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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09 07:46

《小姐》:骗术的软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臧否,头图来自:《小姐》

文章摘要
《小姐》通过多重骗局展现复杂人性与爱情。

• 🎥 朴赞郁运用精细剪辑和复杂调度,呈现令人窒息的结构。

• 🎭 故事展现了角色间的多重行骗和情感纠葛。

• 🌈 女主角们通过彼此的爱情和智慧,成功摆脱了困境。

看完朴赞郁的旧作《小姐》,第一刻浮现在脑海的,是哲学家赫尔曼·黑塞的话:


“当我们讨厌一个人时,我们所讨厌的其实是我们在他身上所看到的我们自身的东西。任何不在我们体内的东西,都不会让我们情绪激动。”


这一心理学的投射机制,反过来也完全适用。比如你对外界无嫉妒心,你便感受不到周围对自己的嫉妒,在这一点上便先天迟钝,乃至疏于防范。


而在《小姐》设置的多重骗局里,题眼亦是如此。


在韩国第一梯队的电影导演里,处女座的朴赞郁是最重形式的那一个。


他相貌和善、慢条斯理,但作品却时常令人冒汗。有人将朴赞郁形容为“一个拥有绝顶武功的疯子”,意思是他的镜头语言十分精湛,而观念却时常引发争议。


就像“复仇三部曲”(《我要复仇》《老男孩》《亲切的金子》)呈现的那样,这些争议之所以意味昭彰,恰在于导演本人不吝于浓墨重彩地表现恶趣味。


不同于奉俊昊的社会学和李沧东的形而上,朴赞郁十分钟爱B级片元素,他发自内心地相信,最轻佻的地摊小说同样可以承载最深刻的人性。


在处理他所擅长的悬疑题材时,他常以最精细的剪辑、最繁复的调度和最旺盛的耐心,来铺陈那些难登大雅的奇情与血浆。


在朴赞郁看来,围绕奇技淫巧的做作,同样是在反映真实,而且比抽象化的意识形态或道德论断更客观,也更隽永。


由于朴赞郁对形式主义的极端推崇,其作品中充斥的并不是B级片式的廉价感,而是严肃庄重的古典气质。


看上去大而无当,实际上严丝合缝,没有一句台词白说,没有一个细节无用,所有拐点都能找到与之对应的伏笔,这是一种基于审美偏好的独特建造。


在《小姐》中,河正宇饰演的藤原伯爵被绑回上月府邸的情节,就体现了这种精密结构带来的窒息感。


藤原伯爵对秀子霸王硬上弓时,被秀子用自己的迷药迷晕,当衣不蔽体的他再度醒来,床头已然坐着两个日本浪人,伯爵知道没有反抗的可能,只求被抓回去前先穿上裤子。


从逃出生天到束手就擒,伯爵只是错了一步,但就是这一步,就足以将他送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就像藤原伯爵从天堂转入地狱的命运,朴赞郁的故事是不存在容错率的。这是一张对智识失误零容忍的牌桌,没有解释,没有转圜,没有有惊无险,没有遇难呈祥,而是一堆连锁反应的多米诺骨牌,精巧且残酷,混沌且澄澈。


现实世界未必如此在意蛛丝马迹,未必每时每刻遵循条理,朴赞郁的哲学信仰,是符合通俗小说内核的循环果报。


在《小姐》中,朝鲜的日据时代只是增添传奇属性的背景板,电影讲述的基本是一个脱离历史语境的行骗故事。


藤原伯爵(角色的假身份)为了得到日本贵族小姐和泉秀子的财产,制定了如下计划:


一、想办法混入归化日籍的朝鲜翻译上月教明府上;二、逐步接近屋主亡妻的侄女秀子,并带秀子私奔成婚;三,取得财产继承权后,将秀子送入精神病院。


看似是骗色,其实是骗财。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需要一个女佣打配合。为此,藤原伯爵来到了南淑姬所在的宝英堂——20世纪初版的“小偷家族”。这里活跃着一群身怀绝技的低端人士,他们平日里的收入来源,是将收养来的朝鲜弃婴卖给日本夫妇。


干这票之前,伯爵先向宝英堂陈明利害,将这位日本小姐骗得人财两空,既能大赚一笔,又顺带惩罚上月这个朝奸翻译。而被伯爵选作僚机的淑姬,则负责对秀子吹枕边风,不断借助心理暗示,对秀子与伯爵进行撮合。


从伯爵潜入上月家中,设计除掉原先的贴身女侍,并将新的丫鬟淑姬送到小姐身边,他对秀子所布施的套路,可视为第一幕的行骗结构。


而《小姐》的精巧之处,如同一幅被洗牌过后重新摊开的扑克。它的第二幕和第三幕依旧规整,整体上重复了第一幕的铺陈,只是所有细节都玄机暗藏,最终达到了推翻第一幕的神奇效果。


这种结构上留陈出新的变化,是特修斯之船式的别开生面,是刮目相看般的惊喜,给与观众的情感冲击注定非凡。就像认识一个新人所带来的新鲜感,远不如把故人重新认识一次。


其中的奥秘,或许倒推起来更易理解——新鲜感是一种终究会耗尽的东西;而修正别人的既定印象,则需要非凡的层次,拥有这种生命能量的人,很难被局限,也很难枯竭。


淑姬在秀子身边潜伏成功后,如此向藤原形容秀子的单纯:“小姐就算被男人抓住乳头,她也傻到不知道要干嘛。”


在两人的眼中,他们合谋欺骗的对象,就是这么一个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傻白甜。而第一幕直到剧情结束,所有与之相关的线索也均符合这一点,可在第二幕伊始,观众就会发现,这一判断不是有所偏差,而是根本错到离谱。


金敏喜饰演的小姐秀子,自幼是看着春宫图长大的,她不仅对床帏之事很了解,而且在日本姨妈死后,还被迫作为姨父的工具人,扮演起了姨妈生前出任的角色。


这里必须介绍一下上月教明的商业模式。


上月表面上是个古籍收藏家,但他的私藏几乎全是内附春宫的黄色书籍,为了把这些珍本高价卖给日本的有钱人,上月在家中定期组织小型聚会,对产品进行一番绘声绘色的包装。


这里的绘声绘色是字面意思:一面朗读书中的性场面,一面命女眷与木偶对此进行演绎。虽然表演者衣冠整齐,但已经足以勾起嘉宾对于图书的购买欲。而秀子的姨妈,正是在这份“人形投影”工作的长期摧残下自挂东南枝。


上述体现B级片趣味的情色段落,并非于主线剧情无用,而是大有裨益:类似一人看似是文盲,实则博闻强识;看似身患残疾,实则健步如飞。秀子的确自深闺中出落,但她绝不是涉世未深的懵懂少女,而是一位胸有城府的天赋型演员。


后文还有另一处桥段体现她隐忍不发的性格。


淑姬初次被带入秀子的闺房,是光着一只脚,秀子对于新来者被其他女仆霸凌一事心领神会,但在管家面前未做表示。


从后面的剧情中,观众先是看到,欺负人的婢女怯生生地把偷走的鞋子还给淑姬,当事者还一脸不明就里的样子;而后又看到,原来是秀子让女仆排成一排,挨个赏过耳光,又把偷鞋子的婢女拽着辫子摔到地上,临走还甩出一句从淑姬那偷学来的朝鲜语“他妈的”。


在与势均力敌的小姐一再接触后,藤原伯爵意识到面前的对象并不简单,常规套路无法得手,得换明牌去打。于是他在一个深夜潜入秀子的房间,亮明自己的骗子身份,准备与秀子做一场新交易。


藤原伯爵亮牌的底气,是他知道秀子想从被变态姨父掌控的厄运中逃脱出来,而与自己假结婚,恰好可以帮助她重获自由。


为此,两人需要一个替罪羊,一个在私奔完成后代替秀子被送入精神病院的角色,这个李代桃僵的牺牲品,正是随小姐一同出逃的贴身女仆——南淑姬。


金泰梨饰演的淑姬是个什么样的人,从秀子为出逃计划设定的“用户画像”中便可见一斑,即伯爵需要替她物色一个“消失了也没人在意的那种女孩”。很快,她就见到了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的南淑姬。


这当然是假的,扮猪吃虎的淑姬是宝英堂的一号女贼,5岁能识别假钞,会刻印章,精通扒窃,绝非泛泛之辈。


而在后续与小姐的相处中,这对本来相互算计的主仆却心生情愫,结为盟友,共同拉开了骗伯爵的第三幕。


关于拉拉的具体情节,导演剪辑版里有大尺度展示,无须再以文字传递其精髓。而值得被讨论的关键在于,当观众好奇秀子会被什么样的人吸引,等来的正确答案却是淑姬。


秀子来自日本的上层,她有心机,八面玲珑,同时心性单纯;淑姬来自朝鲜的底层,她很踏实,值得信赖,同时脾气耿直。看上去自相矛盾的性格,在她们的体内却圆融一态,看上去互不兼容的两人,实际却非常互补。


当她们撕下社会化的层层伪装,以最本真的姿态赤膊相见,很快生出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化学反应。


整部影片的高潮,正是淑姬带着秀子毁掉了上月的古籍室,她义愤填膺地将那些害人的图书撕破划烂,成捆地扔进水中,然后和秀子一道消失于月夜。这是一个本性叛逆的仆人对于委曲求全的主人的终极解放。当然,此刻她们的关系已经不是主仆,而是心心相印的爱人。


电影的第一幕,是伯爵与侍女联起手来骗小姐。


电影的第二幕,是伯爵与小姐联起手来骗侍女。


电影的第三幕,是侍女与小姐联起手来骗伯爵。


在这场连环骗局中,每个人都对另外两个人做了双面间谍,但无论是在骗小姐的第一幕、骗淑姬的第二幕还是在骗伯爵的第三幕,《小姐》的弦外之音仿佛都在揭示一件事:人是如此简单,人性又如此复杂,这是手段和目的的矛盾


人们动用七十二变,反复权衡,不过是为了大同小异的那几个诉求。对此,匈牙利诗人裴多菲早有言之:“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电影的结局发生在海上行进的邮轮,秀子与淑姬即将去上海开辟新天地。在此之前,她们不仅摆脱了上月教明,并且携手算计了藤原伯爵。


上月回到家中,面对满屋狼藉,只得拿被抓回的藤原伯爵出气,而他最后读到的文字,是秀子写给他的信。在信的末尾,秀子让上月向已经沦为后者阶下囚的伯爵传话:


“很抱歉,在现实世界里,没有女人在被强迫的情况下还能得到快乐(这正是先前伯爵给秀子灌输的内容)。还有,在世上这么多女孩中,偏偏送给我淑姬,我对你只有这点感谢。”


朴赞郁留给观众的最后一章,是两个女人在温床上肆意交欢,徒留两个男人在地下室相互清算。在只有女人的世界,女人还可以相亲相爱,而只有男人的世界,仿佛是一片彻头彻尾的地狱。


藤原伯爵先用阴谋骗秀子,随后又用阳谋骗淑姬,一套“假作真时真亦假”使得滴水不漏,而这个职业骗子唯一的阿喀琉斯之踵,其实就是秀子席间那句明晃晃的发问——“骗子会懂什么是爱情吗?”


伯爵可以对套路信手拈来,将人性玩弄于股掌,这是因为逢场作戏是他一以贯之的信仰。但对于自身从未体验过的东西,他就只能是防不胜防。伯爵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两个行骗对象之间会产生感情,会变成真爱,这唯一的失算,成了这个情场老油条的软肋。


对于小姐与侍女悄然发生的爱情。与其说藤原伯爵不能理解,不如说他不能相信。他只有先相信某一点真的可能存在,才能对此制定相应的预案。然而根据黑塞讲过的投射机制,由于伯爵自己不信,便以为别人也不信,自然谈不上警惕意识。


所以说,伯爵的失误完全不是技术性的,不因一时大意,不是棋输一着,而是落俗于观念。即便再开一局,秉持着同样的认知,他依旧会重蹈覆辙。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不会失去未曾得到的,也不会得到未曾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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