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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青年研究(ID:china-youth-study),作者:林晓珊,浙江师范大学法政学院社会工作系教授、副院长,题图来自:图虫
摘要
阶层固化的趋势引发了人们对当前社会流动机制的普遍担忧和不满。大量实证研究已经揭示,家庭背景对教育获得有显著影响。但一些底层农家子弟在缺乏良好家庭背景的情况下同样获得了高学业成就,表明教育依然是底层子弟实现阶层跨越的有效路径。
本文以阶层旅行为核心分析概念,以自我民族志为叙述方式和研究方法,重点围绕着个人生命历程中的境遇,探讨了目标导向、教育期望、成就动机、职业抱负以及知识的无力感等内在的心理因素和情感结构对阶层旅行的影响,以及高学业成就的获得过程究竟是如何促进阶层跨越式的流动。囿于学识和经历,文章对底层子弟阶层流动状况和自我民族志研究方法的反思还不够深刻。
关键词
阶层旅行者;自我民族志;社会流动;阶层固化;底层子弟
一、底层子弟的阶层旅行何以可能

有关中国社会阶层结构是流动还是固化的讨论,近些年来已经从学术争鸣蔓延到街头巷尾,成为一个能够产生强烈社会反响的公共话题。“阶层固化”虽然是一种“老调”,但每弹一次总能在网络上引发各个阶层尤其是底层群体的集体焦虑。
尽管有学者认为,“阶层固化”并非是一个经过反复论证产生的严格的学术概念,而可能是一种被舆论放大的风险,但是,我们却不能忽略这一风险所折射出的社会问题:对阶层固化感到集体焦虑的背后,是人们对当前社会向上流动机制的普遍担忧和不满。
按照现代社会学的一般理论假设,在现代化程度越高的社会中,阶层流动的开放性就越强,人们通过自身后天努力获得地位晋升的可能性越大。而如果在一个看似现代化的社会中,人们的阶层流动依然主要取决于家庭背景等先赋性因素,那么这可以称得上是这个社会中最突出的不平等。
中国正在逐步迈向一个现代化的强国,有着非常广阔的社会流动空间和向上流动的机会。然而,不能忽视的一点是,中国社会在当前也面临着阶层流动机会不平等的侵蚀。网络上弥漫着各种“拼爹”“富二代”“官二代”和“读书无用论”等论调,个人努力拼搏的梦想很容易被现实击得粉碎,什么样的人能够获得更好的社会资源和向上流动的机会,越来越多地取决于家庭背景等先赋性因素。
正是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之中,“寒门能否出贵子”成为一个备受现代社会拷问的问题。“寒门”即意味着贫寒的家庭出身,而家庭出身反映的正是一个人一出生就面临的无法轻易改变的、结构化的生活环境和家庭背景。家庭背景一般包括家庭所拥有的社会资本、文化资本、经济资本和政治资本,这些资本通常又是通过父母亲职业地位、父母亲受教育程度、家庭收入、家庭成分和家族社会网络等变量来测量。
不同于社会中上阶层,农村底层家庭在这些资本存量上的匮乏,使底层子弟向上阶层流动之路显得更为艰辛。所幸的是,虽然艰辛困苦,但底层子弟在当代中国社会中并非毫无出路,教育作为实现代际社会流动的一条重要渠道,依然在发挥着重要作用。
正如一些学者所指出的,“就目前中国改革开放的总体趋势而言,中国社会很难有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分层固化的可能。通过教育而获得自我提升的社会流动空间是一直敞开的”,每年仍然有不少的农村底层家庭的子弟通过教育上的高学业成就而改变自身和家庭的命运。实证研究也发现,我国代际间的总流动率在过去40年是持续上升的。
那么,对于那些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底层农家子弟来说,他们是如何突破家庭背景的局限,最终实现向上的阶层流动的呢?借鉴国内外的一些学术研究,本文将那些通过教育实现阶层跨越的人称为“阶层旅行者”(class traveller)。
阶层旅行这个概念,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它将阶层地位的流动过程视为一场旅行,这不仅意味着一个“个体从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阶层跃升至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阶层是一场漫长的教育与文化之旅”,而且还蕴含着个体在阶层旅行中所经历的不同境遇和情感体验,这些是考察阶层流动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以往关于代际阶层流动的考察,一般是基于大规模问卷调查数据的量化统计分析,其意义和贡献自然不可忽略。不过,恰如一些批评者指出的,“数字既是雄辩的,有时也是苍白的”,数据背后遮蔽了很多社会事实,忽略了对问题的结构情境和历史背景的研究。
阶层旅行的概念,有助于我们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段内,将个体复杂的情感体验和生命故事完整地呈现出来。尤其农村出身的底层子弟,其情感结构具有随时空发生转换的情境性,数据很难捕捉其内在的情感体验,只有局内人才能知晓其在阶层流动过程中的境遇与体验。
此外,阶层旅行不同于阶层流动的地方在于,它把代际社会流动看作是一个未竟的过程,而不是某个时间节点上的固定状态或一帆风顺、直线式的上升,人们在阶层旅行的不同阶段和不同情境中,会有不同的主观阶层认同,甚至阶层流动也有不同的起落。
从这一点来说,阶层旅行是一个更适合用来描述通过漫长的教育过程而实现阶层跨越的高学业成就者的分析性概念。因此,本文尝试通过自我民族志的方式,来探讨社会结构变迁背景下个体从“草根”走进“象牙塔”的心路历程,以更丰富的情感体验和生命故事来弥补宏大叙述的缺失。
二、自我民族志的探索

用自我民族志的方法来完成本项研究,是一场学术冒险之旅。在自我的书写过程中,稍有不慎,就容易被人误解为是“草根逆袭”的履历展示,尽管研究者本人根本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地方。
更大的风险还在于作为一种质性研究方法,自我民族志本身仍然具有很大的争议性。一些批评者指出,自我民族志过于自恋和自我放纵,把自我当作唯一资料来源,因而在叙事的真实性和研究的信度与效度上都遭遇很多质疑,甚至它也很难用传统的评价标准来判断该项研究的质量。
好在还有以下三个方面的理由让研究者有了较为充足的信心来进行一番自我民族志的探索:
一是在后现代主义理论影响下,自我民族志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修辞结构和方法,成为一种有别于传统民族志的新兴的质性研究方法,并且已经被广泛地运用到社会学、新闻学、人类学、教育学、社会工作、护理研究、传播研究、小说研究、沟通研究、表演研究等领域。
二是在“个人的就是社会的”或“个人的就是政治的”理念号召之下,每一个个体都被视为有独特的价值,个体的经历或遭遇也被看作是社会结构和政治运作的结果,因而对个人亲身经历的批判性反思也具有了学术研究上的必要性。
三是“人类学的个体转向”也促使人类学聚焦于个体,即观察和书写的对象从群体转向个体,这有助于人类学从中观群体的民族志陷阱中走出来,回归联通个人与人类两端的人类学整体。这对我们从社会学的视角研究阶层流动也有着很大的启发,即我们除了从宏观或中观层面来了解一个社会或一个群体的代际社会流动总量之外,还要深入地去理解作为鲜活的“个人”在阶层流动中的境遇和体验。
个人的亲身经历既深嵌于社会结构变迁之中,同时也是社会结构变迁最真实的表征,“聚焦于个体”能够让我们