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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03 16:29

一个老年保安的“父母爱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观廿,作者: 夏溦,编辑:黄粟,原文标题:《属于一个老年保安的“父母爱情”》,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一位老年保安王永久因妻子患癌症自学电子琴,用音乐驱散阴霾,展现了深厚的爱情和乐观态度。

• 💖 王永久为妻子弹琴,让她心情开朗

• 🎶 一家人都热爱音乐,但音乐才华被埋没

• 💪 家庭困难中展现出的乐观和坚强

我在2023年11月8日晚第一次见到王永久。


彼时,常德市文化馆的钢琴课尚未开始,我来得早,独自在教室练琴。弹到中途,余光瞥见两名穿制服的保安在门口犹豫地张望,随后,其中一名年纪较长者走进教室,在一台电钢琴前坐直,小心地翻起琴盖。按键没有声响,他露出困惑的表情,看了看我,却没有开口。


我猜想他是巡逻期间路过,想试试弹琴,于是主动上前,替他打开电源,告诉他为了不相互打扰,这里的琴需要戴耳机使用。他恍然大悟,连声向我道谢。


正要转身,我被一连串迅疾的敲击声惊得回头——保安低着头,仿若沉浸于无人世界,粗糙干燥的手指在琴键上轻巧自如地跃动,虽听不见旋律,但指法很是熟练。出于好奇,我建议他上台去弹老师那台可以外放的琴,他倒也不拒绝,大方地上前,信手弹起一段《送别》,是上世纪60年代老电影《怒潮》的插曲。


陆续走进教室的学员被琴声吸引,停在他身边,一曲终了,纷纷喝彩。掌声和惊叹声中,保安王永久站起来,冲着台下腼腆地笑。他自学了三年电子琴,偶然听同事说馆里有钢琴课,第一次跑来旁听。


这一晚,王永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多月后,央视记者专程从北京来到他常德农村的家,用一周时间拍摄,最终在央视13套,用时长接近10分钟的视频,讲述了以王永久夫妻为主角的生活经历。这段视频新闻的标题是:《妻子确诊肺癌,丈夫用音乐驱散阴霾》,视频里他们夫妻的生活,虽有困难,却不乏乐观温情,很正能量,很主旋律。


王永久的妻子许进华确实患上肺癌,还是晚期,他也的确是在许进华确诊后,自学了电子琴,与他中年时就擅长的架子鼓相比,琴声听起来更舒缓安宁,对患病的妻子更友好,这也是他学琴的动机。


只是,在苦难和温情之间,59岁的王永久与61岁的许进华,还有一个更厚重的情感世界,这个世界质朴生动,也始终困顿坎坷。


这也是一个才华与热爱被埋没的故事。这种埋没不止于王永久,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子女,他的孙辈,都痴迷音乐且颇具天分。受限于困顿的现实,前三代人血脉里流淌的浪漫天性与艺术才能皆如微弱星火,甫一亮起便被现实熄灭,从来不能自如热烈地绽放。


这个农村家族的第四代——王永久的孙女和外孙女皆擅长古筝。如今,被重病拖累的家庭,不得不暂时中止两个孩子的古筝学习。没有人知道,她们会不会重复父辈的命运。


“我想每天给她弹钢琴”


许进华喜欢听王永久弹老歌,像是《母亲》《父亲》《美酒加咖啡》,还有那些脍炙人口的电视主题曲。至于新歌,她说自己“听不懂”。许进华笑称,在这个所有人都颇有音乐细胞的家庭里,自己是唯一一款“走音机”。虽然她从年轻时起就喜欢听音乐,直到现在,依然会在兴致起时随着王永久的琴声惬意地哼唱,但唱起歌来总不在调上。


片刻之前,报社记者让她配合拍摄了王永久给她打豆浆、煮馄饨的画面,随后,记者指导王永久屋里屋外继续拍,闲下来的许进华便和我聊起她的病。


“我这一生吃亏吃苦,刚要享福,自己又被病缠上。”她的语气不无悲戚。


起初,她只是觉得胃不舒服,还有点咳,因为是疫情期间,打完疫苗不久,她不敢大意,便去熟人推荐的诊所开药,吃了一个多月不见好,又去地区医院挂号,结论依然是胃病,于是又吃了一个月的胃药。


直到她越咳越厉害,跑到乡卫生院做检查,院长表情严肃地告诉她:“赶快去大医院”。到了湘雅医院,她做完检查,医生只说要她赶紧住院,却没有告知具体病情。她沉默地盯着扫描图像看了许久,图中,她的“两个肺上全是点点”。


“我晓得了,肯定是癌症,”许进华对医生说,“没事,你告诉我吧,我比我家老倌子的承受能力还强些。”(老倌子:湖南常德方言,常指老年男性。)


如今讲述起自己的病情,许进华的语气和表情轻松平和,甚至隐隐带笑,好像在随意地讲一些别人的琐事。她说自己心态好,看得开,要不是经济压力大,还看得更开。


但我记得,之前王永久跟报社记者提起过,许进华确诊之后,几度试图自杀。王永久救下用麻绳勒紧脖子的她,哭着求她别伤害自己,并从此守在她床边,哼歌给她听,直到确认她已入眠。


报社记者的采访,是我搭的线。第一次碰见王永久的那个晚上,我拍下他弹琴的视频发在朋友圈,被就职于本地日报社的朋友看见,说适合写一篇人物通讯。王永久和妻子的故事因此登上报端。


这场采访在王永久工作的文化馆进行,当时我也在场。采访即将结束时,记者关掉设备,和王永久随意闲聊,后者此时放松了不少。“您还是挺有闲情逸致,”记者说,“怎么想着要自己学琴呢?”王永久看看我们,罕见地欲言又止。顿了片刻,他似乎没什么底气地问:“那,我可以说我家里的事吗?”


得了记者“当然可以”的许可,他闷闷地开口:“我老婆,三年前得了肺癌,晚期,她喜欢音乐,所以我想每天给她弹弹琴,让她心情开朗一点……”记者一愣,收拾设备的动作停住了。


次日,我跟着报社记者,去王永久家里做了一次采访。


王永久家是农村自建房,有两层,他和妻子许进华住一楼,二楼住的是儿子一家,但儿子近年在外地工作,孙女上学,通常只有媳妇在。


我们来时,一楼客厅的烤火桌上摆满了招待客人的茶水、瓜子、甘蔗和剥好皮的柚子,许进华穿一件蓝底碎花厚棉衣,短发略显凌乱,安静地靠在单人沙发里烤火。她的脸色暗沉偏黄,覆着疾病的阴影,但精神尚可,讲话时带一点和气地笑。


说到经济压力,许进华感慨,生病三年,用了好多钱。前两年,她每隔两三个月要去长沙住几天院,一住就是大几千,从前年7月以后便不住了,而是定期去本地的医院做检查,每月定点购买靶向药。靶向药一个月五千多,国家报销一部分,自己还要出两千。


至于她吃的中药,每两个月的费用在七千左右,这笔钱就报销不了,因此,药费始终是这个家庭沉重的负担,尤其是与王永久每月两千出头的工资相比,中间存在不小的差距。好几次,许进华不肯再吃中药,但因为医生曾说,她的病情控制不错,或许是中药起了效果,因此家人坚持让她继续吃。


女儿态度坚决地告诉过她:“你现在正在好转,我就算贷款也要给你治。”后来,她果然找银行贷了款。就在记者上门采访那日,因周转困难,上个月的钱没还,银行的催款电话打到了作为联系人的王永久家里。


王永久告诉女儿后,她第一反应是赶紧打电话劝许进华:“钱的问题你别担心,药还是要吃,千万别停药。”


报社采访结束后一个月,我又单独去了一次王永久家,这次见到了他们的女儿。女儿在长沙工作,主要是卖保险,上午去公司报个道,下午有空就去接一些搞卫生的活,一次能挣一两百块钱。因为哥哥前几年跟人合伙开店,正好赶上疫情,生意没做起来,自己也要还债,嫂子则要在王永久上班期间照顾许进华和孩子,没法工作,所以女儿主动提出由自己独立负担许进华的中药费,但她的小家其实也很困难——前几年,她婆婆得了食管癌,那笔治疗费本就让她的家庭欠了债。


许进华、女儿和我一起坐在火炉边聊天。谈起家里还剩的一亩多田,女儿淡淡地抱怨:“今年别种油菜啦。”许进华笑笑:“种都种上了。天天在家闲着,我不动一动不舒服。”女儿玩笑般做出一个伸手的动作,向妈妈撒娇:“那你看看,我手上的泡好了没?”


许进华对我解释:去年夏天,王永久和儿子相继住院,她自己也要进医院检查,“三个人围着医院跑”。又赶上田里油菜要收割的时候,女儿只得请假回家割油菜、晒油菜。毒太阳下劳作一周,尽管戴了手套,十个手指上还是磨出十个骇人的血泡。


提起这个黑暗的夏天,许进华叹气:“平时呢,我还是很乐观,但那时真有点不想活了。”


我问:“那现在呢?”


“现在……”她低下头,声音很轻地说,“现在,儿女都还在努力。”


见许进华的情绪低沉下去,女儿赶紧出言安慰:“钱赚来本来就是用的,不然赚来干什么?又带不走。我们小时候,一找你要钱你就给,现在你得病了,难道我们不给你治吗?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低头刷了一会儿手机,她又说:“抖音里讲,每个人投胎的时候都要回顾一遍人生,再决定投不投胎。你投都投了,不应该多享受一下中间的过程吗?”


许进华似有所感:“人生要经历什么,都是先决定好的。”


“是啊,”女儿说,“所以有句话说,先注生后注死呀。”


“我家老倌子,太老实了”


其实最开始,报社采访的请求,是被王永久一口回绝了的。


他在微信上向我这个搭线人解释:“不是不想配合,但我这样的人太平凡,没有采访的意义。”我不忍朋友失望,反复解释劝说,他大概被我说得不好意思再拒绝,终于勉为其难答应。


报社记者第一次采访时,王永久仍穿一身黑色保安制服,表情温和,语气温吞,透着些憨厚和木讷,确如他自己所说,不弹琴的时候,他看上去就是个上了年纪的平凡人。采访开始前,他问我是否将借教室做采访一事汇报给文化馆领导,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他看上去松了口气。


王永久的话很少,表达能力不算强,但每个问题都老老实实作答。


记者问:自学的吗?王永久点头。


记者又问:不识谱怎么弹?


他答:靠记。


记者问:总共会弹几首曲子?


王永久想了想,说:七八十首吧。


隔了一会儿,他又改口:五六十首吧,五六十首。好像生怕说了大话似的。


第二天在家里的采访,需要王永久请假,为此报社记者联系了他所属的保安公司。第二日,当我开了近40分钟车抵达王永久乡下的家时,意外见到了以保安公司老板和他的秘书们为首的好几张陌生面孔,再加上记者和保安队长,一群人热闹地站满王永久家的客厅。与客厅相连的餐厅里放着一张大木圆桌,摆满了王永久一家提前做好的一桌子菜。


许进华给我最初的印象,是与王永久相似的朴实与少言。除了简短回答记者提问,她几乎不曾主动发言,对记者和老板一行也并不表现出特别的热情,看起来有些淡漠。


后来我才知道,许进华其实是个健谈的人,言辞间甚至颇有个性和风趣,而这一印象的转变,发生在一个月后,我与她第二次见面时。


11月16日,采访王永久的短视频在报社的视频号上发布,又过了几日,这条新闻竟被推上央视新闻客户端。到12月8日,报社记者收到上级通知,央视将派团队专程来拍摄王永久的事迹。我想去凑个热闹,便与王永久说好当日也去他家拜访,没想到沟通失误,弄错了时间,比央视来早了一日。我到时,王永久去市里上班,家里除了许进华,还有专程来看望她的儿子和女儿,以及他们各自的孩子。


早上9点,许进华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她的一对儿女平时工作辛劳,周末起得晚,孙女和外孙女都还在读小学,也不肯早起,但她每天7点必须起床,先吃几颗止咳润肺的中药丸子,这样才能在间隔几小时后按时吃靶向药。


见我来了,她主动聊起自己的故事,开头的第一句是:“我这一生,苦得很。”


许进华是常德河洑镇人,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和三个姐姐。哥哥的父亲走得早,她和姐姐们的父亲则是从四川自贡被“抓壮丁”抓出来的外地人。因为这个身份,许进华记得,小时候总有人欺负他们,尤其是后来哥哥死了,只剩她们四姐妹,母亲又因此受刺激,“脑子有点不那个”以后。再后来,姐姐们先后出嫁,只有她和爹妈留在家,爹妈年纪大了,她不得不一人干活养全家,插秧割稻,起早贪黑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修大堤就挑石头,烧砖就挑砖”。


父亲死后,她和母亲实在受不了队里人的欺负,搬去二姐家住了几年,然而姐姐也在36岁时病逝,许进华与王永久结了婚,便把母亲接来照顾。那时,他们夫妻要奉养三个老人,两个孩子上小学,又赶上80年代读书要交钱,每年一千多,家里三亩地,一两千的农业税也不轻松,日子过得特别苦。没钱买菜吃的时候,只能打两斤相对便宜的棉花籽油,炒点棉油饭,有时却连油都吃不起。如今,四姐妹在世的只剩她一人。有个姐夫曾惋惜地评价:“你们几姊妹,心思都极好,就是古怪,寿命都不长。说不定是良心太好也没有好报。”


她低头沉默,看见手里的甜面包——那是儿子买给她的,她每顿饭不能吃多,因而有时吃些面包垫肚子。大概是想到什么,她又自我开解:“幸好两个孩子孝顺,老倌子对我好。不然我早就拜拜了。”


在常德,上了年纪的妻子叫自己丈夫作“老倌子”,有一点亲昵和戏谑的感觉在里面。


我问许进华:“你和王大哥怎么认识的?”


“介绍的呗,”她干脆地说,接着又感慨,“哎呀,还是命不好。我家老倌子做人太老实了。”


为了说明这份过度的“老实”为何引起她的不满,她随口举出一个例子:若干年前,常德开过一家水上主题游乐园,请王永久去打了一个月的鼓,后来眼看生意不行了,工资还没发,很多人都去找老板要钱。王永久倒是跟着去了,可其他人气势汹汹,都要到了钱,老板见他这人客气老实,只给他打了一张欠条,没多久就跑路了。那欠条王永久一直装在身上,前几年,他竟在路上意外撞见老板。站在几米外,他摸出那张因为时间太久磨损得厉害,已经破破烂烂粘了又粘的欠条,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上前。


回到家,他把这事儿告诉许进华,后者生气地问他原因,王永久说:“哎,那毕竟是在大马路上,有点不好意思。”他看了许进华一眼,又小声追加一句申辩,“要是在别的地方遇上,我就去要了呀。”


“父母爱情”


嘴上抱怨王永久“老实过头”,许进华自己其实也是个老实人。第一次见面时,她便对王永久开门见山地说:“我可比你大几岁哦。”她生在1962年上半年,而王永久是1964年下半年,因此在许进华看来,她比王永久要算大三岁。


认识的时候,王永久在常德河洑农场做漆匠,许进华的小姐姐在农场上班,觉得这孩子忠厚善良,又有一门像样的谋生手艺,就想介绍给许进华,但也不是没有顾虑,主要就是年龄问题。


姐姐给她出主意:“要不你干脆别告诉他?”许进华想都没想地否决:“谈恋爱,哪有这都不讲的呀!”


一口气交代了情况,20岁的许进华忐忑地看着眼前才18岁的王永久。记忆中,那时的他很瘦,人也不高,看上去斯文青涩,许进华觉得他“还像个小孩儿”。而这个孩子似的年轻人听完,回望她,淡淡地、真诚地说:“哦,那都不要紧。”


交往的两年里,彼此都忙于工作养家,他们出去玩的次数很少,最常见的“约会”是王永久骑自行车接送许进华去烟厂上下班,因此两人格外珍惜相见的时间。


有一年落雪的冬天,他们不顾结冰的地面,大着胆子在河堤上骑车,一个不稳,差点儿连人带车滚进河里。说到这些,许进华哈哈大笑。


另一件让她发笑的回忆则是,有一回她和王永久出门回来,有个朋友专程跑来开她玩笑,说邻居见他们有说有笑很是亲密的样子,偷偷向她打听:“这两个人是不是‘绑绑’?”这个词在方言里指的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大约在当时的人看来,会这么亲亲热热出去玩的“正经伴侣”少之又少。


1984年元月一号,他们结婚了。婚纱照没有钱拍,直到十多年后,偶然接到照相馆赠送的全家福免费券,确认了不要钱,两人才带着已经长大的孩子一起留下几张照片。


他们婚后的住处是王永久的家,用许进华的话形容,那是个“丁点儿大的屋,泥巴糊的墙,还有芝麻梗梗夹的壁”,最后一句的意思是,家里已穷到连砖头木板都没有的地步,只能把芝麻梗捆成一束束的充当墙壁。王永久家共兄弟四人,他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前几个哥哥都早一步结婚,轮到他,家里已经一点钱也拿不出。


住着那丁点儿大,芝麻梗作壁的屋子,许进华说,心里也不是没有嫌弃,但当时她觉得,“条件差没关系,只要自己肯做”。如今她回想当初,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地反驳自己:“肯做都是假的,自己肯做没用,要顺头。”顺头,就是顺风顺水,顺利如意。


2014年之前,王永久和许进华做的是烧烤夜市生意,收入只够勉强生活。到2014年,他们之前的房子眼看已变成快要垮塌的危房,因此不得不停下工作,借钱建了现在的房子。建房期间,有人劝他们:反正夜市生意不好,早餐比夜市强点,不如去开早餐店。许进华想,那就干脆赌一把。


2015年,他们的“亮亮早餐店”开业了——亮亮是他们儿子的名字。店里除了常德人最爱的米粉,也做包子馒头,因此每天凌晨2点就要起床发面。面发上后,开始炒米粉的浇头,牛肉、牛杂、排骨、鸭架、猪脚、鸡杂……再做些干菜,完成这些,最早的客人便来了。负责掌勺的王永久和备菜、下粉的许进华,再加上他们的媳妇,三人一直手脚不停地忙到10点以后。


平心而论,店里的客人并不少,但受限于过高的成本,他们的收入依然有限。三个人干活,一天总共赚个一百多块,至多也不过二百。


“我们用的都是很好的东西,”许进华介绍说,“别人炒浇头买的是色拉油,七块一斤,一桶几十块,还有用地沟油的,我们用的是金健的菜籽油,十几块一斤,一桶要好几百。牛肉别人买冷冻的,我们都是自己称的新鲜好牛肉,每天让屠夫送上门。”对品质和良心的坚守似乎令她颇为骄傲,尤其是当她听客人说,那一带有好几家早餐店,却只愿意来他们家吃,因为看他们自己吃的是一样的东西,客人们觉得放心。


有些客人甚至替他们操心起生意来。青椒炒肉丝的浇头,他们炒的是纯瘦肉,客人看了说:“你们的东西太真了,哪来的钱赚,再多加点辣椒进去呀。”有顾客说,他们用来配粉的免费干菜口味好,想出钱买些,许进华只让他们“想吃就尽管拿碗来装”,也不肯收钱。有段时间,一个老太太每天都来买上两三个五毛钱的包子,却要免费打包走三碗干菜和两碗海带汤,次数多了,其他客人都看不下去,喊住她说,“依你这样搞,别人早就垮台了。”但许进华仍是次次都笑着把菜盛给她。


早餐店在2020年关闭,正是许进华确诊肺癌四期后。这段开店的日子,在她心中留下的是辛苦劳碌却不失希望的回忆,但对后来的王永久而言,却是悔恨更多。许进华得病后,他曾在无数黑暗的日夜质问命运,他们一家不沾烟酒,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最后,他将这种无力解释的悲剧归因于妻子在后厨的工作,认定是“闻多了油烟”所致。为了有更充裕的时间照顾妻子,他关掉早餐店,经熟人介绍做了保安。



许进华的孩子们一般一个月回来一次,不忙的时候,一个月回两次,回来后经常带妈妈出门到处逛逛,市里的公园、古镇,城市周边有山有水的郊外,还偶尔去搭帐篷露营什么的,想着法子带她散心,怕她成天待在家里不出门会胡思乱想。


对许进华来说,家人是支撑她继续生活最重要的理由,但在她心底,其实对这两个孩子一直有隐隐的歉疚。这不仅是因为如今的她给他们造成的负担,更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过去没能给孩子更好的条件,“把两个人培养出去”。


结婚前,许进华在烟厂打工,那时没有全自动设备,烟厂里灰尘扑面,许进华挤在大几十号人的车间里,日复一日地撕烟筋。怀孕之后,因为要去医院却请不到假,她辞去工作,跟着王永久到处做漆匠。怀着女儿时,只差几天就要临盆,她还在外面给人刷漆,最后是老板看不下去,跟她说,“妹子,你别搞了,别生在外面。”她舍得才放下收尾的工作。


当时他们用的是生漆,毒性大,有些人光是闻到都起一身疹子,许进华觉得女儿从小身体差,就是自己怀孕时刷漆的缘故。初中时,女儿被摩托车撞到,车跑了,女儿却落了病,一发作就疼得抽筋,在地上打滚,每月都要跑两三趟医院。治疗两三年,家里挣的钱基本都送给医院,也没有钱给孩子补身体,甚至有时候夫妻都出去干活,孩子们放学回家连饭也吃不上。


女儿中专读的是导游专业,也因为身体差,没能读毕业。十五六岁时,她一个人跑去东莞打工,在车站遇到两个女子说是老乡,愿意带她一起走,她就傻乎乎地跟着别人。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似是进了山里,正在她开始警觉时,两人要她“原地等一下”,然后去了旁边小声商量着什么。她独自坐在山坡上,见坡下有条小溪,下去洗手,洗着洗着,人一下清醒过来,赶紧拼命地逃跑,连跑好几个小时山路,看见车,侥幸逃过被人贩子拐卖的命运。


相似的故事在许进华的儿子身上也上演过。儿子高中毕业前,家里实在困难,他便辍学出去打工,结果被骗到内蒙古的传销组织,进去一见,形势不对,他转身就跑,背后有人提着菜刀跟着赶了好长一段路,幸好此时一对在内蒙火车站开小饭馆的夫妻开车路过,被他拦下,这才逃出生天。


身为人母,许进华的那些遗憾,以及她口中饱含心酸的家庭生活,在一双儿女的回忆里是另外一番情境。谈到父母,女儿说,王永久和许进华是一对和谐且开明的父母。从小到大,在许多事上都给了他们自由选择的权利。对儿子,王永久还稍微严厉一点,但在女儿面前“从来没什么爸爸的威严”。他还是个“有点小情怀”的爸爸。以前没这么困难时,一家人难得团聚,总会一起出去玩,而爸爸在玩的时候“一般比较有想法”,不爱去大众热门景点,常常带领他们尝试一些新奇的体验。


长期从事保险行业,她见的人和事都多,于是更理解爸爸这样的重情之人可贵。有个同事的客户,结婚没多久,还没生孩子,得了宫颈癌,检查结果刚出来时,她丈夫还有点犹豫,想花钱给她治病,结果婆婆在边上说:“花这几十万,不如我再给你娶个新媳妇。”


时间临近中午,除外出上班的王永久,家里的其他人都聚在了一楼。早些时候,孙女和外孙女说想吃火锅,儿子便带着两个小孩儿出去买食材,买回来后,他和媳妇在厨房备菜。这对年轻夫妻与王永久和许进华的性格也很类似,不爱说话,但做起事来勤快利落。


许进华想起儿子小时候的事:在他只有6岁,还在读幼儿班时,一天早上,许进华起来给他做饭,儿子却对她说,“妈,天太冷了,你不用起早,替我放几个鸡蛋在厨房,我早上自己做。”从此往后,他真的每天早上起来自己炒一锅蛋炒饭——那时候家里烧煤炉,他还要搭椅子才勉强够到——做完不忘给小两岁的妹妹也盛一碗。长到10岁左右,割稻插秧时节,隔壁人家没空做饭,许进华的儿子见了,自告奋勇要帮他们做。邻居跑上门跟她商量:“我们要插秧,能不能让你儿子给我们做饭?”许进华本来还将信将疑,结果她跑去一看,儿子做完菜给他们整整齐齐摆了一桌。


在这个家里,许进华对两个孩子从小最严格的一个要求,就是相互不能喊名字,只能叫“哥哥”和“妹妹”。她觉得,喊名字就生分了,而无论什么时候,哥哥就是哥哥,妹妹就是妹妹。所以直到现在三十多岁,两个孩子都一直这样称呼彼此。


被埋没的“音乐世家”


被许进华告知我来了家里,王永久趁中午休息时间匆匆赶回。一到家,他便解释自己来迟的原因——刚才他路过附近的停车场,看见几辆车堵在一起进出不得,便停下来指挥交通,耽误了十多分钟。许进华调侃他:“幸好你穿着保安服,难怪人家买你的账。”王永久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嘿嘿笑,附和道:“是啊,不然别人不但不听,肯定还要说,这人管得可真多。”


锅底和食材尚在准备,王永久打开家里那台他花五百元买的二手电子琴,随性演奏了几曲,弹得起兴,边弹边唱。坐在一旁的孙女们见了,也兴冲冲地轮流上前,你一段我一段,弹出几首流行歌。


耳濡目染之下,两个小姑娘都对钢琴略懂一点,但她们更擅长的乐器其实是从小学习的古筝,两人都还上小学,已经分别考过了七级和八级。直到最近这两年,因为许进华的病,家里经济困难,实在挤不出供她们学古筝的闲钱。


古筝学习中断后,老师几次推荐她们去外地参加比赛,因为“没人带”,都没去成,或许大人们还有更隐晦的原因——省下路费。这之后,两个孩子灰心了,对弹古筝也提不起劲儿了。


孩子们弹了一会儿,跑到一边去玩闹,王永久的女儿也上前弹琴——她没有专门学过,但在父亲的影响下,偶尔也会弹着玩儿。


家里的另一个“隐藏高手”是王永久的儿子。他十来岁时,王永久在舞厅打鼓,有时带他去看,他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次王永久下场跳舞,他在上面打鼓,熟客在舞池里看见王永久,惊讶道:“怎么这个打鼓的在跳舞,鼓还不停,是谁打的?”跑上去看个究竟,居然是个小朋友。


儿子读高中时,又短暂地学过古筝和钢琴。学钢琴没花钱,认识的老师看他有天赋,只“提了个篮子”便愿意收他。许进华说,那时他弹《斗牛》,跟电视里一模一样,古筝弹《高山流水》也特别动听。老师想让他走艺术生的路,不仅自费给他准备了古筝,还创造机会,让他给湖南师大的老师兼古筝协会的会长弹过一曲,对方说他“考个大学没问题”。许进华原本很高兴,但回家一合计,上课要150元一节,继续学琴至少要准备二十万,儿子一听,说什么都不肯学了。辍学去打工时,他把古筝也带着上路,回家时却把它卖掉了。卖了四百块钱。


我问王永久,他对音乐的兴趣和天赋究竟源自哪里,王永久谈起自己的父亲。父亲是常德地道的农民,可他年轻时被国民党“抓壮丁”抓了出去,在部队里读过书,还读出“一肚子文化”,专门负责给师长发报,不仅中英文都会,最后甚至考上了黄埔军校。


读军校期间,王永久的爷爷攒了点钱,给家里买了土地,需要人做事,便强硬地把儿子从部队里抓回来,又做回农民。父亲回来后,从此在家任劳任怨务农,但他喜欢音乐,得闲便自己钻研各种民间响器,还卖了几担棉花,请了老师在家教。去世前,他给儿子们留下一本手写的书,详细记载了自己多年来演奏锣鼓唢呐笛子等民间响器的经验。王永久将这本手写书反复钻研,年轻时便将里面的内容掌握了大概。


36岁时,王永久给一帮做民间乐队的人刷漆,干活的时候他喜欢唱歌,被他们听见,说“我们这还差个打架子鼓的,你去学吧”,他答应了。因为有过打响器的经验,他只在一个年轻师父手下学了两个月便很快出师,开始跟着乐队在外面跑。每天,他清早出门跑乐队的业务,同时把许进华送到做家具的地方,下午业务结束回来,王永久就接着做家具。有人看他鼓打得好,介绍他去舞厅,后来他便白天做家具,晚上去舞厅打鼓,如此打了六七年。


王永久的父母都已在多年前离世,他的几个兄弟——大哥是篾匠,二哥是裁缝,三个是瓦匠,他是漆匠,一人学一样手艺。但在谋生之余,他们受父亲影响,都很喜欢音乐,也都掌握着一些演奏乐器的本领,但没有一个受过专业的训练,更别提从事音乐行业。他们的热爱和天赋一生都隐在农村,隐在了贫乏和奔忙里。


采访


到了央视团队要来的那天,公司领导专门给王永久打来电话,嘱咐他:“一定要代表我们公司,好好讲。”王永久连声说“好”,许进华在旁边笑他:“你就多讲几句公司的好话,使劲儿地夸呀。”


对于公司,他们确实有些感激的。去年,王永久因为糖尿病和高血压住了两次院,病假期间,原本有人提出要把他开掉,但有个好心的班长不同意,帮他据理力争,最后,因为考虑他的身体情况,领导还特意安排他坐在监控室里看监控,不必四处巡逻。


距离央视上门还有四五个小时,王永久熟练地给自己剃了头。从三年前起,他就不再去理发店,全靠自己动手,把脑袋剃得光光的。简单捯饬了自己,他跑去厨房做饭,等菜端上桌才意识到,居然忘记了煮饭。


等饭熟期间,他无事可做,又坐去电子琴前。琴谱架上摊开的是一本大红封面的《常德市歌曲创作集》,那是文化馆领导知道他的事迹后,专门给他送的书。书里第一首歌就是馆长作曲,旋律朗朗上口,王永久很想学会弹,但他不认识五线谱,只能在网上找到这首歌,自己听写出简谱,再将它牢牢记住。


流淌的琴声里,我问许进华:“王大哥年轻的时候帅吗?”


许进华笑道:“他做漆匠没生意的时候,做摩托车出租,一些人无聊得很,停在一堆,和女孩子比腿。他老实站在边上,别人就逗他,把他的腿拿出来比——哎哟,细皮嫩肉,你的腿比别人小姐的腿还白哦!……他年轻时比我好看,我不如他。他是这几年操劳,人显得老了。”


她往王永久的方向投去一瞥,声音沉下去:“有时候觉得时间太快,但眼前的孙女比我都高了,想想也该老了。”


天凉了,许进华找出一顶白色毛线帽戴上,那是前几天孙女逛精品店时给她买的。现在她很操心的一件事是,他们家在市区没有房,那么即将小学毕业的孙女还不知被分配到哪一所中学。孩子的学习成绩不错,没补习过还能考前几名,她很满意,可读什么学校凭什么要看有没有房呢?许进华问我。但我也回答不了。


语塞的那一刻,我想起王永久在采访中的一件小事。在报社的两次拍摄中,唯有一个镜头,他曾反反复复拍了十几遍也没能成功——记者要求他在介绍完自己的故事后,再给出一段鼓舞人心的总结性发言。


镜头对准了穿保安制服的王永久,记者提醒他:“准备好,可以开始讲了。”他却愣在原地,好像忘记了怎样说话。记者要他放松,又喊一遍“开始”,他窘迫地发出一声:“哦……”


“那我引导你吧,”记者干脆说,“最后的主题就是,热爱生活。比如你可以这样说:我们都是普通人,生活中难免遇到困难,但我们要勇敢面对困难,积极生活。”王永久点点头。


然而,话到他嘴里,变成了这样的开头:“虽然我们只是一些社会底层的人,但我们……”


“停下停下,”记者打断他,“不要说‘底层’这个词,咱们社会没有什么上层底层。再来一次。”王永久又点点头。可是第二次,第三次,他说着说着,这个词总是无意识地冒出来,几次也没能改掉。


最后,他气馁地垂头自语:“怎么忽然有点紧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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