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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作者:Hayekist
法国又乱了。
这次上街的是靠财政供养的人群,包括:公职人员;巴黎大众运输公司、法国国家铁路公司等国有企业雇员;公立医院医务人员;中小学教师;巴黎歌剧院芭蕾舞演员等等,甚至还有各级政府的议员和部分警察。
12月6日,法国爆发1995年以来的最大规模的罢工活动,法国官方统计全法国有80多万人罢工,而罢工活动组织者更骄傲地宣称,有150万人参加罢工。
本次罢工的主题是抗议政府的养老金改革,因为法国总统马克龙正式提出《法国养老金制度改革纲领》,试图推动一场废除多规制、统一全国养老金制度的改革,而这恰恰触犯了本轮罢工者的实际利益。此前,这些财政供养者享受着更早退休、更高退休金的特殊福利,成为事实上的“特权阶层”。
法国养老体制的积弊
法国现行的社会强制养老金制度(指强制性缴费的社会养老金制度,商业化的补充养老金制度不属讨论之列)参差多态,创发于法国独特的历史和传统。社会养老金分成四类:
覆盖私营工商业部门薪金雇员的“总体制”;
覆盖农业劳动者的“农业体制”;
覆盖农业领域以外个体从业者的“非薪金雇员非农业人员体制”;
覆盖法国国营铁路公司、巴黎独立运输公司、警察局和学校等公有部门薪金雇员的“特殊体制”。
这种安排把公民根据职业区分对待,分而治之,从事不同职业的公民享有的养老福利差异颇大,可谓积弊久矣。
其一、显失公平。“总体制”覆盖下的私营部门雇员按“月工资缴费上限”的6.55%缴纳养老费用;雇主则负担另外的8.20%以及“全部收入”的1.60%,相当于每个雇员以“月工资缴费限额”的16.35%缴费。65岁退休,每月领取的退休金大约在1260~1410欧元。相比之下,“特殊制度”覆盖之下的公有部门雇员不但缴费少,且在60岁就可退休(艰苦岗位的劳动者还可以得到优待,如火车司机可于52岁退休,公共电力和油气工人于57岁退休,而国家芭蕾舞成员可于42岁退休),每月领取退休金更超过2375~3705欧元。
其二、高替代率下,财政赤字压力大。法国社会养老金对收入替代率高达68%,英国和德国分别为53%和46%,欧盟28国的平均水平大概在58%左右。2017年,德国67岁退休的男性领到的养老金平均是每月1087欧元,女性则只有737欧元,均大幅低于法国1260欧元的最低水平。所以,德媒《西部日报》毫不留情地讽刺说:法国的养老金制度总体上是慷慨的,但问题是法国是否负担得起?
这种过于优厚的养老金待遇使得政府养老金支出负担沉重。法国政府支付的养老金在GDP的占比高达13.9%,远高于OECD组织7.5%的平均水平,而财政更加健康的德国也仅为10.1%。
为此,法国政府不得不征收更多的税,曾在6年间增51种税,搞得民怨沸腾。尽管法国政府收入在GDP中的占比高达53.2%,却仍不能满足法国政府开支的需要,2018年法国的财政赤字为GDP的2.5%,2019年议会批准的财政预算赤字为GDP的3.2%,已经超过了欧盟规定的3%的上限。而德国政府的收入在GDP中仅有45%,还连续四年实现了财政盈余,2018年的盈余更是高达GDP的1.9%。
其三,不可持续。随着法国人口老龄化程度不断加深,这意味着未来的支付缺口会越来越大,因为法国的社会强制养老金是现收现付制,以国民收入再分配的形式募集,即直接从当前劳动者收入中提取养老金分摊费,然后即可用于支付目前退休劳动者的养老金,缺口部分由财政补足。
二战结束后的那几年,法国社会是4个在职劳动者缴纳的养老保险费用供养一个退休人员;然而截至现在,已经变成1.7个在职劳动者供养一个退休人员。
此前法国政府的一份研究报告认为,如果再不改革养老金制度,到2030年法国养老金将出现700亿欧元的缺口,到2050年时赤字会达到1000亿欧元。
延续现有的体制,出路只有两个,要么是提高在职劳动者的缴费标准,要么是用财政来弥补缺口。前者势必会打击年轻人参加工作的热情,且会造成严重的代际不平衡。后者则空间有限,因为法国政府的债务率已经达到GDP的121%(来源:Data.Oecd),远高于欧盟60%的警戒线,仍存有较高的主权债务风险。
马克龙政府的解决方案
上世纪90年代开始,历届法国政府都致力于对养老金制度进行改革,但事倍功半。这与法国的社会治理传统密切相关。
法国主张社会公正的左翼思想一直很有影响力,工会组织等利益集团利用这些思想作为武器,经常策动罢工与游行等活动反对和阻挠政府的改革计划。滑稽之处在于,特殊体制下的从业者打着“社会公正”的旗帜来获取特权利益,拥有譬如提前退休、养老金按照最后六个月收入水平计算等等优待。而且,每一次对改革的对抗,都换取到政府同意加薪等额外利益。
相比之下,德国和英国的治理传统大不一样。在英国,政府始终提倡“只有每个个人才能决定自己的养老金待遇水平”的理念,所以社会强制性养老金只是维持公民的最低生活保障和收入。在德国,立场虽与英国略有差异,但也在“我们将削减国家职能”的理念下,适当下调养老金替代率水平,稳步实现“政府责任少一些,个人责任多一些”的目标。
从大面看,英德的治理传统更强调自由社会下的公民自治,与此对应的是个人“享有自由的同时要承担个人独立的责任”的康德规范。而法国的追求更加社会主义一些,人们在享受自由的同时,还指望着“祖国,请照看我”的福利。
可是国家只是一个抽象体,自身并不能创造财富来为这种“照看”提供资金和行动,最终只能以国民收入“再分配”的手段来达成照看的目的。一部分人因“照看”获益,那必有人因此受损。所以,福利国家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伪命题。
现在法国的养老体制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马克龙政府提出了《法国养老金制度改革纲领》,旨在“公正、简洁、明了”的框架下推动法国养老金制度的可持续改革。
“公正”是预备用一项通行于所有在职者的“一般性缴费与领取规则”取代现行的42种规则。无论是私营部门还是公共部门的雇员,也包括农民、自由职业者、自雇佣者都按同样的缴费期限缴费,统一按62岁退休(但会新设64岁为基准退休年龄,提前退休的,须扣养老金积分,延后退休或者返聘的就会拿到积分奖励)。也就是说,关于“公正”的改革就是要废止前财政供养的公共部门的“特权阶层”。这不,这帮人上街了,罢工加游行。
“简洁”的改革是发力于养老金的缴纳与领取计算规则上。此前有复杂的计算累积“点数”的规则,现在则统一为在职劳动者每缴纳1欧元都将获得相同的点数。无论是雇主还是雇员,无论处在工作黄金期还是在做兼职的学生时代。
“明了”则还是要周全对弱势群体的保护。新制度规定每一对父母从生第一胎开始,将多获得5%的点数,这些点数将自动计入母亲的点数账户。对于丧偶家庭,遗属将获得两人实际养老金之和的70%以维持正常水准的生活。新的养老金制度还承诺低收入退休人群的养老金不会低于最低工资水平(SMIC)的85%,不同于现行的81%。这一项新规对于农民、手工业者、小商人及兼职人员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实质上,所有的改革就是围绕着降低国家强制性养老制度的责任,如降低替代率水平以减轻政府的支出压力,增加缴费年限以应对预期寿命的提升等等。同时,增加“个人为个人负责”的激励机制,鼓励个人通过购买商业化的养老保险等措施为自己的养老做更充分的筹划。马克龙说的很直白:为了确保退休群体的基本生活,必须激励人们更多地去工作。从这一代人开始。
社会治理传统的演进
这次法国的大罢工到底值不值得同情呢?谁都愿意少工作,多享受闲暇,而且退休的时候最好维持和工作时差不多一样的收入水平。但是,当你少工作,多领取养老金的时候,就意味着年轻人要负重前行。
所谓的岁月静好,总有人在成为代价。我们的社会寻求更好的治理方案,目的就是找到更好的平衡,而非满足某些特定利益集团的特权或偏好。
“祖国,请照看我!”
这一诉求的实质是通过政治影响力运用国家的强制力来进行财富再分配,给年轻的下一代加压。这样做既不民主,也不道德。而且,会严重地破坏市场经济的微观激励机制,造成退休者和供养者的双输。严重者,甚至把国家拖入委内瑞拉式的悲惨境遇。
这次法国百万人大罢工的组织者号召——战斗到圣诞节。可以预见,混乱有可能继续。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法兰西民族在遇到日益激化的社会难题时,如何进化,是否能寻找到新的治理传统。这需要政府与民众的充分对话和谅解,更需要政治家在其中充分发挥领导力,凝聚共识,指引未来。只是暴力活动绝不可取,必须遭到法治的严惩,否则,未来社群活动都会挟裹着暴力。
对于中国,这也是一个镜鉴的良机,我们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勇气。毕竟生育率的下降、人口老龄化等等趋势也发生在我们的国家,可以预见未来10年到20年间,社会基本养老保险的抚养比会从现在的2.8(人社部数据)左右进一步降至2以下。此外,过去30年为中国经济崛起的数以亿计的农名工正在变老,而他们很多人还游离在社会基本养老保险之外。
参考资料:
《价格、收入与公共政策》、《公共选择理论:经济学在政治方面的应用》
《为什么我也不是保守派:古典自由主义的典型看法》布坎南
《法国养老金制度改革:福利社会走到尽头?》许予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