩子被欺负,或孩子腿上的淤青露出来时才被发现。陪伴师甚至总比家长知道得更早。


“他其实不太知道怎么和别的同学相处,怎么处理矛盾。”一位陪伴师告诉我,她带的孩子虽然在家里横,但是在外面根本不敢为自己说话,总是被别人欺负。但委屈在家里并不总有出口。家长告诉他男孩子不可以随便哭,每次流眼泪他都会被骂。房间里只有孩子和陪伴师时,陪伴师会抱着他拍拍背:“想哭就哭出来吧。”



当陪伴被外包出去时,矛盾也被外包了。一位陪伴师告诉我,她的雇主妈妈只要一辅导孩子写作业就会吵架,所以她把写作业的任务完全交给陪伴师,这样自己就不会和孩子生气了。


在高侠丽看来,陪伴师的存在一定有其合理性,重要的是父母可以通过陪伴师的帮助精简自己的任务,但不能精简自己的角色。“我的角色是你的妈妈,意味着当你从课堂上下来的时候,我可以了解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遇到困难?今天有没有结交到新的朋友?昨天你们的矛盾解决了吗?”当陪伴师分担了家长的任务,家长就可以用更多时间关注孩子作为人的感受,修复情感上的连接。


许多陪伴师自己也是妈妈。Laura已经做了四年多的陪伴师。她今年32岁,已婚,正在考虑备孕。今年六月她从雇主家下户,开始筹备自己的陪伴师机构。我问她如果生育,是否会给自己的孩子请陪伴师。“如果说到时候家庭经济实力允许,我的工作又很忙,那我确实会考虑请一个陪伴师来和我一起带孩子。”


我在家政公司见到了另一位陪伴师李阿姨。她三十出头,皮肤偏黑,大专学历,从石家庄到北京来做陪伴师。来北京前她在石家庄做公立幼儿园的老师,每个月只有小几千。她的儿子今年三年级,和其他陪伴师们负责陪伴的孩子差不多大。李阿姨每个月只有4天假期,她用那4天时间坐火车回家陪自己的孩子。她准备用在北京赚的钱给儿子报一个托管班,中午管饭,下午管做作业。


她的手机里没有家长群,孩子不闯祸老师就不会联系。她管孩子叫杨哥,每个月在家的三四天里她主要陪孩子出去玩:“回去就问,杨哥,我们今天去哪happy?”她很少提到成绩,“那你成绩再好, 985,211,他到了这个公司,社交生存、与人沟通、心理承受能力不好,光有一个985、211有什么用?”她说自己的孩子底子打好就行,心理健康,每天开开心心,视频里跟她讲每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


有次她回家,儿子在楼下停车场,她先上楼回家拿钥匙,但忘了告诉他。下来之后发现孩子正在停车场里大哭。“他以为找不着我了。”


文中Monica、Nancy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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