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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猛犸工作室 (ID:MENGMASHENDU),作者:王晨婷,编辑:黎广,题图:由AI生成
2004年雅典奥运会的5000米跑道前,22岁的贝克勒和20岁的基普乔格第一次在奥运会赛场相遇。
当时他们或许谁也没想到,20年之后,已经斩获这个世界上所有荣誉、已然戎马一生的对手,又会一起站在奥运会马拉松的起跑线前。
来自埃塞俄比亚的贝克勒,是那个将1万米和5千米的世界纪录保持了16年的传奇人物,他在2019年柏林马拉松跑出2小时01分41秒的最好成绩。他是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赢得奥运会、室外世锦赛、室内世锦赛以及世界越野跑锦标赛冠军的全满贯得主;
而肯尼亚的基普乔格,曾10次拿下马拉松大满贯,甚至在2019年在维也纳跑出了全马破2的纪录。毫无疑问,他是史上最伟大的马拉松选手。人们说破2,象征着人类的无限可能,就如曾经踏上月球,那一小步,是人类的一大步。
42.195公里的赛道里,可以挤下无数的神。
但在马拉松的跑道上,人们只供奉那个最快的。
北京时间8月10日14:00,当枪声响起,这两位站在世界之巅的跑者,将会如何书写自己的人生,与这20年的惺惺相惜。
基普乔格和贝克勒各自纪录
一、走出悲痛
从巴黎市政厅到荣军院,这条穿越法兰西的赛道不如看上去的诗情画意。惊人的上坡和急速的下坡,总爬坡463米。对于高龄选手来说,这条赛道称得上残忍。
对于期待基贝大战的跑步爱好者来说,几乎只能在比赛开始和结束时看到两人的身影,他们没有处于第一集团和第二集团,半程之后,观众几乎无法在官方镜头里看到两名选手。
第39位,2:12:24,贝克勒顺利完赛。
那时候,距离33岁的埃塞俄比亚名将托拉冲线已经过去了6分钟,托拉刷新了奥运会的马拉松纪录,也打破了基普乔格试图实现奥运三连冠的梦想。
托拉冲线后30分钟,不甘心的观众还在等待基普乔格,那个曾经最早出现在冲刺区里熟悉的身影,似乎只要那个身影按时出现,自己的青春就未曾远去。
可在赛前,谁也不会想到基普乔格在28公里处,就开始缓走了,但当他决定退赛的时候,已经跑到了31公里左右,他前后反复地看了那条赛道,决绝地将跑鞋和袜子都送给了围观的粉丝,登上了收容车。
这场比赛,埃塞俄比亚选手摘金,比利时选手阿卜迪、肯尼亚选手基普鲁托分获银、铜牌。
肯尼亚和埃塞俄比亚是在长跑运动上表现最好的国家。
截至2021年东京奥运会,前者共获得113枚奥运奖牌,后者则是58枚。田径,尤其是中长跑和马拉松项目,是他们奖牌的最大来源。
从东非上空俯瞰大地,红土地上的一条巨大伤疤将率先映入眼帘。这是东非大裂谷,自埃塞俄比亚开裂,贯穿肯尼亚整个国家。
但在裂谷两侧的狭长带状区域,高海拔的低温和少氧,无意中成就了长跑运动员的体质和毅力。
当运动可以改变这两个国家普通家庭的命运之后,利用地理优势把孩子训练成优秀的运动员,成了当地家庭实现阶级跃迁的一种可能。
对于出生在肯尼亚农村的基普乔格来说,叙事可能没有那么宏大,他说跑步就是生活。“我没有幸运同时拥有双亲。”要想上学,基普乔格只能每天跑步去学校,单程就需要跑6公里。
16岁时,基普乔格遇见了著名长跑教练帕特里克·桑。极强的自律和努力下,仅仅两年之后,基普乔格就在巴黎的世界田径锦标赛上赢得了男子5000米的金牌。
贝克勒也是在一个典型的埃塞俄比亚农村环境中长大。“我的体育老师告诉我,如果我尝试成为运动员,或许有一天我会能会成为强大的运动员,就像海勒·格布雷西拉西耶(江湖人称“格布”)。但我根本不敢相信。”
27次打破长跑纪录的格布是埃塞俄比亚的民族英雄。当家人意识到跑步可能为家庭带来改变生活的机会,便尽最大努力支持贝克勒的训练和比赛。对于贝克勒,人们对他的评价是天赋异禀。
2004年雅典奥运会,当终于和偶像格布一起站在万米跑道前,贝克勒拿下了自己的奥运首金。新旧两代场地万米的跑者,在这里完成了交接棒。
但在登上神坛之前,命运之神将其打入谷底。
2005年,贝克勒的未婚妻在与他共同训练时因心脏病突发骤逝。跑步给予他改变命运的机会,也带来了永失所爱的创伤。贝克勒说那是他一生遭遇的最大打击,他生活在了巨大的悲痛中,几乎考虑退役。
或许那时候的他无法解答,跑步或许能实现阶级跃迁,但跑步的意义是否可以凌驾在生死之上。
故事走到分叉点,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重新获得跑下去的动力。我们只能看到,几个月后,贝克勒重新站上黄金联赛布鲁塞尔站万米决赛的跑道。这一次,他没有作出回头看对手的习惯动作,他只是往前奔跑,几乎是在飞翔。
26分17秒53,人类万米第一次跑进26分20,对手被远远甩在身后。
从那一刻开始,贝克勒只为自己奔跑。
二、当统治者遇见昔日之王
比赛进行到一小时。基普乔格开始掉队了。他叉腰跑步,人们很少会在跑步中看到基普乔格叉腰的动作。
实际上,在贝克勒的统治的场地赛领域,比他小两岁的基普乔格一直在追逐,试图超过这个世界纪录的保持者。但贝克勒是个残忍的对手,把所有人都扼杀在自己的速度里。
2012年,基普乔格无缘伦敦奥运会,决定转型路跑。
这次选择也成为基普乔格职业生涯最重要的选择。
2013年,基普乔格的汉堡马拉松首秀,便以2:05:30秒的成绩拿下冠军。此后,不管配速如何,不管是哪里举办的马拉松,基普乔格几乎总能获胜。即使是2015年柏林,鞋垫在比赛开始不久后戏剧性地脱出,也不影响基普乔格的夺冠。
几乎同时,贝克勒已经因为长期的竞技比赛饱受伤病困扰。从场地赛转战马拉松也成为他的选择。于是,那个室内赛场的王者,从此不再受赛道约束。
2013年,英国大北跑成为贝克勒的半马首秀。那几乎成了跑迷心里最伟大的一场史诗级对决,和曾经的偶像格布、同时代的场地赛对手法拉赫在半马同场竞技,贝克勒以可怕的微笑,将冠军收入囊中。
各自身披荣耀的贝克勒和基普乔格,终于在2016年伦敦马拉松再次相遇。基普乔格以2:03:05的成绩终于打败了那个在场地赛被贝克勒统治的冠军头衔,在更长的跑道上实现了反超。
作为马拉松赛场的统治者,有史以来跑得最快的马拉松选手,和被称为拥有天赋的贝克勒不同,基普乔格以自律著称,自律背后,是被倾注了更大的希望:人类“破2”。
马拉松破2意味着什么?42.195公里的全程,意味着平均配速需要达到2分50秒/公里,如果折算成400米跑道的田径场,那就是要以68秒/圈、或者17秒/100米的速度连续跑完全程,这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速度。
跑步,这项最简单的运动,源于人类本能对身体机能的探索。我们仍记得马拉松起源的传说:为了纪念马拉松战役的胜利,希腊士兵斐迪庇第斯从马拉松跑回雅典,宣布完胜利消息后倒地死去。
即使天赋强如贝克勒,要成为顶尖的马拉松跑手,每周训练量也要达到150-180公里,基普乔格的每周训练量接近200公里——比上海跑到杭州还远。
“当你跑马拉松时,身体和头脑都尖叫着让你停下来,尽全力跑出下一步。”基普乔格在《破2》的纪录片里说,“如果要在2小时内跑完,你可能会死。”
但他依然选择尝试。在科学和团队的帮助下,重新调整步幅和配速。2019年10月12日,维也纳的晨光见证了人类极限的又一次飞跃。
1小时59分40秒。
终点线前最后几步奔跑,基普乔格给自己鼓掌,指向两边的观众,然后捶胸释放。虽然这个成绩因为当天风速等原因不被作为世界纪录认可,但我们再一次看到,基普乔格没有极限,人类没有极限。
基普乔格和贝克勒,就像金庸武侠小说里那个身怀绝技的扫地僧,低调而内敛。他们没有博尔特、梅西或者C罗那样的话题性,但他们也因为低调而纯粹,成为全球跑者心目中的大神。
但神,似乎也会被伤害。
三、曾被网暴
几乎没有事情可以妨碍基普乔格全身心投入到马拉松中。
早上六点起床,跑步。简单的休息后,在午后开始第二次跑步。拖地,清扫厕所。
即使已至少拥有超过千万美元的资产,基普乔格依旧和训练伙伴一起住在埃尔多雷特训练营里,保持苦行僧般极简的生活。在许多评论家的观点里,就是这种纯粹塑造了基普乔格的成功。
但马拉松之王的纯粹之境终于被打碎。
同是肯尼亚人的基普图姆横空出世,仅仅用了三场正式比赛就改写了基普乔格的马拉松纪录。去年10月的芝加哥马拉松上,24岁的基普图姆跑出了2小时35秒。相比年近40的基普乔格,基普图姆被寄予了人类正式比赛“破2”的更大希望。
然而,今年2月,一场意外车祸,24岁的基普图姆如流星般骤逝。荒唐的网络暴力却将矛头指向基普乔格。毫无根据的阴谋论下,基普乔格被扭曲成因嫉妒后辈而杀人的凶手。
贝克勒的丧友之痛、伤病缠身和无法避免的高龄,与基普乔格遭受的质疑,正如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可承受之轻》所言:人生的悲剧总可以用沉重来比喻,承受得起或是承受不起。但她的悲剧不是因为重,而是在于轻。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而这种轻,正是网民的肆意谩骂、对家人死亡威胁。
远在山区的母亲都听说了这场网暴,“过去发生的这些事情让我无法再相信任何人,甚至是我自己的影子”,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基普乔格罕见地露出脆弱。辗转难眠,“全身心投入马拉松”成为奢望。半个月后的东京马拉松,基普乔格连续失眠三天,状态不佳导致最终位列第十,拿到了他职业生涯中的最差排名。
各种杂音也始终围绕着贝克勒。年龄增长,长期被伤病冲击,贝克勒不得不多次退出比赛。
2017年迪拜马拉松起跑摔伤退赛,柏林马拉松退赛;2018年阿姆斯特丹马拉松,41公里后退赛;东京马拉松退赛……
当景仰变成嘲讽,“退赛王”成了昔日长跑之王的新标签,对于心气颇高的贝克勒来说,几乎是难以承受的侮辱。
如果说贝克勒和基普乔格的故事与中国的距离太远,我们或许还记得刘翔。伦敦奥运会,亚洲飞在第一个栏前摔倒,刘翔没有走,而是单脚跳完全程,用一个吻告别了自己深爱的跑道。那一场的冠军和现场观众给予了他最热烈的掌声,那是纯粹的体育精神。
但通过屏幕看到这一切的不少人,开始对他进行铺天盖地的唾骂,或许,不在竞技场上,谁也说不准运动员究竟为谁而战,毕竟刘翔在跟腱断裂前的那一刻,嘴角默念了“妈妈”。
实际上,在赛前,跑圈的人对于这场巴黎马拉松谁是冠军已经不在乎了,因为这是基普乔格和贝克勒,在奥运赛场上的第一次、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对决。
那是加起来超过80岁的两个人的一场较量。与其说是一场较量,不如说那是一场跑迷对自己过往人生的缅怀。似乎他们还出现在跑道上,自己的青春就还没有远走。
这几乎是一场悲情的比赛。基普乔格和贝克勒,谁都没有赢。
新王登基,老将不死。即使无法追上自己在20岁的步伐,但他们依旧选择挑战。
在终点后,贝克勒和托拉相拥。和20年前万米赛场上和格布的相拥一样,两个时代在奥运赛场上完成了交接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