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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卫诗婕 商业漫谈,作者:卫诗婕,原文标题:《特写|重访张策:不要呆在让你觉得安全但不快乐的地方》,题图来源:受访者提供
2019 年,在山东淄博,我采访了当时正经历爆红的短视频 IP《朱一旦的枯燥生活》。
故事的主角朱一旦身穿 Polo 衫、手戴劳力士,在每一集的结尾感慨:“有钱人的快乐往往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那是短视频刚刚抬头的时代,“朱一旦”用夸大和反讽的方式表达出喜剧效果,并借由财富、职场、和阶级这类题材,挑逗着时代的神经。
张策是《朱一旦》这个 IP 的编剧兼导演,那年他 27 岁,在淄博一家企业给当时的老板朱总打工。他的创作灵感皆源自自己“社畜”生活的体悟。我因此写下《朱一旦的枯燥生活》这篇特写,在当时获得一定的反响。
报道发布后不久,张策便独立创业,正式投身于短视频的时代大潮之中。并在不久之后成为 B 站百大 up 主,即这个时代,流量的代名词。
可以说,张策的故事标记了普通人能从短视频时代所获得红利的巅峰。从 2020 年至今,他所创作的《广场往事》系列 IP 是当今商业化最成功的短视频 IP 之一,几乎你能想到的所有的品牌,都是他的广告主。
前不久,选择独立创作的我询问了他的近况。惊讶得知,他和我一样,也在今年按下了事业的暂停键。这个选择或许让很多人费解:放着最顶流的短视频 IP 不加足马力更新,这时离开,要去做什么?
但我并不惊讶:真正的创作者,永远会有颗不安的灵魂。
某种程度上,在当今中国,百万级别的自媒体创作者中,深受这种不安所支配的,又岂在少数。
但张策这个(仍在进行中的)故事的意义在于,一个有天赋的创作者,要如何去对抗岁月蚕食、和创作欲的消磨,以保护他的灵气,并不断激发出新的灵光。
一通电话
4 月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坐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和我的朋友张策通了一个 43 分钟的电话。
几天前我刚刚决定辞职,这是我在 2024 年第二次辞职——第一次是辞去一家科技媒体的主编工作,我在那里工作了将近三年,最大的收获是对话了大量创业者,触碰到当下社会发生改变的一些底层脉络,从而寻找到一扇观察时代的窗口。第二次则是决定退出和朋友合伙的创业项目——我只加入了两个月,便意识到所谓“再做一个商业媒体”无论于我、或是于这个时代,可能毫无意义,便果决地请辞了。
“我想送自己个礼物,去做一些自己真正感兴趣的选题。”电话里,我对张策说。
张策就是这些选题中的一个。如他所言,上次一别是在上海,2019 年的秋天,在外滩附近的街道,两位 90 后穿过路边一棵棵法国梧桐。
那时他是爆火短视频 IP 《朱一旦的枯燥生活》的导演,一个来自山东聊城、正在淄博打工的平凡青年,正随老板到上海拜访几大短视频平台;而我时任一本时尚杂志特稿部的记者,正对他进行一场马拉松式的采访——套用他的调侃,这场“冒犯的艺术”将他挖了个底朝天。
我确信这不是我一厢情愿:因为这场采访,我们建立了信任和友情。
所以,时隔五年后,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通过电话赞许了我的辞职决定,并向我宣布,他也刚好经历着与我类似的选择:他正决定暂时停更手头现有的短视频 IP(如《广场往事》、《妇仇者联盟》),并打算筹备一部电影的拍摄。
一种共鸣与默契达成了。
不过,与我不同,他的选择成本大得多。
其一当然是因为他比较“值钱”:
自我采访离开后不久,他便离开原来那家私企开始自立门户,省去个中艰难一万字,简单来说,他火了,比原先更火。2022 年开始,他成为 B 站百大 up 主,据我一个当时在 B 站工作的朋友说,他的才华远超大家的想象,正得到 B 站的力捧。他新创作的短视频 IP 也成为巨大的商业化容器:商单纷至沓来,是接不完的状态。
此时决定放缓更新,这意味着,漫天落下的钞票雨,他不接了。
他是两个孩子的爸爸。如今更举家搬至北京,这加剧了选择的难度。
更大的成本是面对某种期待,你要如何视而不见——在以农村老人为题材创作的 IP 《广场往事》中,张策采用了一批素人演员,在山东淄博的柳荫村,生活在这里的一群大爷大妈们常常问他,“策导,咱的短视频咋不继续拍了?”
张策不知道如何作答,“我要怎么告诉他们,我自己都不快乐了,我没法,没办法再拍出快乐的东西了。”
他不想承认这一点。
创作、灵感的枯竭,就像手中一把不如意的底牌,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它——生怕一亮牌,够不上他人的期待,一不小心,便会被扣上江郎才尽的帽子。
这是典型的创作者的痛苦。
他的妻子作为近距离的局外人,则看得更清楚一些。她在电话里对我说:
“他以导演小策的身份生活得太久了,太久没有以张策的身份生活过。这耗尽了他的灵感。我们的确需要停一停,回到最初的初心。”
声音把人一下子拉回到 2019 年,上一次进行这样的长谈还是在他们淄博的家。那时她是一个幸福的新婚妻子,还没有使用艺名“张小球”——后来随着丈夫越来越红,她用这个名字扮演起经纪人的角色。在工作中,他们的分工比家庭中更明确:“张小球”负责洽谈商务,“导演小策”负责创作。
一个创作者很难在商业和表达之间真正平衡。因为金钱的力量很强大。
很长一段时间内,“张小球”还无法明白这个道理。
面对诱人的商务合作费用,她和丈夫常常会想:辛苦两天写个剧本就能赚到一笔不菲的金钱,不做是傻瓜。但真的做了,她又会目睹着丈夫陷入极度痛苦的状态——淄博柳荫村,《广场往事》系列 IP 的发源地,这个曾经的灵感之地,已经逐渐由一片绿洲,干涸成沙漠。
在围绕柳荫村创作了《广场往事》系列的几十集视频后,张策越来越难创作出自己满意的剧本。商单的履约一迟再迟。整个 2023 年,夫妻俩爆发过无数次争吵。直到妻子终于发现,这种状态——指的是像赚钱机器一样去生活的状态,会将他们牢牢困住。
不能再继续了。
决定还是妻子做。2024 年,他们决定拒掉一些商单、搬到北京、并依随张策的心愿:去筹备拍摄一部电影。
我在微信上打下许多字,又都一一删掉。
最后,只发送了一句话:欢迎你们来北京。
创作者的风暴、恐惧和痛苦
再见面时我和小球给了彼此一个拥抱。
那天,张策看起来比想象中要健康——从神采和气色上。但是深层次的痛苦很快翻涌出来。我们从午饭后聊到天黑。谈话的大部分内容不能分享出来。过程中,我像个心理导师,试图帮张策定义出这些痛苦的具象是什么。
他给我讲了几个故事。
有一天他坐在车里——自从通俗意义上的“成名”后,时间仿佛变得非常宝贵,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骑着电动车四处溜达寻找灵感,而是必须坐在车里——以最快的单位时间从一处抵达另一处,以最大化地节省时间。因为以收入来衡量,他的单位时间可谓“值钱”。
车窗外的人仿佛已和他在两个世界。那些曾经最令他觉得有趣的,普通人的生活和奋斗,似乎已经无法再打动他。他能意识到这种念头的危险:“他们一天那么难才挣那一点钱,工作和努力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念头令他害怕。他说了好几遍害怕。
“我特别害怕我成为那种导演:站在自己名利的高楼上,偶尔需要了,就拿着望远镜看看人间是什么样子,然后赶紧在自己天鹅绒的床上写一些字,写些自以为了解世间疾苦的文章。”
“我特别怕我成为那种人,我那种心态就是要成为那种人的一个苗头。”
“我特别害怕,当我去沉浸在那个膨胀的自己的时候,我找不到小人物的快乐了。一个那样的小人在你身上长起来的时候,我就在跟他搏斗。”
某种程度上,张策是在短视频时代被选中的幸运儿。他清楚这一点。
少年张策从聊城一个做门市生意的普通家庭走出,毕业后在淄博一家私人 MCN 机构里打工,当时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追赶短视频的风潮——但他是幸运的:他所拥有的一些天赋和才华,刚好被这个时代所需要。
从 2019 年到 2022 年,凭借对一系列冷漠职场现象和社会关系的解构,他最早创作的《朱一旦的枯燥生活》成为那两年的现象级短视频 IP;几年后,凭借对农村老人社会的独特观察,新的 IP 《广场往事》装进了老人留守、乡村性侵、农村打拐等议题,又爆火起来……
无论是三线小城的职场,还是农村的人情社会,张策所描绘的,一直都是他眼中的生活,一个普通小人物,张策,眼中的生活。
当事人比任何人都清楚:对小人物生活的敏感、共情与洞察力,是这些作品成功的根基。但现在,他害怕自己正在失去这些感知力:
这是算法时代所构建的独特引擎,一个普通人能够坐上火箭,以最快的速度来到财富新世界;在那里,内容——流量——金钱,三者可以高效实现闭环。但所有这些令外人艳羡的元素,也在张策的生活外围砌起高墙。
“我忘了他们(小人物)了,我忘了曾经的自己了。所以我的创作越来越难,因为价值体系被破坏了。”
听到张策说出这番话,我庆幸我的朋友并未迷失。
有关创作者自身的这场风暴是无声的。
张策处于风暴中心,比任何人都能率先感知到自己的沉溺。
眼前这位 32 岁、远未到中年的年轻人,他的一切痛苦、迷茫、清醒和挣扎都是如此清晰。
成长
这次见面之前,我花了一整个下午浏览 B 站上,“导演小策”账号下的各种留言。
其中一条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心疼小策。原本草根定位模仿电影拍点东西乐呵一下那会儿蛮舒适的,自从平遥电影节之后,想摆脱原来那套、想上一个台阶却上不去。”
这段话里所说的平遥电影节,指的是在 B 站的安排下,在2021年的平遥电影节,张策曾有机会与著名导演贾樟柯进行一次对谈。那几年,张策先后参与过北大光华、北京电影学院的几个进修项目,对话过一流的导演,接触了更大的世界——他早已不是那个在淄博打工的导演小策。
这是一段螺旋上升式的进程。我作为旁观者或许看得更清楚。
张策创作短视频的起源,是一种极其原始的、全凭天赋的就地取材——在《朱一旦的枯燥生活》时期,他用短视频记录打工人的辛酸,其实是在解构自己作为打工人的生活;而到了《广场往事》阶段,他已经能够以他者视角洞察农村社会,杂糅了一系列经典电影的手法进行再创作,其间不仅有解构、也有建立——这已经是几年来不断学习的结果。
张策在进步。
而一名非科班出身的草根创作者,要将自己的天赋物尽其用地发挥,这条路还很长。阶段性的迷茫、挫败和徘徊,几乎是必经之路。
我问他,为什么非要拍电影,和贾樟柯有没有关系?
他说有,也没有。他喜欢贾樟柯的电影,记录了小镇青年,让他知道,父母那一代人也有自己的青春。这种记录指向失语的、不被看见的群体。我指出,这多么像他的那些作品——记录小城打工人、空心农村的留守老人。但他立刻打断我。
“我并不想成为他(贾樟柯)。也不想拍他那样的作品。”他说,他想拍“让小人物快乐的东西”。
我说,你瞧,这不就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
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戈达尔、电影和创作的快乐
时隔五年,再书写张策这个人物时,对于他的才华和作品,我更有了敬畏之心。或者也可以说,对于用自媒体形式记录这个时代,更有了敬畏之心。
五年前,在撰写《朱一旦的枯燥生活》这篇报道时,我还对短视频存有偏见,认为这种形式以挑逗公众神经为主要目的而存在。
我曾在报道中写:
“如今在行业内,成功的短视频所具备的要素通常有4点:热点、痛点、刺激点(性要素)和high点(让人想要跟着起舞的节奏感染力)。”
五年间,视频时代重塑了一切。期间,我也去过宇宙大厂、科技媒体,在不同身位视角之间,重新理解了技术、商业和这个时代。再来欣赏张策的短视频作品时,有了别样的震撼和感受:
在手机上打开张策本人最喜欢的,近年的几个作品。
《一所魔幻现实主义的乡村小学》。记录一所距离大理一小时车程、藏在山坳里的足球小学,如何取得了云南省小学女子足球冠军。镜头记录下这所小学的校长、学生、足球教练、教练的妻子……人与人的互动,受访者面对镜头真实的表达,丰富的运镜,流畅的叙事,还有记录者视角与环境的充分交融。
毫不夸张地说,为非虚构叙事开启了全新的表达形式。
同样喷薄而出的生命力,在《我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这则作品里,也呼之欲出。(不剧透了,真诚推荐大家去看一下)
在记录小人物时,张策常用仰视镜头,暗藏着他作为创作者的心思。
用短视频承载对复杂世界的理解,我认为他做到了,而且,表达方式越来越灵动。
想起张策对谈贾樟柯时,贾樟柯谈到戈达尔——法国新浪潮的代表人物。以非线性叙事、快速剪辑和跳跃式的视觉效果,挑战了当时好莱坞式的叙事,也拓宽了那个时代电影表达的边界——使表达方式更开放、更有趣、更灵活。
张策的短视频内容,也正是拓宽了这个时代的视频化叙事。
看罢这两则视频。我给他发去微信表达赞叹。
他回:我心里的电影心结,不拍一部解不开。
拍啊。支持你。我回复。
我始终认为,表达欲往往来自生活里扎实的体会和感悟,这使得表达欲往往是喷薄而出的。好的创作者很真。只说真话,不骗自己、骗他人。
这个时代充满噪声,人心被流量、财富蒙住——因为确定性和红利太有限,人们对于利益的追求显得饥饿,就像野兽们在非洲大草原,不知下一顿在哪里,只得尽可能吞下眼前的饕餮一餐。
重听录音时有了新发现:起初聊到名利、荣誉、掌声时,张策是痛苦的;尾声我们聊回创作,他又快乐起来。
那次长谈最后,我告诉他,不要忘记,创作是快乐的。如果没有这份快乐,那还不如去打工。
我们最终达成共识:
不要呆在让你觉得安全但不快乐的地方。
祝福我的朋友。因为所有的痛苦都是财富。
很好,现在的他又比五年前,更丰富了。
图为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